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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的邊緣行走和思考。

你我皆雞蛋,相煎何太急?

本文首發於馬來西亞《當代評論》2019年6月24日。因為今天早前的帖子,討論中有人提到族群和愛國主義,覺得這篇或許可作註腳。不過此文是寫給馬來西亞華文讀者的,所以裡面提到一些關於當地社會政治的背景就沒有過多介紹。

————————以下是正文—————————

當馬來西亞的「淨選盟」、大專學界站出來撐香港「反送中」(反對《逃犯條例》修訂)的時候,大馬華人反應兩極。有人拍手叫好。也有人痛心疾首,批評他們不應該支持香港民運,要麼認為不該插手別人家裡的事;要麼,就指責「反送中」是「一小撮人」在阻礙中國重新崛起的「大局」。作為華人,似乎理應與「那個大的中國」是一體,而不是去維護小小香港的權利,更何況還正中西方勢力之下懷。

 這裡面的「我」和「你」,身份的認同與區隔,真是十分耐人尋味。

 說幾件我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吧。

 第一件事,是關於馬來西亞的。作為一個在中國長大的人,很多年前,當我第一次聽說,馬來西亞政府官員三不五時就把「balik China !」(回中國啊!)掛在口邊,用來回應華族公民對政府(尤對族群不平等問題)的不滿,我真是很懷疑,你們馬來西亞華人到底算不算「馬來西亞人」啊?這樣的政府,你們也能忍?等了很多年,你們終於換掉了以前那個政府。

 在你們換政府之前,海外Bersih如火如荼的時候,人群簇擁著Bersih的黃色條幅,曾經穿過香港鬧市,也曾佔滿灣仔馬來西亞大廈外的空地。示威遊行的人群裡,有在港大馬人,也有關注馬來西亞民主發展的香港人,和其他相干或不相干的外國人。香港人梁文道,2013年「五零五」大選之前,去檳城給李凱倫站台。出來譴責他的,是馬華公會青年團。「梁文道不是馬來西亞人,沒有資格公開呼籲馬來西亞人民反政府,他對梁文道的做法深表遺憾,這等同於干預內政。」咦?這句話有沒有很眼熟?

 第二件事,是關於中國的少數民族。我有一個朋友,是維族人,現在住在北歐。她其實從小讀漢語學校,漢語可能好過維語。幾年前,為了嫁給漢族男友,她幾乎與父母決裂,離家出走。她在新疆的父母,是一輩子在政府、官媒工作的維族人,去年突然失蹤。遠在北歐的她,滿心憂慮,又不敢跟人說。直到幾個月後,她的妹妹終於安全離開中國,她才敢公開發佈尋找父母的求助信息,并透露父母極有可能被關入集中營的消息。

 她的父母,對政府沒有什麼不滿,尚且「被失蹤」;她和她的妹妹,雖然從來都認為自己是中國人,卻真的只能「滾出中國」去了。作為一個在中國長大的人,我為這位中國維族姑娘感到難過,跟我為馬來西亞華人感到不值的心情,沒有什麼不同。

 第三件事,說回香港。九七之後,香港成為南中國的一個城市,但真的很「非主流」。除了便宜很多的進口商品,和安心很多的奶粉之外,中國的政治禁書,可以在這裡公開售賣;中國的政治異見人士,不少都曾逃到這裡,長期居住;每年六四,在中國只要發一個蠟燭在微博上,就有不小的機會「被喝茶」,但是在香港,卻有數以萬計的人,讓維多利亞公園變成燭光海洋。

 700萬人維繫的這種氛圍,放在泱泱13億人口之中,無論如何都是「少數」。但在香港,這卻是人們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也是香港民間活力得以維持的重要保障。香港人想要捍衛這種社會氛圍的心情,打個可能不夠恰當的比方,就像馬來西亞華人雖然只佔人口少數,仍會想要捍衛吃豬肉的權利一樣;也就像佔中國人口少數的維族人,想要捍衛他們在家鄉自在生活的權利一樣。

 《逃犯條例》帶給港人最核心的恐懼,就是對中國所謂「法治」的極不信任,擔心一旦通過修例,北京「人治」的手,就會伸過深圳河。那麼,「人治」會帶來哪些迫在眉睫的危機呢?

 這次反對修例的運動中,一個頗為有趣的現象,是五花八門的聯署。新聞工作者擔心失去報導和評論的自由;藝文界擔心損害言論及創作自由;保險界擔心兩地法治與人權的保障差異,會令香港失去國際金融中心地位;樹藝及綠化相關行業擔心業者往來中港工作,容易跌入真真假假的法網;社工老師擔心香港人權受重大威脅,而人權是社會工作之基石⋯⋯

 上述不同身份的市民,各自表達了自己的憂慮。除了這些傳統的各專業界別、在校生與各類校友會之外,這次聯署,還有「大陸新移民」、「全港九新界離島師奶」等新奇亮眼的「界別」出現。大陸新移民,在香港語境下,常常被預設為建制派的天然支持者。師奶,則被預設為在廚房和小孩之間忙到打轉、無暇也無興趣關心政治議題的人。可是,這兩份聯署聲明,卻寫得尤其貼地,切中要害。大陸新移民最重要的恐懼,在於他們來自中國大陸,不可能相信中國式法治;而師奶,則在聲明裡表示,擔心孩子萬一吃了毒奶粉,是不是要求賠償都會被抓?老公是記者,是不是哪天就突然繫獄?家人開書店,是不是不聲不響就人間蒸發?

 6月12日,先有警察開槍,後有特首林鄭月娥發佈「慈母教子論」。此後更出現了「媽媽聯署」和「爸爸聯署」,6月14日晚,逾六千名市民在遮打花園舉行「媽媽集會」,反對修例兼抗議警方過度使用武力。

 這些看似超出人們認知的聯署人群,恰恰是「香港人」層層疊疊的身份。它們可能毫無瓜葛,更可能彼此重疊。那些聯署聲明,恰恰說明《逃犯條例》修訂這件事,不僅對各行各業造成影響,連新移民、師奶都感受到切身威脅。在社會科學研究領域,身分認同研究流行多年,馬來西亞華人素來都是學者最愛擺上台、用以拆解「多重身分認同」的標本型案例之一。你是華人?馬來西亞人?新加坡永居?福建人還是廣府人?讀英校還是華校?獨中生還是國中生?⋯⋯這些問題,大馬華人絕不陌生。但無論屬於哪一類,當勝選後的希盟,又走回「土著優先」的老路,你心裏難道沒有一絲遭到背叛的不爽?

 再回到前文提到的三件事。作為一個在中國長大的人,我替馬來西亞華人感到不值,不是因為我同是華人,而是因為【人】應當平等,不能因為生為少數族群,就活該當二等公民;我替我的維族朋友感到難過,是因為【人】應當平等,不能因為她是「非我族類」,就活該遭我這個民族的政權壓迫;我對中國崛起「大局論」感到不齒,也是因為【人】應當平等,不能因為生為華人,就不分是非地去服從統治著最多華人的那個政權呀!

 前些天,看到一位中國大陸網民說:「你看著別人成千上萬擁堵在世界的中心,頭破血流,只是害怕變成你,只是為了不過你所過的那種生活。你此時此刻正在過的那種生活。你怎麼不會有一點點難過。」剝掉一層層身份,馬來西亞的Bersih運動追求更乾淨的制度,香港的反送中反對更骯髒的制度,中國人哀嘆當下身處的制度,其實並沒有本質差別。

 那麼,是怎樣的「大局」,會值得同是「雞蛋」的大馬華人,去擁護那堵別國的高牆?

 

 延伸閱讀:

一、傅政瀚,〈談馬國華人的「大中華主義」:為何他們支持「淨選盟遊行」,卻譴責香港反送中?〉,關鍵評論,2019.06.14。

二、唐南發,〈解析大中華情結〉,透視大馬,2019.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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