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凝
選凝

台大政治學系博士候選人。關注港台區域研究、比較政治及文化研究。

《小丑》:在黑暗裡起舞,一場孤單至極的獨角戲

《小丑》在北美、香港和台灣上映的時間幾乎同步,所以巧合的是,我在台北的戲院看這套電影當晚,兩位好友也分別在香港和紐約的戲院裡看了。因為都曾在香港生活或工作過,自然而然地,我們都從這部電影裡看到了「我城」,也都在朋友圈各自寫了感受。

在紐約的那位朋友寫道:「在這座great city看Joker,遙望遠方那已成為Gotham的城市,溝通無望、暗夜失序、罪惡癲狂,傾覆都在一瞬間。」在香港的友人則感歎這場觀影經驗太有現實感,「戲裡在對峙,戲院外也在對峙。」

而我,竟想不到太好的修辭去描述影片帶來的巨大震動,想來想去最直觀的感受也無非這是我的「年度最佳」:一部絢麗如花又如此電影的電影。

在黑暗裡起舞遠比在陽光下絢爛,因為孤獨與脆弱能被毫無保留地傾瀉。

整部電影其實是小丑一人孤單至極的獨角戲,從他說“I just don’t want to feel so bad anymore.”那刻起就讓人非常心酸。但現實是沒有最糟只有更糟,萬惡的Gotham市治安混亂,不良少年出沒街巷,貧富差距嚴峻,人們內心遍佈仇恨,這暗無天日的環境必然會指向毫無來由的瘋狂。

大的結構之下,小丑個人的故事也集所有悲劇於一身:童年被養母虐待釀成精神疾患,成年後想做喜劇演員的夢想又受盡奚落踐踏,無論是精神上的「父親」還是後來他誤認的生父,帶給他的都只有難堪與否定。

一次又一次急切地渴望得到與自己生命有所連結的人(母親、鄰居、社工、缺席的父親)哪怕一點點的愛與憐憫,再一次次迎來現實痛擊被更激烈地傷害羞辱——這換了誰估計精神都要出問題了吧。世界待他以極惡,他對世界也只能報以暴力。所以根本就不是小丑被偶然得到的一把槍激發出了濫殺的癲狂心性,而是他一直一直都在被周遭環境殘忍對待,在精神崩潰的邊緣痛苦徘徊直到最後被逼瘋。

小丑的笑與舞,在片中都讓人過目難忘。

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大笑,每場層次不同的笑都劇痛得讓人心下沉。而第一次殺人後,他帶著殘妝對著公共洗手間的鏡子起舞,此後每段濃墨重彩的舞蹈都絢爛得驚心動魄。他曾經絕望到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正存在,但成為殺人小丑,卻在Gotham意外刷出了存在感。這個DC超級反派的養成記,也是一部「最最可憐的弱者從絕處逆襲成為暗黑ICON」的史詩。

我很喜歡小丑在電視脫口秀裡大爆發時對主持人狂飆出的那些質問:「你有走出去看一看嗎?看看外面這個城市有多糟糕!」罪惡的城市和階層的鴻溝造就了小丑的崛起,被瘋狂點燃的Gotham對銀幕外的觀眾來說,可以代入烏克蘭、莫斯科、巴黎乃至此刻當下的香港。能夠跨地域互文的結構困境背後,人們在病入膏肓的時代裡各自發洩無路可退的痛恨。

有些電影註定不會帶來彌合與修復,而是把傷口的脈絡徹徹底底在你眼前攤開。於是我們看到,整個社會系統都要為惡質的來處負上責任,每個人也都是催生瘋子的沉默共犯。

體制檢省意義之外的《小丑》,本身更是一部視聽與審美絕佳的作品。

觀影過程裡,我一直在默默感慨「這樣的電影才是真正的電影呀…」——剪接點精準和運動鏡頭近乎完美不說,幾場讓人印象深刻的戲其實都可以作為視聽語言範本。譬如小丑在忽明忽暗的地鐵裡第一次開槍,以及後來戴小丑面具的市民迫爆地鐵,警察在車廂裡追捕小丑。

導演技藝之外,能讓該片真正成立的理由自然是Joaquin Phoenix太出色的演技,目測應該會毫無懸念入圍來年奧斯卡影帝。又鑒於近幾年威尼斯影展的金獅獎影片都獲得了美國學院獎高度關注,想來這一套也會是明年頒獎季的熱門選項。

也當然,《小丑》對於主流受眾來說不會太討好,它遠比當年Nolan走暗黑路線的《蝙蝠俠——俠影之謎》更前衛得多,也用更赤誠的暴力去挑戰中產世界的道德判準。不過作為今年類型片裡完成度最為渾圓的一套,《小丑》帶給這個世界的巨大衝擊,也正是其彌足珍貴之處。

從今以後,小丑大概也會成為很多人心目中最讓人心疼的邪惡形象了吧。至少我就有很多次都好想好想給小丑一個擁抱,讓他相信在最冷血的世間,依然能照進愛的光線。

(原載《橙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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