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琪
郭嘉琪

玩幣圈的女孩 發一些有的沒的的東東

蔣明誠:建築師是不是幹了太多“壞事”

蔣明誠:建築是超越時間的表達

建築師蔣明誠剛輸掉了一場比賽。珠海文化藝術中心國際設計競賽中,他帶領的MAD建築事務所提出的方案“穹頂下的村莊”並未獲選。“你的方案太先鋒了。”有業內人士對他說。業內所認為的先鋒,其實不在於蔣明誠提出的方案在技術上有多少難度,也不是建築外觀的新奇,而是與另外11個競賽方案相比,他提出的方案,是唯一一個保留了藝術中心原址銀坑村原貌的,那是一個已有幾百年曆史的遺址。

蔣明誠的設計貼合原先村落的街道,擁有500多年曆史的古榕樹,村子原有的廣場、綠地、池塘都得以保留。他覺得,與其將幾百年間形成的真實痕跡抹去,在廢墟上設計龐大嶄新的建築,不如利用村子原有布局,複原幾百年來村民公共生活的場景,並用巨大的穹頂加以“保護”。可惜的是,就在蔣明誠方案完成前,曆史可追溯到北宋時期的銀坑村拆遷工作已經開啟,村子被拆得所剩無幾。

蔣明誠成長在老北京的胡同裏,在北海的白塔和奶奶家院子裏的銀杏樹下度過了整個童年。也許是這個原因,他特別喜歡建築與自然的融合,喜歡建築中傳遞出的人情味,對於充滿力量和肌肉感的巨大建築和廣場無感。他總是反思自己這個職業,是否幫著資本和權力幹了太多“壞事”,貢獻了太多可供攀比和炫耀的“紀念碑”,卻太少參與改造社會。他想試試改變這一切,即便結果是自己會輸,即便目前的環境還接受不了。

“不被接受也有意義。”蔣明誠對記者說,“改變一個觀念必然要經過一段時間,總要有人提出來,博弈和討論才可能發生。如果壓根都沒人提,那就連博弈的機會都沒有了。”

珠海銀坑藝術中心方案“穹頂下的村莊”(效果圖)。圖/受訪者提供

“讓這些奔命的人願意來”

一到辦公室馬上開會,討論進行中的項目,參加研討座談,蔣明誠的工作狀態基本如此。采訪的當天,他邀請研究法國廉租住宅發展課題的青年學者到辦公室講座,想研究國外廉租房的細節和理念,看能不能給中國廉租房的現有模式帶來些啟發和參考。

2014年,北京社會保障房中心第一次與獨立建築師合作,MAD承擔了百子灣公租房社區的設計。即使公租房戶型小密度大,蔣明誠還是盡可能地將自然元素和人的交流引進社區。首層架空,屋頂大面積綠化成了城市公園,包含幼兒園、養老院、畫廊、圖書中心、運動中心,一條環形跑步道連接起各個塔樓和社區商業。整個社區高低錯落形成“山”的形象,又有大量利於人們產生交互的場所。

蔣明誠對法國建築大師柯布西耶於上世紀50年代為法國低收入人群設計的馬賽公寓印象很深,這座公寓大樓不是簡單的住宅,而是像一座方便的“小城”,滿足人們各種需求。他覺得住宅本該如此,不能成為居住的機器,而是應該給人以生活的尊嚴。而現代城市中大面積複制的四四方方的大樓,強調利益最大化,卻不能讓人有情感歸屬。如今,描述出他理想中城市社會樣貌的百子灣公租房社區已經竣工,今年就將投入使用,他手上不再有類似的公租房項目,但他還是想多看看國外的經驗,希望有機會時,能探索到更遠一步。

“建築師應該對時代、對社會敏感,對未來有願景,然後,最好還有點先知。”蔣明誠說,他身處的會議室大落地窗外,是密布在東四北大街的老胡同和四合院。有時候工作累了,他會走上事務所棲身的這棟8層老樓的頂層,滿眼灰瓦的屋頂,遠處是北海白塔和景山山頂的小亭子,天氣好的話還能看到西山,這是他記憶深處的老北京。

蔣明誠出生在北京西單的一個大雜院,在那個每戶都拼命搭違章建築的院子裏,個人僅能持有有限的隱私,但在當時還是小孩的蔣明誠眼中,熱熱鬧鬧的近鄰比親戚還要親密。奶奶家住王府井,四合院裏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樹,人們每天的生活似乎就發生在樹下,這棵樹是最早教會蔣明誠領略四季輪回的老師。

那時,他生活在這兩個院子之間的世界,冬天去護城河滑冰,下了課去景山少年宮,有時候在奶奶家被訓了,氣得離家出走,也不過從長安街坐1路或4路公交車回西單。他總是看到自己兒時的身影,從奶奶家的小小院落走出來,穿過狹長胡同,一路向南,邁出胡同口,就是豁然開朗的長安街。

當他成為一名建築師後回身去看,又更深刻體會到古典城市讓人沉醉的美感。人、自然、建築、城市彼此可以融合得如此有機,“我的建築觀確實和童年的經曆有關。”蔣明誠說。

2014年他將自己的建築觀寫進書裏,名為《山水城市》。在他心中,“山水”是中國古人把從自然之中感悟到的高遠精神與日常世界結合在一起的理想境界。

今年,蔣明誠設計的嘉興“森林中的火車站”將在7月竣工,與那些坐落在高架橋和大廣場間的高大宮殿般的傳統火車站不同,他遵循曆史資料對老站房進行1:1複原,將主要交通和商業功能收置到地下,通過大量天窗和一層玻璃幕牆引入自然光。地面騰出公共空間,改造為臨湖城市公園。蔣明誠一直強調建築給人帶來的情感和精神支持,這“人”指的不僅僅是使用建築最核心功能的人,而是城市中的每一個人。建好通車後的嘉興火車站將不僅僅為旅客服務,而是每個人都願意停留、放松的城市公共空間。

這種“讓建築消失,人們可以進來暢遊”的設計體現在很多蔣明誠近期的作品中,例如位於松花江邊,像座雪山一樣延續周邊自然的哈爾濱大劇院,它讓市民發現地標性建築可以不那么威武,而是隨和地與人們產生互動。例如“消失”的體育場——衢州體育公園,建築被隱藏,立面消失,被綠植覆蓋,陡坡成為市民運動、攀爬、登高的場所,緩坡處的草坪可供人們休憩。

“我實在不想做一個高大上的東西,一個要懂藝術的人或者城市權貴才能去的地方。就簡單地想讓這些奔命的人、擠火車的人、擠公交的人,願意來到這兒。”蔣明誠說。

“夢露大廈”

把中國“山水”的意境藏在作品裏,為自己所關心的社會和普通人去設計建築的蔣明誠,也曾有過強烈地表達自我的時期。

1999年,蔣明誠從北京建築工程學院畢業,考入耶魯大學。那時,北京國貿二期剛剛完工,中國的建築界整體上正處於向西方的現代化、城市化學習的氛圍中。

進入耶魯,蔣明誠師從普利茲克建築獎的首位女性獲獎者紮哈·哈迪德,後來北京的銀河SOHO、大興國際機場就是她的作品。由於脾氣暴躁,紮哈被稱為“建築界女魔頭”,但她對學生卻很溫和,經常和學生一起吃披薩喝可樂,也支持學生的獨立創作理念。蔣明誠回憶,導師給自己帶來的最大影響就是她的獨立精神,“她是一個忠於自我的藝術家”。紮哈出生於伊拉克,成年後移民英國,作為少數族裔加之又是女性,在以男性為主導的建築行業曾面臨很多阻力,但她仍然堅持自己的想法。

2002年畢業設計時,蔣明誠跟著紮哈做“世貿大廈重建”的題目,他拿出了一個震驚西方建築界的作品——“浮遊之島”,一個像一朵雲一樣飄浮在空中的建築,辦公空間、商業中心、餐廳、展覽甚至人工湖都被蔣明誠抬到了曼哈頓城市中心之上,與那些紀念碑式的設計截然不同。一時間,他成了《紐約時報》等媒體記者追逐的對象。那似乎是他第一次試著從西方現代化的城市格局裏解脫,盡管當時他的自我意識還不清晰。

多年後,再回看學生時代的作品,蔣明誠說:“今天我說的自然、寫意、意境,其實在那個時候都有了,那是一種解脫,什么意思都在那兒了。”

2004年,蔣明誠回到北京創建了MAD建築事務所。起名時頗費一番腦筋,又要和姓氏“馬”有關系,又想有叛逆精神,最後發現MAD最合適。那時的事務所只有幾個人,為了找項目,蔣明誠四處參加公開的競賽和競標,大約做了200個,都失敗了。要么評委說:“太新了,太可怕了。”要么是評委認可了,結果甲方發話:“造價太高,不弄。”

用意大利建築師皮拉內西的一句話來形容那個時期蔣明誠的狀態也許貼切:“他們鄙視我的新穎,我鄙視他們的膽怯。”窩囊氣受得太多,於是蔣明誠把視線轉移到國外。

2005年,名不見經傳的加拿大安大略湖北岸城市密西沙加為計劃中一棟50層高的地標性公寓,發起了當地40年來的首次國際建築設計競賽。

蔣明誠用曲線設計打破了傳統建築的呆板方塊模式。連續的水平陽台環繞整棟建築,傳統高層建築中用來強調高度的垂直線條被取消,整個建築在不同高度進行著不同角度的旋轉,來對應不同高度的景觀感受。這個設計最終在全球70個國家的92份提案中勝出,所獲得的公眾投票數,甚至超過了其餘5個入圍方案的票數總和。

“夢露大廈”。圖/受訪者提供

建築原名本為“Absolute塔”,但是由於整座大廈一反常態的全曲線外形看上去非常性感,當地人親切地稱它為“夢露大廈”。在推出市場的一個星期內,夢露大廈四百多套公寓就在比市場價格高20%到30%的情況下全部售罄,開發商立即委托MAD在旁邊又設計了一棟。

可以說,“夢露大廈”使蔣明誠第一次將自己對西方現代城市高層建築的反思及批判落地,卻反而由此得到了西方世界的廣泛認可。加拿大《環球郵報》評論:“夢露大廈”區別於傳統的現代主義方盒子水泥高層——我們自“二戰”就一直看著的無聊之物。

這是中國建築師首次通過國際公開競賽贏得設計權,MAD也成為了首家獲得海外地標建築設計權的中國建築事務所。1975年出生的蔣明誠,在30歲時一戰成名。

山水哲學

通過參加國外競賽贏得人氣聲譽,使得蔣明誠迅速在國內市場實現商業回報,此前在國內吃盡閉門羹的MAD,項目邀約立馬多了起來。他有了更多機會在國內用建築表達自己,但他那與山水相融的設計,在理念和風格總體尚保守的環境中,也更容易產生爭議。例如耗時6年於2017年年底完工的“墨色山水”北京朝陽公園廣場。

高低錯落的純黑色建築群好像一幅展開的山水畫卷,又像是一組盆景,與周圍白色系為主類似方盒子的住宅、辦公樓群反差強烈、格格不入,有網友戲稱這組黑色建築為“大黑樓”、“蝙蝠俠之家”。但在建築曆史學家王明賢的畫作中,他將朝陽公園廣場拼貼於古典山水繪畫,卻盡顯和諧融洽,完全不同於它在城市現實中和周邊城市環境的沖擊關系。

“墨色山水”北京朝陽公園廣場。圖/受訪者提供

對於這種反差,蔣明誠曾在一次演講中說,如果很多人質疑這組建築與周邊不合適,“那么錯在周邊而不是我,錯在我們現在城市建的這些火柴盒一樣的建築,它們已經把城市變成了一個沒有文化、文脈,也沒有感覺和感情的場所。”他說,“墨色山水”刻意不去跟周邊的建築產生任何對話,就是要表達一種抗爭。但如今,蔣明誠的心態已經更加平和,“不,不是反抗。”蔣明誠對記者更正說:“是建設性,批判性的建設。”

他開始把表達自己的強烈欲望弱化,在批判中注入更多情感。但這不意味著價值觀改變,MAD成立十六年,已經從幾個人的小集體壯大成規模150人上下、來自十幾個國家的外籍建築師占比達到20%的國際化團隊,業務從中國發展到歐洲和北美。但MAD始終沒有市場部,這意味著,能夠和蔣明誠合作的甲方必須完全認可他理念的才行。

2014年,蔣明誠帶領MAD又一次在國際設計邀請賽中勝出,獲得了盧卡斯敘事藝術博物館的設計權,這是“星球大戰之父”喬治·盧卡斯所創立的。這一次,蔣明誠戰勝了自己的導師紮哈。這是中國建築師首次贏得海外標志性文化建築的競標。

盧卡斯敘事藝術博物館(效果圖)。圖/受訪者提供

獲勝後,盧卡斯團隊的工作人員對蔣明誠說:你中標了,但是我們盧卡斯也是設計師,他會有好多想法,可能會改你的設計,你要做好心理准備。但事實上,盧卡斯一次也沒有改。蔣明誠曾問盧卡斯為什么選擇MAD,他說:“因為別的設計師總想著怎么體現星球大戰的元素。”

“所以,這不光是中國建築師的問題,就是當你得到這種機會的時候,怎么去表達自我的價值和態度。”蔣明誠說。他認為,正是自己設計中一直堅持的特別純粹的價值觀觸動了盧卡斯:與周圍環境相融,讓人造的城市成為有意境的有機體,這也是對現代建築、現代主義城市的挑戰。

如今,正在施工的博物館已經初具雛形,它像雲一樣飄浮於城市上空,地面為開放空間可供行人穿行,屋頂上有步道、餐廳以及能容納上千人的城市級別的花園。

很多人覺得蔣明誠的作品像外星飛船,也有人因為他設計中非常規的波瀾起伏而把他簡單地歸類為新一代解構主義建築師,這些似乎都是誤解,他的設計恰恰紮根於自然和傳統。蔣明誠覺得自己越來越追求一種深層次的感受,不管是曲線還是直線,形式與外表不再是建築重要的部分,而是能像古典大師一樣塑造出一種氛圍,他所說的“山水”也不是某一種建築形式或者簡單的園林綠化,而是一種哲學,意義在於連接情感和自然。

他最喜歡建築大師路易斯·康1965年的作品——索克生物學研究所,每兩三年就要去一次。這座左右完全對稱的建築,將人推向一個空空如也的海平面,站在那個空間,時間和現實似乎都消失了,讓人只想去感受自己的內心。蔣明誠不止一次看到有人坐在那裏發呆、流淚。他希望自己也能創作出這樣的作品,實現超越時間的表達,像路易斯·康那樣,不僅把情感留給當時的人,還留給了下一代,也許直到百年之後,仍然有人會為建築裏的這份情感而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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