张家渝
张家渝

A freelancer in Beijing. 著有《麻辣人世间》、《爱这个世界,虽然它不够完美》。

周豫才:救救孩子

哈金 

1918 年 4 月 2 日 「 救救孩 子… … 」 

周豫才寫 〈 狂人 日記〉


〔 編者按 :此文是哈金對 魯迅寫作 〈 狂人日記 〉 時的創 作 體驗充分研 究 基礎上 , 所 寫的一篇 小說式的描 述 。〕 


   從 市屯心回來的路上,周豫才 (1881一1936) 順便在同和居早早吃了晚 餐 。身為一個從沿海省份浙江來的南方人,他對北京館子裡的海味不大看得 起 。但是他喜歡同和居,這裡肉菜不錯而且價錢公道 。再者離他寓居的那間 破爛的紹興會館也不遠 。有時他晚上去,不為吃飯,只求獨醉 。今天他吃了 一碗牛肉 麵,卻破例沒 叫那慣常的一壺米酒 。飯後他沿著塵土飛揚的街道往 回 溜達,不期然遇到了錢玄同 (1887-1939) 。此公是文學刊物《新青年》 的主編 。玄同提起了豫才 答應作的文章,並提醒了期限 。豫才對他的威情頗 為複雜 。玄同面目和藹,誇誇其談卻懶得去作實在的文章,可是又在一幫熱 心發動文學革命的年輕學者中扮演著領袖的角色 。玄同往往擲出些偏激的點 子任由他們領會或爭論 。可是無論如何他和豫才在日本時曾追隨同一個老師 研習經典,豫才只好把他當個朋友 。


「我今晚就寫 。」 他向玄同保證,對自己的拖 延有些尷尬 。 


「 你最好快些 。一聽說你願意在五月號發點東西,我們整個編委會都興 奮著呢 。」 


一個月前某晚,玄同到紹興會館拜會 豫才,發現他在鈔古碑 。搖搖晃晃 的 桌子上放著一擦佛經和 厚 厚一 冊木刻版畫 。豫才和二弟作人 (1885_ 268 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 1967)以學問淵博、思想自由聞名,可是弟弟已在北京大學任教授,豫才卻 只是教育部的一個小小僉事 。 


「 你鈔了這些有什麼用?」 

玄同翻著友人新近臨摹的書法發問 。


「沒有什麼用 。」

豫才答道,一面將一支品海牌香菸插入象牙菸嘴 。

他 面目清 瘦,加之濃密的鬍鬚和挺直的雙眉,看著有種堅毅的英俊,可是眼睛 卻因憂愁而黯然失色 。


「 那麼,你鈔它是什麼意思?」 

玄同振了一口龍井,接著問道 。


「沒有什麼意思 。」 


「得了,何必這樣虛度時光呢 。給我們做點文章吧 。」

豫才默然不語 。 


數月前他曾答應幫助《新青年》,可是到如今什麼都沒 做 。他知道這雜誌尚未發過什麼了不得的文章 。編輯和作者大多都是玄同一 類的空想家,只知發驚人之論,喊喊 「文學革命 」 的 口號,卻少有肯專心做 點實在工作的 。結果是沒有多少公眾關注這本雜誌 。這幫 「文學革命家 」 許 是 威到灰心 寂寞了吧 。 


一定是因為這個玄同才三番兩次來催他入夥 。豫才打破沉寂道:「寫了又有什麼意思呢?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 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 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 入 死滅,並不戚到就死的悲 哀 。然而 你大 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 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 挽救的臨終的苦 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 麼?」 


隔著厚厚的鏡片, 玄同的雙目灼灼放光 。他近乎喊叫道:「然而幾個人 既然起來,你不能說絕沒有 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 豫才想了想,覺得玄同未必全無道理 。誰敢說這鐵屋就絕無毀壞的可能 呢?於是他答應加入並同意給《新青年》寫文章了 。


實際上玄同在日本與周氏兄弟時有往來,深知二人都致力於推動新文學 以使中國人之精砷獲得新生 。豫才曾對留日同胞說,他之所以離開醫專是覺 得與肉體的疾病相比,他更想療治國人精砷的愚弱 。換句話說,他渴望成為 能治療民族病態靈魂的醫生 。他以為要改變精神當然要推文藝,因而棄醫從 文 。可是自離醫專之後,他並沒有從事文學創作 。他只是研究文學 。


愈硏究 便 愈覺得 灰心和 謙卑。在給 一位 好 友的信中 , 他 坦言杜思妥也夫斯基 ( Fyodor Dostoyevsky, 1821-1881) 給他帶來的震攄,而此時他剛剛讀完《窮 人》(Poor R祗 1946) 一書。他為這位小說家二十五歲就寫出此書而驚異不 已。「他擁有這般蒼老的心靈 」 , 他對陀氏如此評價。


整整十二年豫才都沒有寫出一篇文學作品。最接近於文學創作的活動當 數和作人合譯的兩卷外國小說。所選作家大多來自受帝國強權壓迫的小國。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作家尚未開始就已經失敗了。看到救國的事業 頻頻受挫 , 他覺得這個國家已經不可救藥。所以他只想要安靜平淡的生活。


他 靠朋友幫忙在北京找了事做 , 借此遠離母親逼他 娶的那位小腳妻子。他從 沒愛過她 , 卻也無意離婚 , 因為不願傷母親的心。他把她留在浙江好照顧母 親 , 只每月寄錢給他們。他時而覺得被 困在了生活無意義的案臼中。他的床板底下放著一把 刀, 常想著 若是這了無生氣的境況變得一發不堪忍受 , 他就拿刀抹腕子。


在街上遇到玄同之後,豫才知道不能再拖了,今天就得寫。他已經讀過 幾百篇外國作家的短篇小說,其中很多都是譯自其他語言的日、德譯本 , 因 而他對這一形式略有所知。不過他從沒寫過小說,不確定寫不寫得好。他在 讀過的所有外國作家中 , 最愛果戈里 ( Nicolai Gogol, 1809-1852) 。他久已 打算翻譯果 戈里的名作《死魂靈》 ( Dead Souls,這一譯本在1935年,也就是 他去世前一年完成)。他喜歡果戈里的幽默、哀婉和狂亂的精神 , 他 誤以為 這是果 戈里激勵俄國人抗爭封建主義和社會不公的手段。他並不知道出身烏 克蘭的果戈里在其劇作《欽差大 臣》受到好評之前的許多年裡 , 一直被排 擠 在俄國文學主流以外。儘管後來扮演了現代俄國文學奠基者的角色,果戈里 實際上在語言、文化以及國家等層面都是一個分裂的人。果戈里不忠於任何 東西或人,只忠於自己的藝術。可是豫才多麼想擁有果戈里那輕盈的筆觸 , 那光芒四射的詩意文才 , 那縱情的笑聲 , 和那神祕的光環。他知道這些特點 自己可能力不能及 , 因為他的性情過於陰鬱 , 無法快意地含淚大笑。他不會 開玩笑。 


近來他在考慮寫一篇果戈里〈狂人日記〉式的小說 , 因為敘事者可以借 瘋人瘋語暢所欲言 , 既然瘋了大可以全然坦率。這個故事的想法生發於一年多前的一件事 。1916年秋天他的一個姨表兄弟久孫從山西來,到紹興會館尋 求庇護 。他聲稱有人在追殺他,他已在離家前立好遺囑並做好了其他安排 。無論豫才如何苦勸,久孫都深信不疑 。豫才覺得他的表弟精神失常,得了迫 害狂 。儘管 嚇得魂不附體,他有時卻很清醒,他的胡言亂語也時而閃現真相 的光芒 。他發誓有人要渴飲其血、飢餐其肉 。豫才對此印象很深 , 在他走之 後漸漸產生了中國歷史之本質就是吃人的想法 。在給友人的信中,豫才稱中 國為一個吃人的國家 。現在他要在自己所寫的小說中,讓這個瘋狂的敘事者 滔滔不絕地 闡述這個想法,以此來破解人類歷史黑暗的祕密,而這祕密歸根 結底就是兩個字:吃人 。 


儘管有了這個深刻的洞見 , 他 依然對日記體戚到不安,因為這一形式可 能太過私密,容易被人曲解 。有些讀者甚至會把這瘋狂歸結到作者身上 。再 者,他打算用當下的 口語寫這個故事 , 這種語言當時的小說是不用的 。這就 意味著對某些人來說連這種文風都太過激進 。他在教育部的同事看了這個故 事可能會大驚小怪,尤其是他的上司 。無論如何豫才不能危及他的工作,這 差事雖然枯燥卻很簡單而且收入不壞 。他 突然想到可以給小說寫一個引子,好限制一下內容的瘋狂 。他要用文 言來寫這個前言,好和正文的白話作為對比 。在這個引子裡他要強調主人公 早已恢復正常,離家做官去了 。這麼一來,儘管有瘋癲的胡言亂語,這故事 看起來不過是那人一時的失常 。換句話說,秩序已經恢復,沒有什麼好怕的 了 , 人們應該把後面的幾頁紙權當一個病例 。當然了 , 敏銳的讀者看得出故 事咄咄逼人的內涵,吃人被戲劇化地處理為人類歷史的本質而且是長期的社 會實踐 。這將是來自尼采式狂人的啟示,他堅信包括自己家人在內的人,處 心積慮地要殺了他來吃 。好,就讓這瘋狂的聲音肆無忌憚地咆哮吧,好驚起 幾個沉睡的人 。 


不過,可能前言也保護不了作者 , 所以豫才決定用 筆名 。他選了「魯 迅 」 , 因為他母親姓魯 , 而「迅 」 字只是個表示快的模糊形容詞 。他絕想不 到這麼一個 簡單的名字將名留青史,不像他之前所用的那些 。有好 幾天他都 煩惱自己的故事未免模仿痕跡太重,受果戈里影響太深 。為了抵消模仿的印 象,他用連續的數字來組織日記的篇目,而不是冠以日期 。這麼一來這篇小 說就有點像中國文學的一個體裁一 筆記 。他最好想辦法讓這故事帶點本土 特點 。寫作過程比預想的順利 。


他下筆總是很快,但是一篇文章付梓之前總要 斟酌好一陣子 。奮筆如飛之際,他只覺百咸交集 —一對於病入膏肓的中國他 戚到悲戚、絕望、憤怒、憎惡_種種咸情一時湧出 。他本打算隨處加一些 不動聲色的筆觸,可是不知怎的這故事任性起來,變得越來越急迫、越來越 悲 痛, 猛烈得駭人 。他絕不可能把它變得輕 鬆一點 。 


結尾處他乾脆寫道:「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 」 他 很清 楚這 麼 一個結尾效 仿了果戈里〈狂人日記〉的倒數第二句話:「 媽呀,可憐可憐患病的孩子吧 !」 可是他不能自已,因為他的故事需要一 聲撕心 裂肺的哭喊來作結尾 。這算是 剽竊嗎?他想道 。不算吧,畢竟他的 「孩子 」 是複數 。果戈里的狂人曠囓著向俄羅斯母親求告,而他的主角並沒 有明確的求告對象而且是在大聲疾呼 。


院中一棵刺槐鬼影幢幢,一彎殘月在樹梢朦朧照著,此時他放下了筆 。他已經為這個故事用去了四個多鐘頭 。還不錯,他告訴自己 。這時他意識到標題〈狂人日記〉或有失當之處,因為日記要有日期,而 他把十三個段落冠以連續的數字更像是戲劇的線索,有某種情節可循 。該不 該把這篇留一段時間好改改題目什麼的?那麼 一來就太麻煩了,太費筆墨功 夫,所以他決定就這樣了 。這不過是完成一項義務罷了 。他用還燃著的菸頭又點 燃一支菸 。頂著緊繃發熱的額頭,他躺進了藤椅 裡,一邊用手指持著 鬍子 。他太累了,什麼都不去想 。空氣 中有杏花的氣 息,聞起來甜甜的 。 


今年春天來得 早 。明天一早起來他就把這故事給玄同 。他才不在意朋友喜不喜歡 。他就說:「反正我履行了諾言 。」 他覺得自己不 會再涉足小說了_他已經三十七歲了 。他此時絕想不到〈狂人日記〉之後 的一系列傑作,也絕料不到這是一個不朽的開端 。


哈金 写 , 王珂譯


出处 :

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 ,王德威主编,P267-2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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