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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业区人流故事:她曾走过疼痛和阴影

筱希说,她躺上人流手术床的时候,心里几乎没有恐惧,反而是“有一种马上要结束这件事,进入下一个阶段的快感”。

这股快感支撑她熬过了剧痛的手术,也让她忽略了冰冷的器具,和医生的冷言冷语。

不受欢迎的产物

去年2月,筱希发现自己怀孕了。

当时妈妈在深圳陪她过年,注意到她月经一直没来,还经常犯恶心,就问她是不是“有了”。筱希当时觉得:“怎么可能?不会。”然而等妈妈回家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月经还是没来。她买了验孕棒自己测,结果是两条线。

筱希一个人去医院做了确诊,然后预约了人流手术。“去之前就已经决定了,检查的时候如果查出来有,就是以打掉为目的去的。”

她没有征求当时的男友的意见,只是通知了他一声。她不想和他有孩子。

本文插画来源于网络,作者:Regards Coupables


筱希认为,导致她怀孕的是一次不愉快的性经历——她不想做,男友却不理会她的反对,一个人在她身上发泄。

“我特别累,特别想睡觉,可是他要跟我发生关系,可是我真的是不要。”男友平时在床上不是特别关注筱希的感受,她也不太享受这样的性爱。男友要求,筱希拒绝,同样的过程持续了四五天。其中一个晚上,男友因为她拒绝做爱摔门而去,这件事对她造成了伤害。

终于有一天,筱希感到“懒得跟他反抗”,违背她意愿的性就这样发生了。这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

“那个时候我心里面就已经确定了,如果有(怀孕)的话,我绝对不会要这个孩子。”

男友发泄完,在她身上睡着了。筱希从迷糊中回过神来,反应过来没戴套,赶紧跑到厕所去洗。她本以为这样就没问题了,直到发现自己因此怀孕。

尽管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想要孩子,筱希依然感到自己对腹中的胎儿负有责任,她觉得Ta也是一条生命,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办法面对,Ta才只能被牺牲掉。

她察觉到自己对胎儿的厌恶,又因此感到一丝愧疚。在医生问她“痛的还是不痛”的时候,她果断地选择了“痛”。她想和Ta一起“痛”一下。

“现在的女孩子啊”

回溯人流的整个过程,筱希最大的感受是“快”。刚做完B超确认有孩子之后,医生直接问她:“流还是不流?”像诊断感冒一样,问得她一愣。接着就是预约手术时间,选择无痛人流要等得久一点,如果选择不用麻醉药,下周就可以进行。

筱希要求男友调休,和她一起去医院。她事先在网上查了人流后的注意事项:要保暖,要休息,要注意营养……于是当天她带了一些很厚的睡衣和棉衣。男友看着她打包衣服,一脸嫌弃,说她“很夸张”。到了医院挂号排队,座椅都坐满了,男友把她的衣服垫在身下自己坐,她就站在旁边。

“我觉得我已经很理性了,就是希望有一个人跟着我,但是不再寄托任何东西。”回顾当时的感受,筱希想不起自己面对手术台有任何恐惧,意识到男友的不可依靠,让她在此时格外坚强。

手术室门口排了两三个人。她等了不到十五分钟,里面叫她进去。

手术室很大,里面有一张躺椅,“有点像牙科那种”。她爬上去,医生把她的下体放高,开始刮宫。

筱希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态:“身体给你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尽快结束就好了。”快结束的时候,她疼到脸色发紫,“史上最疼”。她听见一个医生问:“要不要给她加个呼吸罩?”另一个医生说再等等。然后手术就做完了。

之后的流程很简单:出门,躺在门外的病床上休息一会,休息好就可以走了。她刚下手术台,肚子还在痛,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往外走,就听见医生在议论:“现在的女孩子啊,一下就有了,有了孩子之后还会选择去做无痛的,就感觉很方便。”“这些都是对生命的蔑视,对生命的不尊重。”

筱希猜想,医生在自己上手术台的时候应该是有尽量克制,等到做完手术之后才忍不住说这些话。好在她此刻内心振奋得无暇他顾——这一整件事情,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不可信任的人

筱希在富士康上班,做手术之前,她向工厂请假。根据《女职工劳动保护特别规定》,她流产时怀孕未满四个月,可以享受至少两周的产假。当时的线长是女性,“特别懂”,也很好说话,她说会帮筱希安排假期,还问她一周的时间会不会不够。

这种女性之间的理解让筱希感觉很好。但最后她还是没休成产假,因为工厂内部规定,申请产假必须提交结婚证复印件。于是她只好请了两周的病假,拿80%的底薪。

从体检,到手术,再到休假,整个过程中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筱希一个人完成的,经济上也是她自己承担。男友尽管最初表态尊重她的意见,之后却几乎对此不管不问。筱希在家里坐小月子,请他帮忙去买牛奶,买到第二杯的时候,他就问:“买什么样的?为什么要买那么好?”

筱希第一反应是:幸亏没有把孩子生下来。

“在我还没有把孩子打掉的时候,他说:‘我是个很喜欢小孩的人。’如果很喜欢的话我们以后也可以再有啊,但是他在这个过程中的所有表现让我认为,他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喜欢小孩,他根本就不懂。”

男友的支持仅停留在嘴上,让她彻底失去了对他的信任。她已经可以预感到,如果和这个人生了孩子,绝对一生都是自己在照顾,而对他来说小孩可能只是个玩具,开心的时候就去逗一下。“我跟他是不可能了。他已经让我产生了一些很冰冷的东西,但我又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可能没有这个孩子的时候我还会迷迷糊糊再继续,孩子让我迅速地不再想去沉迷于这段关系当中。”

但筱希还是没有立刻选择分手,其中一个原因是她在深圳没有别的亲人,而她无论在身体还是精神上都需要人陪伴。身体恢复后,她依旧感到很难开口提分手,而是等着男友先说出“那句话”。男友却像预感到了结局,试图缓和他们的关系,以便和她“再继续好”。

筱希一时陷入无助的境地。玩得比较好的朋友来看望她,关心她的身体,问她吃得好不好,很少有人问及她和男友的关系。“包括当时认为是好朋友的人,其实跟他(男友)是更好一点的朋友,就没有什么人能站到你的角度上。”有个朋友回想起筱希在热恋期说过的话,拿出来问她:“你当时不是说你有了孩子要生下来吗?为什么没生?”

“这种时候我觉得我是抓不住自己的。”到后来,筱希甚至也开始反思自己的感受,质疑自己为什么原先一套现在一套。直到有朋友和她在一起聊天,听了她的故事,终于问出了那句话:“你为什么不分手?”

之后的事情,筱希连用了几个“果断”来形容。听见心底的声音被别人从口中说出,让她感到非常开心,不管男友再说什么都没有缓和余地,彻底分了手。

我们不一样

可能是因为休息得比较好,人流手术几乎没有对她的身体产生后续影响。手术半个月后,她第一天回到工厂就赶上夜班,一整夜站立作业,快下班的时候感到有些疲倦,“但我觉得它不是一种疼,也不是身体上的一种崩溃,而是心理上的,就是会有一种恐慌,觉得自己刚经历过这样一个手术,然后立马要开始上夜班,会担心自己的身体会不会恢复不过来什么的。”

另一种担忧偶尔也在她的心里冒头。有一次她跟朋友坐在一起聊天,一位女性朋友突然分享,说她家里对做过人流的女生特别排斥。有那么一瞬间,筱希突然感到,自己和她们好像是不太一样的,那种感觉“不是孤独,就是心底发凉,瘆得慌”。平时筱希给周围人的印象是又自信又“女权”,但那一刻,她却无可避免地担心,未来自己的某个亲人也会用这样的眼光看待自己,觉得她“肚子里死过小孩”,“不吉祥”。

好在恐慌转瞬即逝。她享受了一段时间单身生活,感觉一个人也挺好,自己也有动力再去“找一些事情做”。再后来,她遇到了现在的男朋友。

“在后面这段关系中我感觉到的是,你的价值观不是你自己一个人完全能决定的。有时候你自己做得再怎么坚定,对方如果不是那么坚定的一个人,你就还是会陷入到生孩子的那种困扰当中。”现在的男友各方面都和筱希很合拍,是“行动上愿意支持你价值观的人”。两人的婚恋观也相当一致:不执着于结婚,不想生孩子。

“对我们来讲,养育一个孩子,成本也是很高的,你要放弃很多很多的东西。我们现在都不会谈领结婚证这些,一旦结了婚,我们可能就真的要有孩子,不然家庭这一块就很麻烦。”他们现在的策略是先向家人示好,慢慢和家里商量,走一步看一步。

在筱希刚开始和新男友同居的时候,妈妈会叮嘱她:“做好安全措施,如果还没想好,就保护好自己,不要再怀孕了。”后来感觉他们关系比较稳定,妈妈又开始期待他们会有孩子,最好是婚前先有。

刚听到这些观点的时候,筱希会有点生气,因为妈妈还是不够彻底地理解她。从发现怀孕到做人流的整个过程中,妈妈对她从没有过一句指责,只有嘘寒问暖。筱希觉得妈妈已经相当开明了,但当对话进行得不那么顺利的时候,她还是会很失落。

有时妈妈担心人流对她的身体有影响,会导致她未来不能生育,筱希硬邦邦地回答:“没有更好,我就是不想生,生不出来更好。”说完之后自己又感到后悔,觉得这样是对妈妈的伤害。“我感觉我现在是对我妈有‘爱的暴力’,必须要让她接受我的价值观才行,没有站在她的立场去尝试过。还是要站在理解她的角度,她能理解多少是多少。”

人流之痛尚未终结

尖椒部落2014年曾出过一篇文章:《青春之痛:工厂女工“人流”现状》,文中部分呈现了年轻一代女工的情感和性,以及工业区妇科诊所泛滥的现象。

在筱希工作和生活的福永和平社区,曾经有大量打着“无痛人流”招牌的诊所,路边布告栏贴满人流手术广告,走在路上,时不时就会接到写满“爱她就带她去做无痛人流”的杂志,或者和响着高音喇叭的人流医院广告车擦肩而过。这些所谓的妇科诊所大多是莆田系医院,以无资质、高收费和虚假宣传闻名。

直到2017年,莆田系妇科医院仍然是“工业区一景”,但现在它们却突然难觅踪迹。不少医院在网上尚能找到,实际走访时却发现早已消失或被查封,部分则被牙科或男科诊所取而代之。

工业区人流广告,摄于2014年

筱希也观察到了这一变化。她觉得私人妇科医院之所以大面积消失,主要原因是五险比之前更加普及,女工的权益意识也提升了,大部分人怀孕的时候都知道自己可以享有生育保险和产假,也知道应该去正规医院;另外深圳的工业区本来就在衰退,工厂和人越来越少,这些医院的客源自然也减少了。

她还猜想,这件事可能和国家计生政策的改变有关:“私人诊所越来越多,职工私下去打掉孩子的可能性也越多。因为你去医院打掉一个孩子不是那么随便的,有的时候会有限定,但这种黑诊所只要你想打掉,都会帮你去打掉的。”

不过,这些现象并不代表“人流黑诊所”真的从工业区销声匿迹,相反,它们变得更加隐蔽和地下,医院外部通常不会显示任何关于“妇科”和“人流”的信息。在大浪工业区一家面积几乎不到20平米、只有两名医生的小诊所,同时开设了妇科和男科,一名没有穿工作服,自称是医生的男性表示:刮宫和药流都可以做,“来了就能做”。

相比公立医院,私人诊所服务态度更亲切,流程更简单,再加上天花乱坠的描述和保证——这些都是可能促使一名女工选择走进黑诊所的原因。

深圳清湖,一家被查封的私人妇科医院(尖椒部落拍摄)
深圳大浪,社区内的一家小诊所,只有两名医生(尖椒部落拍摄)

一位在工业区有过多年工作经验的社工表示:90后女工获取资讯的能力更强,无论是在性观念还是避孕方面,态度相比第一代女工都要更加开放,拥有的知识也更多。但同时,政府提供的性教育资源依然不足,社区计划生育活动室的服务更多面向本地人,并没有惠及外来女工。

她认为,政府和学校应该提供性教育和性别教育,工作单位也应该更多提供生殖健康相关的服务,比如定期请医院进厂做讲座和体检。

“无痛人流”广告从泛滥到逐渐消失,背后是生育政策和文化观念的改变。但要让女性在选择是否生育时真正“无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文中人物为化名)

原文:http://www.jianjiaobuluo.com/content/13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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