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亭
季亭

可怜身是眼中人

#走過2019:看不清的一切始终令人着迷

(今年在這裡受到許多前輩的啓發,也深深感受到公共領域的意義。也把自己的年終雜記加入進來,比特洪流里留個念想。希望Matters越來越好~)

夜晚

去年的今天,我看《地球最後的夜晚》睡著了,為不浪漫的2018年畫了個浪漫的句號。醒來發現身邊的朋友在哭,屏幕上一支電火花在黑暗中噼里啪啦地閃。火光震蕩著我的內心空間,喚起某些安居在幸福中的無法憶起之物,還未及捕捉,就融化在一片傷感的溫柔之中。

喜馬拉雅山

十幾天後,我在尼泊爾走進了真正的夜晚。

加德滿都谷地的窄街沒有紅綠燈也沒有路燈,到晚上沙塵漫天,虛空中懸著小販的孤燈,照亮一方花花綠綠的貨物。夜裡濕冷,不少人家在外面燒木柴烤手。有的平房臨街敞開,一家老小背對道路,圍著一塊和智能手機差不多大的電視屏。

尼泊爾的理髮師。電視在裡屋

鄉下則霧氣瀰漫,八點半後繞村的鐵絲網上鎖通電。香蕉樹守護在各自的茅屋前,草棚里的大象沈默地扇耳朵。如果偶爾有野豬等動物衝上來,第二天盤中就有野味。

只有文化晚會是熱鬧的。那麼多觀眾不知是哪裡冒出來的,在台下起勁地跟著唱啊跳啊。台上表演的是同一撥人,舞蹈動作大同小異,看了一會兒我們就溜出來了。鑽進土特產店發現全是外國人,老闆失望地問我們:表演不好嗎?

晚會散場時月亮已經升高了,孩子們還意猶未盡地模仿著舞蹈的動作。

還有上千個夜晚,積存在神廟的多重檐塔樓和木雕孔雀窗里,被霓虹燈和幾何建築驅逐的神鬼幽居其間。回來忍不住找來幾本印度教的書看,把自己搞得神癲癲的。

流亡藏人在谷地的村庄

死生

三月中旬開學後,生活逐漸步入正軌。第六學期的課比之前有意思得多,在此期間,我們完成了本科最後的兩部短片。

紀錄片拍的是一對父子殯葬師。父親當年是從農村被騙來的,說是民政局招司機,來了才知道開的是靈車。當年有一套複雜的規矩,要摔水盆要撐傘等等,即便這樣,也不能使人們相信火葬場。因此,父親的工作還包括偷襲剛土葬的墳墓。

到兒子這輩,殯葬師已經是收入穩定的公務員了。兒子不僅不避諱自己的職業,還特別重視對孫子的死亡教育,想把自己殘缺的父愛,在兒子身上加倍補回來。

死亡不只出現在生命盡頭。海德格爾說,人們意識到自己隨時隨地會死,終生都活在死的陰影下。玩遊戲掉線都會惱怒的我們,只好將死亡遠遠隔絕出生活世界。然而之於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死亡卻以顯性的方式恆久在場。我們想表現他們身上那種閃爍著終點意識的生。

但看到社會這部龐大的壓抑機器的最終環節——一條越來越高效、環保的流水線,還是令我惶恐不已。無法排遣的時候,只好想象父親當年開著皮卡進衚衕,轉角把人家屋頂瓦片刮下來的場景,多少有點流程外的人情味。

新聞片拍的則是生的痛苦與希望:無痛分娩。慚愧的是,雖身為女性,在做這個選題前卻對分娩之痛知之甚少。借機聽了不少陌生人的分娩故事,回家也和媽媽聊了很多。無痛分娩的技術早已成熟,但在中國的推廣一度艱難,背後的社會原因極為複雜。令人感到欣慰的是,無痛分娩已成為很多家庭的共識,也反映出女性正在逐步掌握生育自主權。感恩所有的媽媽!

謀事

小時候聽孔子教誨「生無所息」,終於在今年夏天躬親踐行。陸續完成一個坑爹(實指)項目,兩篇新聞稿,兩個論壇的彙報,還投了篇論文。有時候碼字到凌晨兩三點,四五點鐘就起來做志願。此前沒參加過什麼正經活動,現在也並非忽然開竅,實在是火燒眉毛:在考研前,我寄希望於推免趕緊把我撈走。為了留點選擇的餘地,我恨不得一口塞成個相撲手。

過程中當然也有意外之喜。比如去長春參會,順便參觀了滿洲國的皇宮。把溥儀臥室的照片發在家庭群里,家人回復:主辦方安排的酒店不錯。宣統皇帝不光住得不行,還很憋屈,不同勢力都往他床板下塞竊聽器,關東軍就住隔壁。這座豪宅雖然明亮,但每個物件、每個角落都凝結著怨恨。參觀的小孩對這所房子里發生的慘事和陰謀知之甚少,也一直說好害怕。博物館裡各種物件真真假假,把遊人裹進滿洲國的舊夢之中。

溥儀的臥室

可能因為論壇比較小的緣故,氛圍特好,給習慣於失敗模式的我很大鼓勵:是不是哪裡搞錯了?我真的能把事情做好嗎?大家再多瞭解點還會覺得我的課題有意思嗎?臨走前,在論壇認識的東北女孩帶我去夜市吃海鮮,我們吃完三盤生蠔和扇貝,把湯汁都舔乾淨後還意猶未盡。臨走時,還給我塞了一大盒丹東草莓,甜香一直隨我回到北京。

考試

七月約有一半的日子都浸在雨裡。偶然放晴,心也如浮雲般渙散。考試的時刻是亢奮的頂點,前後都是焦灼的等待。我投了五所不同城市的學校,但時間大都不合適。武大的考試剛好和期末考試同一天,我決定只考半小時就交卷,然後打飛的去武漢——然而我坐滿兩小時都沒答完,這個狂妄的計劃隨之流產。

總之我人生第一次正式面試,就是最重要的一次面試:人大。前天的筆試發揮不錯,但面試時啞口無言,都答完後,中間的提示鈴才響,老師用英語瘋狂追問,我狼狽不已。

準備許久的考試就這樣輕巧地搞砸了,我機械地走出校園,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密密的雨絲織在風裡,越過傘的下擺刺在小腿上。我這時才回過神來,眼淚怎麼也止不住,鏡片裡外都淌著水。

人大的陰影未散,就在梅雨纏綿中奔赴上海閔行。地鐵坐到離校門不遠處,沒想到還要換乘公交。這是交大給小地方來的我上的第一課:定位要精准到學院。

在交大每天和室友土豆一起吃飯閒聊,聽課參觀,過得簡單又快樂。最後一天臨時抱佛腳,復習資料已在潮氣侵襲中紛紛卷邊,變成厚厚幾疊,更覺壓力大。面試又緊張,跟老師聊了幾句就把缺點和盤托出。最後雖然被評為優秀營員,但並不確定能被錄取。

擱置考研的一個多月里,興趣漫出既定河道,向四面八方流淌而去。那個在雨裡夾著書奔跑、茫然四顧的人好像不是我,原來反思不只是痛定思痛,還可以拍拍她的肩。可是偶爾,奶頭樂失效的時候,存在的重擔不時浮現:按照往年的情況,應該能錄取。可是,萬一呢?

我在樹下來來回回,等那顆彷彿成熟的果子掉落。它到底什麼時候掉下來?它會不會掉下來?不掉下來怎麼辦?還有多少人等著?……與其仰著脖子等待,為什麼不親手摘一個?

自我重建完毕后开始投简历,还亲自去北大送了趟材料。老师接过材料随口道:这么薄,你本院的吧?(本院有几项材料不用提交。)我小声道,外校的。出来后一阵茫然,想着我的材料还都是单面打印的,又在小径弯折的校园里迷路了。

在自我怀疑的深渊下坠时,南大伸来一根稻草。我暗暗下决心不能再像前两次那么糊涂,要好好把握。听着莫愁湖的远钟,我又找回六月没被霜打过的状态,打印出许多篇南大老师的论文看。然世事难料,学院的推荐资格考试正好和南大相撞。

那时心情很平静,我感到人生正不可抑制地向既定的终点滑去,一切试图挽回的动作都是徒然的。夏令营两次翻车都是面试,而预推免只有面试。恐惧的时候,我从记忆里一条条扒拉经验:拿到题目不要立刻开始答,先搭框架;中文多说点,留给英文的时间少一点;……

北大的节奏很快,通知几天后就是复试。抽到的题目很陌生,但我没换题,而是尝试调用了几个不同的理论资源,揉合进自己的框架回答了。出来后,我给爸妈发信息说:我觉得发挥出了自己的水平,如果还是没考上,那不是我笨,而是别人太优秀了。

两天后又到复旦。老师的提问很厉害,能从简历中挖掘出独特的角度,但此时的我也非初出茅庐之辈。考完试走过落英缤纷的长街,老式居民楼伸出三叉戟形的衣架,阳光透过鼓胀的白色布料暖暖地照在身上,我想:如果以后能来这里读书,该是多么幸福啊!

那兩天坐在復旦的「學術論文咖啡館」,準備交大的直博考試。看網上說復旦第二天就出結果,我把手機提醒調到最大加震動,一次次焦灼地划屏,希望復旦的短信快來,我就不用去考直博了。然而一直等到凌晨都無音信。

我就這樣茫然地離開上海了。剛到火車站,手機忽然響個不停,交流群里開始陸續有人收到復旦的通知。聽到手機的震動,我趕緊看是出結果的是哪個專業,沒想到竟然是一封錄取郵件。狂喜湧上心頭的同時,我感到鼻子和眼眶有點發酸。幾分鐘後,北大的短信也不期而至。

最後一刻,命運慷慨饋贈我這個流浪兒,四所學校最終都發來錄取。捏著手機,我從虹橋火車站的1號檢票口走到30號,再從30號走回1號。耳邊傳來遙遠的歌聲:「塵緣如夢,幾番起伏總不平……」

秋遊

八月避暑避到北地以北,在哈爾濱餐餐吃肉。店家用帶鏽的菜刀大塊大塊剁棒骨,還有掛成一串的、摞成小山的、在火上烤得滋滋香的紅腸。我很快就能欣賞並體會這種美味,胃卻遲遲沒跟上,導致我得了纏人的腸胃炎。第一次痊癒,老爸帶我去菜市場吃烘糕,東北大拌菜,結果夜裡再次發作。我聽著馬路上水花飛濺的聲音,以為自己得了什麼可怕的慢性病而淚流成河。所幸次日清晨又好了,我連著疼痛一並忘了,我們開心地去吃了炒下水和鐵鍋燉。

哥特式、拜佔庭式、巴洛克式建築和中式建築相互融合,生成遠東的異域風情。但現在都被經營地特別糙,馬蹄形的券窗上貼著幼圓紅字,老市政廳上疊著花花綠綠的品牌。和上海老租界的精緻全然兩種風格。

京草木凋零的仲秋,日本的紅葉開始向南漸染。飛機剛落地大阪,我們就踏上了尋訪古剎之旅。在僧人耙出的枯寂山水後,紅葉傾斜而下,零落在海波浪和山林里。我們到日本的時節,關東的樹還未紅透,湘南已層林盡染。

箱根

這次去京都夜遊清水寺,體會到谷崎潤一郎筆下的陰翳之美。在黑暗之中,三重塔與紅葉相映,臨崖而建的正殿與舞台相連。偶然一束光墜落懸崖,點亮鋪滿整個山谷的紅葉。

秋天的日本也很好吃。各種野菜和瓜果輪番上市,臨街的商店擺出一排排限定的節令點心。秋和菓子大多是用栗、柿和香橙製作的,軟糯香甜。

打工

這一年相繼找了三份實習,初衷是想試驗自己喜歡什麼工作,結論是自己不喜歡工作。

第一份實習是在嚮往已久的雜誌社。本來只是想完成高中時代的心願,沒想到比氛圍想象中還要好,立刻捨不得走了。可惜每周都有課,一直沒能深度參與。但遠程打雜還是為我打開了一扇小窗,看各地的風物和別樣的人生。

最好玩的是觀鳥。參加過觀鳥活動之後,我的眼中不止能看到「一個黑影」、「幾只黑影」、「一群黑影」,而能看到「雀」「鶇」「柳鶯」等等,甚至叫出一些常見鳥種的名字。這使我感到自己和自然世界間有了一種微妙的聯結。觀鳥者是一群把愛好做到極致的人,他們不僅自己成了專家,也對社會自然做出了很大的貢獻。明年的一個小願望,就是培養一兩項真正的愛好,不要只是停留在「愛看書畫畫」。

十月後,我的生活被學院强制安排的崗位分為兩半:忙於苦累的工作,抱怨工作的苦累。如果我是消極怠工的章魚哥,同事阿鑫就是海綿寶寶。我問他為啥從其他學院轉來,他說因為要跳出舒適圈。兩個月後,他發來一張動圖:

「跳出舒適圈的我」

也並非沒有快樂的時候。上週五,我們終於整完提交了所有材料。回來時,我坐上了拉材料的小車。下坡的時候實在太爽!

在機緣巧合之下,開始為最愛的出版社寫圖書推薦,也為一家媒體編譯專業稿件。能運用所學的知識做些有益的事,我感到非常滿足。後果是又有了無數個想寫的選題。

今年讀完90多本書,年輕人的好奇心就是比較旺盛。直接的好處是清除體內浪漫主義的餘孽,相信萬物都有改變的可能。以前的我覺得有些事情就是做不好,常常有種「失格」的恐懼。現在我相信自己是一個大寫的Being,即便一次次失敗,做不好某個being,也依然有機會、有能力做一個有擔當、有想法的人。更沒有什麼正確的唯一的選擇,環境早已提供給我們創造價值的各種資源。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從種種可能性之間,走出一條不違背良知和真理的道路。

副作用是時間尺度的放大令我深受懷疑與虛無之困。對社會事件開始失去憤怒,自己則不踏實生活,基本放棄時間管理和自我優化。也明白為啥高中的哲學課本到19世紀中就沒了,質疑世界的事情還是留給少數人比較好。不過,「仔細想想,得以存在便是一個奇跡,能夠思考就是一件樂事」(Ted Chiang)。一个渺小的人在覺得生活太過瑣碎時,還可以轉向更廣闊的未知。

Chitwan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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