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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作者被抓了,我们如何“看”耽美?


原文:http://www.jianjiaobuluo.com/content/13504

摘要:“这里能限制的仅仅是躯体上的自由。希望,梦想,信念……灵魂是神圣无法被关押的,当我闭上眼睛,我可以在心里放段音乐,憧憬未来……阳光温暖,微风拂过,那一刻我是自由的。”

天一小说《攻占》(图片来源网络)

“你怎么看待天一被判刑?”

这是访谈中的一个问题。在此之前,我们并不认识天一,也没有读过她的小说,但现在,这个问题几乎无法回避。

“天一”是一位耽美[1]小说作者的笔名,2018年10月,她因制作、贩卖淫秽物品牟利罪,一审获刑十年零六个月。2018年12月17日二审开庭,如今三个月过去,尚未宣判。

天一不是第一个因为“小黄书”被起诉的耽美作者,但这一案件依然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很多耽美读者在网上表达自己的震惊,并转发声援天一的微博。也有不少读者提醒自己喜欢的“太太”(对创作者的昵称):低调发文,小心为上。

什么是耽美?是谁在阅读耽美?在风波之后,她们怎么看待耽美和“色情”?我们和两位耽美小说的读者聊了聊这些问题。

打破禁忌的喜悦

不但是男人和男人,就连男人和女人的爱情也让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会如此深爱另一个人,爱到可以抛弃一切,乃至生命,究竟是什么在起作用?
——《尖白深渊》后记[2]

耽美、bl、男男、脆皮鸭……在中文网络,“耽美”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称呼。简单来说,它们是描绘存在于幻想中的、男性与男性的恋爱(当然也包括性爱)的作品。

林林喜欢的风格:古风耽美(来源见水印)

林林在上初中时接触了第一部耽美小说,“很纯情”的那种,在此之前,她看的都是《麻雀要革命》一类的言情小说。当时她心想:同性之间可能真的有真爱。

初中毕业后,因为家庭经济和观念上的原因,林林没有继续读书,而是留在家里帮亲戚照顾孩子。三年后,她出门打工,第一份工作是在餐馆里洗碗。

如今林林24岁,已经工作了六年。在她看来,自己对耽美的热情早已成了青春时代的回忆,但谈到这个话题,她依然有许多话要说。

“我们一代比一代人早熟。我们对一些性行为有一点点的初步了解,因为我们在心理上对这种事情需要有一种探索,但是身体又不敢去做,这个时候我们就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去宣泄。”

为什么女生会喜欢看耽美?林林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对于被家长重重管束的青春期女生来说,同时涉及“同性恋”和“性”的耽美作品就像是甜蜜的禁果。阅读让她们既能尝到打破禁忌的喜悦,同时在身体和精神上都不必承担相应的后果——毕竟两个男人又不会怀孕。

她还另外提到了一个略显含糊的理由:因为不想在现实中和男生谈恋爱。简单来说,就是通过公开谈论对耽美的兴趣,和周围的异性拉开距离,或许也是和校园中充满青春荷尔蒙的“恋爱游戏”拉开距离。

十八岁之前的林林,会买薄薄的五元一本的杂志,然后在漫画和小说的海洋里畅游。

连载故事的男主人公们通常都是学生,或者刚出校园,在恋爱中羞涩内敛,对性取向也犹疑不定,“一开始可能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异性,后来发现最在乎的是同性”。牵手、接吻,主角之间一点小小的肢体交流,都能让林林小鹿乱撞。最初的“精神越轨”就这样完成了。

耽美杂志《菠萝志》,应该是不少腐女的青春回忆,现已停刊。

和林林相比,芝麻的耽美启蒙远没有这么纯情。

十六七岁的时候,芝麻给自己买了第一部手机,也为自己打开了网络小说的大门。百度搜“小说”,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小说网站,“霸道总裁爱上我”、“灰姑娘”、“带球跑[3]”……什么流行她就看什么。看完一遍再想想,这书是在说什么呀?想不起来,每一部好像都差不多。

网页有时会跳出一些小说广告弹窗,标题更加香艳刺激,什么“大嫂很饥渴”,又是什么“村姑”。芝麻出于好奇点进去看了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色情文学嘛,毕竟比普通的言情小说“有味道”多了。

推荐的文章看完了,她还想找更好看的。也是在这些网站上,芝麻第一次听说了“腐女”、“腐男”[4],她特意去查了更多信息,发现“原来还有‘男男’这个东西”。这对她原本的观念造成了冲击。

她很快找到了专门提供耽美小说的网站。看完小说看漫画,看完漫画看真人版影视剧,从“清水”到“有肉”[5],芝麻几乎把各种类型的作品看了个遍。尽管她直到现在对“bl”、“耽美”这些网络用语还是很陌生,但也早已可称是资深腐女了。

根据同名耽美小说改变的网剧《上瘾》(图片来源网络)

天一的案件在网络上被广泛传播的同时,她的“特殊”经历也曾使她备受关注:据称她出生于重男轻女的家庭,早早出来打工,曾经在工厂利用业余时间写作。

不少网友都对此感到惊讶和愤怒,而芝麻和林林显然不包含在其中。林林不必说,芝麻也在未成年时就进工厂做缝纫工,无论关键词是“重男轻女”还是“辍学打工”,都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她们太熟悉了。

在腐女这一亚文化群体中,她们或许会被视为少数派,但她们阅读和创作的痕迹依然有迹可循。和其他参与者一样,她们同时从中感受到喜悦和矛盾,并最终有所思考。

既是被告,也是法官

什么都没有现实重要,他拼搏到现在,获得高薪的工作,不是为了让自己用一生陪一个小孩子玩一场游戏,最后一无所有。
——《攻占》

即使私底下阅读再怎么百无禁忌,要公开谈论自己读过的色情作品,气氛也难免会有一丝尴尬。在访谈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彼此短暂的沉默,以及对字句的反复推敲。

当然,偶尔也伴随着会意的笑声。

芝麻形容自己当时看的小黄文:“腿张开,然后翻床覆雨,然后天亮了,以下省略一万字那种感觉。”非常色情的一般很难发表,要“跳过一个网站,再跳过一个网站”才能找到。

刚开始芝麻只看一些比较清水的,慢慢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些“更黄的”18禁[6]作品,以日本漫画居多,“日本的就比较敢画。”她也是在那个时候了解了“sm”、“道具”,这一类会被视为“特殊”的性。

尽管没有细致地提及自己当时的感受,但芝麻在探索中体会到的小小兴奋和羞涩,有过同样经历的人都不难想象。

现在还会看吗?被这样问及的时候,芝麻连连摇头,笑着说:“不了,我改了!”

“脆皮鸭文学萌点/雷点调查”,能看懂的都是自己人(图片来自微博)

在女性性自主尚且被视为禁忌的年代,人们或许很难接受,女性会阅读和书写大尺度、非常规,甚至“反常识”的性爱。但它确实发生了。

色情漫画给林林带来了性启蒙。在家带孩子那会,她几乎不出门,接触外界的信息全靠网络,偶然的一次,她在网络上看到了一些“很黄的小说和图片”。

“当时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把那个画面(中的人)画得那么地……沉迷,非常陶醉。”林林自己也喜欢画漫画,闲着的时候会画一些Q版卡通人物,还会自己创作故事。看色情漫画的时候,她也会特别注意作者使用的阴影、渲染,以及想要呈现的氛围。“毕竟自己还没有过性行为嘛,然后就会想着,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然后……甚至也有像很多人那样,也有去过……你懂的。”

林林含糊带过的那句“你懂的”,指的是自慰。对色情漫画产生好奇,成了她自我探索的契机,尽管她始终没有“踏出那一步去找一个人这样做”。

她也学着临摹漫画上的性爱场景,模仿人物身体线条的画法。画完之后又觉得:“哇,我怎么是个这么污秽的人(笑)。”因为怕给家里的小孩和大人看见,她都是偷偷画在作业本上,画完一面,翻过来再画,然后那一页纸要么藏起来,要么撕掉。

林林画在笔记本上的随笔,记录了家庭给她带来的烦恼

十几岁的林林和芝麻,都处在逼仄的成长环境里。林林的生活和家庭捆绑在一起,还没有独自面对过外面的世界;芝麻埋头于工厂枯燥繁琐的工作,她和同事出来都是为了挣钱,彼此没有什么深交。

某种意义上,或许正如林林所说,耽美也好,色情文学也好,都可以成为女性探索和宣泄的突破口。

不过,时隔几年,再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们并没有给出简单的理想化的答案,而是表现出更多的思索。

芝麻在阅读中的心态非常矛盾:“就感觉,好变态啊,但是又好喜欢啊。”肉吃多了,偶尔也会觉得腻歪,担心会不会“损害心智”。

她觉得色情作品不应该被全面禁止,但18岁以下的青少年还是最好不要看,或者只看一些比较“轻缓”的。“网上写的大部分都是很黄很暴力,有时候不切实际。”随着年纪增长,她对这些内容兴趣日益减少,并且开始反思,觉得在网上看“小黄书”不是接受性启蒙的最好方式。

“我觉得可能中国的性教育太封闭了,有些时候是不敢说出性这个词的,可能就会有更多的人去网上或别的方面找这些资源。这些渠道可能有点不正规,没有经过一些比较科学的方法引导。”

“可能(缺少)性教育是一部分(原因)吧”

截图自某小说网站。随着审查日益严格,不少涉及性描写的小说或部分章节被下架。

林林则从女性视角出发,对耽美作品中的欲望表达做出了自己的阐释。

“被压倒的那一方,就属于‘受’,压倒他那方属于‘攻’,而那个受呢相当于是代替了我们的身体,我们把自己幻想成那个受。”

一些作品习惯将受描绘得含蓄羞涩,而把攻的形象塑造得霸气十足。林林举了两个形象又有趣的例子——受害羞地表达自己对攻的好感,“低着头,嘴巴一抿”,“用手轻轻地拉住他”,然后攻一个反手把受“壁咚”在墙上;攻和受在滚床单,攻“强行进入受的身体”,受“被按倒在床上,在呻吟”,攻还很强势地说:“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听起来当受方是件挺受罪的事情。只要把性别置换一下,这就是言情小说里常见的“霸道总裁”桥段,经常被诟病为贬低女性。但同时,林林也敏锐地意识到:“但是受是很享受的,因为受从来都不拒绝。”

既然受代替的是女性的身体,那么“强攻弱受”的设定本质上还是女性对浪漫关系幻想的投射。林林认为,这一幻想的产生,和外部环境脱不开干系:“我们中国的很多观念都是觉得,男生要强势一点,女生才会喜欢,导致把我们这些女生给洗脑了,认为我们自己确实是喜欢强势霸道的男生。”

漫画《没有钱》,经典的“强攻弱受”形象(图片来源网络)

从芝麻和林林的讲述中,似乎更多能看到的是批判和审视,远超过描述从色情作品中获得的快乐。

有时候,我们的对话也流露出某种奇妙的距离感:当我们频繁地使用“黄色”、“淫秽”这样的词汇,即使我们是在用开放的态度进行讨论,表达出的意思也比实际上更加刺耳。

或许,当我们走出自己熟悉的阅读场景,抛弃“圈内”独特的生动表达,转而试图用他人所能理解的方式讲述,我们能使用的词汇就是极其有限并且自带批判性的。语言通过匮乏完成了它的定义。

颠覆与妥协

“您想要一场革命。”
“嘘——”主人故作夸张表情,点了点他的嘴唇,“这个词可不能乱说,现在的世界给了我一切,金钱、地位、教养,甚至还有你,我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
“就因为血是腥的,它本来就该是,不管血质好坏,人血就是人血!”
——《覆水难收》

“狗血”、“追妻火葬场”、“渣攻贱受”、“强制爱”[7]、“先虐受后虐攻”、“HE”……

这些是我们可能会在一篇耽美作品的推荐中看到的标签。在开始阅读之前,读者可以通过标签识别作品是否撞上了自己的雷点/萌点,再决定要不要“追”下去。

有的标签代表剧情走向,有的代表攻受设定。芝麻还记得自己在不同阶段热衷的作品类型:肌肉型受、年下攻、大叔、变装癖……还有老师和学生、兄弟之间的禁忌恋。

有一段时间她比较迷警察受、黑道攻的“强强”类型,两个主角都“很man,很有男人味”,并且谁都不愿意当受,可能还会为这个打架。一段“对抗之爱”发展到最后,作者才会揭晓他们的攻受关系。

这些复杂的攻受类型,显然打破了只有“强攻弱受”的单一模式,同时也意味着女性读者中存在多元欲望和性别观念。

漫画《是-ZE-》中的一对“强攻强受”(图片来源网络)

不过,即使是被固化的“强攻弱受”,或是强调一方绝对权力的“调教”、“强制爱”,攻受之间的力量对比也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存在着种种博弈。

比如上面列出的一串标签,就出自一篇典型的“狗血文”。剧情可能是受对攻一往情深,攻却不知珍惜,玩弄对方感情,等受心冷离开才开始后悔;也可能是攻受两情相悦,却因为“俄罗斯套娃一般的误会”由爱转恨,于是先是“监禁”虐身,误会解开再虐心……

说它们“狗血”,也是名副其实:悲惨的命运、悬殊的地位、被拆散的恋人、无法挽回的感情,加上失忆、自杀、绝症、卖身、“带球跑”等经典桥段,“狗血文”放大了人在关系里的偏执和软弱,让沉浸其中的读者明知是套路,也跟着揪心,“痛并快乐着”。

一方蛮不讲理,一方被迫顺从甚至享受其中——尽管对如此不平等的关系津津乐道,一些耽美“狗血文”最终还是区别于传统的“霸道总裁”式虐恋,展现出更多的想象力。

通常以受压迫一方的出走为开端,剧情急转直下。这里的“出走”,可以是物理上的反抗、离家和死亡,也可以是精神上的遗忘、疯癫。受压迫者的拒绝迎合,可能让一段关系走向新生,也可能让它彻底失控。重要的是,此时看似无力的一方才能真正影响局面,而掌握权力的一方因为傲慢和盲目,丧失了看清真相的能力。

古早耽美小说《银之镇魂歌》,挺符合现在的“狗血”套路

举例来说,一篇名为《覆水难收》的耽美文就虚构了一个极端不平等的世界:

部分特权阶级的人接受了基因改造,可以获得长生,但需要吸食人类的鲜血生存;另一部分人类则成为“供血者”,被打造成特权阶级的奴隶。主角江覆水是一名提供血液的奴隶,他的整个生命先后受制于两名主人,并最终被其中一人夺去记忆,改造成同样需要依赖血液维生的怪物,以“伴侣”的名义被彻底束缚。

尽管江覆水从未拥有任何自主行动的权利,整部小说却是以他的视角展开,并且用相当的篇幅描写他的阅读、思考和发问,他对自由和爱的追寻贯穿始终。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完全迷失在主人编造的谎言里,给压抑的结局带来一线希望。而两位主人身为手握他人命运的贵族,却各有各的荒唐与可供怜悯之处。

导致天一被起诉的作品——《攻占》,也是以不平等的性关系为开端:

受叫韩远航,身为老师的他,被自己的学生封旭尧性侵(与现实中的性侵不同,小说中的“性侵”描写几乎没有真正的暴力意味,更像是一种情趣)。两人的关系从对抗到暧昧,最后发展出某种似恋人又似亲人的情感联系。

在这段关系中,韩远航是清醒的拯救者。作为性关系中被动承受的一方,他要艰难地找回对身体和自我的掌控感;作为老师和年长的一方,他识破了封旭尧强硬外表下的脆弱,并在关键时刻选择接纳对方,拒绝回到“正常”的异性恋轨道上。

被侮辱、被损害的,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了胜利;支配他者的一方,成了被解放的对象。主角之间互动的张力,才是阅读的乐趣所在。

经典漫画《绝爱》,以“囚禁”为开端,两名主角后成为恋人

林林说起类似的阅读体验时,提出了自己沉浸于耽美的另一个理由:出于对性别不平等的愤怒。

她猜测,有的读者内心“对社会男尊女卑的观念非常地愤愤不平”,看到一个男性被另外一个男性强奸,就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她以前也有过一丝这样的感觉,“我感觉那个受被欺负的时候我是很开心的,我也不完全把他当做是我的替代品。”

乍一听好像是种对男性的报复心理,但林林接下来的解释表明,事实完全相反——这件事说到底和男性无关,重要的是她要如何处理自己的遭遇和无力感。她对角色的认同方式游移不定,时而旁观,时而代入。

林林形容自己从小就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所以人生一直都不顺利。她也一直相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然而进入社会一路走来,她意识到苦难并不能带来成功。

“有时候我就会把自己投射在漫画里面很苦的,或者说受了很多伤害的人,会觉得后面一定会有爆发,一定会有转变。然后,我偶尔可能会想象自己是那个被欺负的人,后面可能会想象我拿把刀,把漫画里面伤害我的人……我幻想它后面的情节,那个受会怎样报复这个攻。”

而有时,她又觉得“强制爱”剧情看着“很刺激,很爽”:受被攻欺负,而且永远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两个人好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最后结成了某种无法分离的关系。

“属于一种宣泄吧,就好像我们作为女生,我们永远也离不开这个社会的束缚。”

古早的“强制爱”耽美作品《间之楔》,标题意为两人被无形的楔子连结,无法分开

北大中文系教授戴锦华在接受公众号“造就”的访谈时提出:耽美在尝试为社会提供一种修复性力量,在连接个体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一种个体与社会的连接,尝试直面网络时代的个人主义绝境。

既是耽美文化的研究者,同时也在社群中浸淫多年的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学者郑熙青,据此作出了一些解读:

“戴锦华老师的观点存在适用范围。她观察的文本主要是中文的原创耽美,而且她这个观点尤其针对的是‘渣攻贱受’这种特殊的写作形式中‘惩罚渣攻’[8]的桥段,也就是说,她对耽美的这个定位解决的是耽美写作中看起来价值观和表达上最有问题,也是最具争议性的情节内容之一。

“其实戴老师这个观点反而是新提出来的,并不常见,关于耽美文化的意义,更常见的观点还有不少,可以随意列举几个:

“耽美颠覆了对性别刻板印象的认知,使得雌雄同体式的人物想象成为可能;耽美令包括女性情欲在内的很多内容(包括很多非主流性向相关的性行为、性表达)成为可以言说和讨论的内容;耽美构造了一种独特的女性空间,让女性在传统学术体制和男权之外有了自己的文化和娱乐社群,等等等等。

“这个话题在英语学术圈和日语学术圈已经不新鲜了。而在中文环境中,我们首先要做的,还是让这个现象非耻化,去猎奇化。

“但我并没有想到,我们居然在这么多年以后,还需要给它非罪化。”

戴着镣铐起舞

“这里能限制的仅仅是躯体上的自由。希望,梦想,信念……灵魂是神圣无法被关押的,当我闭上眼睛,我可以在心里放段音乐,憧憬未来……阳光温暖,微风拂过,那一刻我是自由的。
“真可笑,我们囚犯保留着心底的自由和希望,而他们……那些员警,却被监狱夺走了那些美丽的东西。”
——《过激行为》

访谈进行的时候,天一案二审还未开庭。

芝麻不清楚这一事件的详情,只模糊地知道“有一个女孩子写了一篇小文,有色情的部分”,然后就被抓了。“她确实挺倒霉的。我觉得可能是她有一点知名度了,然后别人就会来查什么的。可能她出版的时候没考虑一些必要条件。”

林林每次谈到色情作品,语气总是比较尖锐。她觉得国内的耽美很多只是为了点击量,或为了赚钱而满足读者的意淫,只注重肉体上的描写,不注重精神交流,不能算是文学。她喜欢玛丽•瑞瑙特的《亚历山大三部曲》,认为里面对同性恋者的描写很真实,而且能感受到尊重。

但提起天一,林林还是充满同情。她觉得十年刑期实在是太长了。

“唉,我觉得太可怜了。人家打工,人家也是要赚钱的,人家只是为了迎合群众而已。就认为她这样会影响风气,和类似像那种卖黄色录像带一样判刑,是吧?”

站在相似的立场,她也对天一表现出更多理解的意愿:“而且如果她没赚什么钱的话,证明她喜欢,她只是在宣泄而已。”

同样的矛盾也体现在她对耽美本身的看法上。尽管在其中投射了大量的情感,林林还是认为耽美更像是逃避现实的工具,而不是某种“开创性的东西”。“它只是沉浸在同一种水平上面去泛滥,去让大家更加享受,去用里面的情节去宣泄……它没有做任何改变的事情,我觉得这是没有用的。”

这种对作品,乃至对自己欲望的批判近乎严厉。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轻视或否定自己在耽美中的阅读体验。

访谈中途,林林突然想起:说得太露骨,写出来会不会被“和谐”?

听到“写作时会有所取舍”的答案后,她有点激动地打断了话头:“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我不想,懂吗?我不想。”

“我希望你们做这个事情的意义在哪里呢,肯定是希望得到一个正面的(反馈),有些人去支持你,会希望大家都得到共鸣,对不对?”而有时候你文字不够露骨的话,这些可能会得到共鸣的人,ta没办法理解你的意思。”

天一案二审二次开庭,辩护人出庭通知书(图片来源见水印)

林林所担忧的“无法讲述”和“无法理解”,此刻正在同时发生。

天一案尚没有结果,另一位因被举报而入狱的耽美作家深海的案件在3月一审开庭,至今没有进一步消息。在网络上,支持、声援她们的声音与辱骂、嘲讽并存。来自耽美社群内的观点也两级粉分化,有人公开写#天一无罪#,也有人急于将耽美与色情切割。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内部消息”传出,称各平台将开始新一轮排查,缩紧尺度,提醒各位作者小心。一些作者因此清空了自己的微博存稿,转战更为安全开放的平台,或者就此“休息”。在论坛连载的作品也在很早之前就面临严格审查,因出现“脖子以下的身体接触”而被锁文的情况屡见不鲜。

无论是否认同耽美作品承载了某些意义,对于读者来说,阅读都首先是为了乐趣。但在动笔即有风险的情况下,书写和阅读耽美的行为都不得不被赋予了沉重的内涵。封笔带着悲壮,创作本身,也好像自然地具有反骨。

会不会有一天,我们将彻底不能写耽美,不能看耽美,不能接触任何的色情作品,不被允许有多元的性取向……对耽美作者的声援饱含了这样的担忧。

随着审查制度的日渐严格,它们看上去也并非杞人忧天。

天一最后一条微博下面,有大量读者的留言支持

林林和芝麻现在很少再看耽美了。

芝麻的理由异常现实:没有网络。当年她用的是2G网,网速特别慢,经常刷不出页面,她干脆就不看了。后来慢慢有了3G、4G,芝麻也“长大了”。

她在生活中接触到了同性恋者,感觉“和漫画中差别很大”,但是是有血有肉的。

而林林说,她出来工作这些年,逐渐被拉入了“现实的社会”。她年少时不仅喜欢阅读,也喜欢自己画画和创作故事,后来渐渐地没有灵感了。同事中间也没人看耽美,她在网上认识的同好基本都是学生。

以前画的漫画,大部分都被她撕掉或丢掉了。保留下来的那些,林林偶尔拿出来看一看,还能想起曾经看过的漫画和小说。

不过,林林并非完全放弃了创作。她去年参与了一项工人文学大赛,写自己的故事,最后拿回一张奖状。她写辗转各地打工的日子,写曾遭遇过的性别暴力,写自己和社会的关系。她写:“我痛恨这个宣扬岁月静好、独善其身文化的社会。”

耽美曾为她提供了心灵避难所,而现在,她的论述在反过来为它注入养分。自由的阅读带来自由的思考,无论选择留下还是离开,思考本身永不止息。

林林对同性恋的一些看法,她希望把这段话加上(图片:《亚历山大三部曲》之一《波斯少年》)

(芝麻和林林均为化名)

*特别感谢郑熙青老师对本文的帮助。

注释:[1]耽美:现在中文网络上通常指女性为女性读者创作的,以女性欲望为旨归的,描绘男性之间同性恋情的作品。与日文中“耽美主义”原意不同。

[2]文中引用小说均为耽美作品。

[3]带球跑:网络小说名词。指主角之一因为某些原因在怀孕的状况下逃离恋人。

[4]腐女、腐男:指喜爱耽美文化的群体。通常认为腐女人数占绝大多数,且更受关注。

[5]清水:无性描写;肉:有性描写。

[6]18禁:未满十八岁者禁止浏览及观看的内容,常见于影视、出版作品、游戏等领域,禁止内容一般为情色、暴力、血腥等内容。中国大陆地区目前没有分级制度,耽美社群中的分级通常模仿的是美国电影协会的分级制度。

[7]强制爱:一方通过威胁、监禁等强制手段,迫使另一方服从,并由此开始一段性关系或恋爱关系。

[8]惩罚渣攻:和上文提到的“追妻火葬场”、“先虐受后虐攻”意思大致相同,是某一类中文耽美小说中比较常见的桥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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