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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的邊緣行走和思考。

林婕和我的香港

大約攝於1989或1990年,可能是春遊合影

1988年秋季。我在福州,剛上小學一年級。

有一堂課上,老師問,誰願意告訴大家,你長大之後想做什麼?

有人想當老師,有人想當醫生,有人想當科學家。

一個穿著大紅色毛衣、馬尾辮上扎著大紅色薄紗頭花的小個子女生舉手。

然後,她站起來充滿自信地朗聲說道:

「我長大想當香港小姐!」

全班一片哄笑。

笑聲裡,那個女生的目光全是志在必得,面對笑得前仰後合的同學,她昂著頭坐下,帶著一點不屑。

1988年的福州,老師和絕大多數同學應該並不清楚「香港小姐」是什麼。

碰巧,我知道,因為家父其時已在香港工作。於是我一直記得那個場景。

放學回家,我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她也當作笑話,過了很多年還曾說起。


十一年後,1999年12月16日。

那個「長大想當香港小姐」的女生,在香港跳樓自殺了。

她留下的遺書裡說:

「我憎恨香港這個地方」

她叫林婕。


我記憶裡的林婕

我想我永遠都會記得,1999年的那個早晨。

那是冬天裡的一個星期一,我還在福州,高三,再過半年,就要高考了。

每週一次的升旗儀式結束之後,大家亂哄哄地,從操場上走回教室。

我在操場邊緣,被一位同學拉住——她在另一個班級,但小學時和我同班。

她拉住我,把一張報紙塞到我鼻子底下,指著上面一幅照片,急切地說:

「你看!這個是不是我們小學班上的林婕!?」

我接過報紙,看見那篇文章的標題,大意是說,香港有一名新移民女生跳樓身亡。文中提到死者名叫林婕,還配了一張她的學生照。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聽到同輩人的死訊。

照片上的林婕,比小學時略胖。眉眼毫無疑問是她,但我就是無法相信。

因為那篇報導裡說,林婕是一個內向而自卑的女生。

什麼?

內向?自卑?⋯⋯林婕???

我小時候跟林婕不算好友,甚至對她印象不算很好。因為我每次想到她,都會記起,曾經有一次體育課,剛打上課鈴,我站得比較隨便,作為班長負責整隊的林婕,便一腳踢在我的小腿脛骨上,那裏瘀青了許多天才散。

是的,班長、自信、甚至有一點驕橫,那才是我記憶裡的林婕。

她長得挺好看,細細的鳳眼,小臉略尖,長長的馬尾辮總是高高地在腦後搖晃。她成績也好,又很會討師長歡心,但也因此有些囂張,在同學裡卻並不是特別受歡迎。她有多得老師寵愛呢?有一次,下午最後一節課,評選一年一度的「三好學生」(成績好、品德好、體育好)。全班投票,點票完成,林婕沒選上。此時放學鐘聲已響,班主任竟不讓回家,說了許多讚揚林婕的話,埋怨為什麼那麼少人投給林婕,然後重新投票,直到林婕選上為止。

林婕一路被老師們這樣寵到小學畢業。然後,她考上了隔壁那間中學,是全省名校。我也考上那間學校,不過名次比她低很多。

1994年暑假,小學畢業聚會,應該是我最後一次跟林婕一起玩。那天晚上,大家去唱卡拉OK。不算寬敞的包間,八九個同學。林婕唱了一首《蘭花草》,不知為何,那個場景我也一直記得很清楚。

進入中學之後,她分在五班,我在六班,所有科目的老師都一樣。不過,升中之後,我就沒怎麼和她打交道,徹底成了點頭之交。唯一一件記得的事,是我的死黨有天跟我說,你小學班上那個林婕很討厭啊,最近老是很八卦地講我和XX的閒話,剛才我和XX在健園(校內小花園)碰到她,她又在嘰嘰喳喳,於是我揪她的頭髮教訓了她一頓⋯⋯這件事發生之後不久,1994年底,就聽說林婕全家移民去香港了,自然不會再說我死黨的閒話,這種零碎的恩怨,也便一筆勾銷。

再次見到她,已經是初中畢業(中三結束)的時候。那是1997年暑假。中考之後,有一天不記得什麼事,全體畢業生返校。那天我在校園裡見到了林婕。記憶中,她穿著一件高領的白色無袖上衣,牛仔褲,好像背著一個細肩帶的黑色小背包,比兩三年前圓潤了許多。她站在名為「逸夫樓」的教學樓大堂跟幾個老同學聊天,我路過的時候,大約有和她打一聲招呼。

那就是我最後一次和她見面。


二十年前的新聞

「搜索關鍵字:「林婕 自殺 新移民」

2019年7月5日下午,我坐在天水圍屏山公共圖書館的電腦前,一篇一篇地閱讀和收錄二十年前的那些新聞報導。

1999年12月16日晚,林婕在粉嶺家中跳樓身亡。屋內檢獲一張字條,新聞只轉引了其中的隻言片語「自己選擇的路,自己的錯」、「我很累,這五年來我憎恨香港這個地方,我還是緬懷過去十三年間在鄉間的歲月,那鄉土的日子⋯⋯」。

接下來幾天,各報館刊發了多篇報導,勾勒出的人物與故事大同小異。

就讀中四的18歲新移民女生跳樓身亡

品學兼優,飽受歧視

來自福建,初抵港時,因英文程度差,自願降級三年

從簡陋的鄉間小學,考入Band 1中學

本月剛奪得「廿一世紀的我」全港徵文比賽中學組冠軍

去年(1998)亦有文章獲獎,《我在香港的日子》贏得全港新移民徵文比賽少年組冠軍

五年前來港,現與家人同住粉嶺公屋

父親三年前因癌症病逝,與母親相依為命

⋯⋯

其實,早在十幾年前,我在港大讀碩士和博士,兩篇論文都關於當代華人移民。那時就讀過梁以文的《也是香港人》,也讀過周保松的《活在香港:一個人的移民史》,他們都曾提及林婕自殺的故事,也引述過林婕得獎的兩篇作文。如何進一步搜尋資料,我當然知道該怎樣做,卻一直拖著沒有著手。有一種看不見的阻力,擋住我,讓我很不情願靠近那些檔案。

2019年炎夏,當那些文字終於一篇一篇在我眼前展開,我忽然明白了自己在逃避什麼。一個漂亮、自信、傲氣的女孩,帶著我回憶中非常具體的情節和畫面,就這樣變成了舊報紙上簡短的描述:樣貌娟好、成績優異、活躍積極、為人文靜、自尊心強、個性倔強、自卑內向⋯⋯那些既平板又前後矛盾的形容詞,像打在一尊雕像上的刺眼強光,令亮部發白過曝,也令陰影濃黑決絕,因為缺少灰調子過渡,一切醒目卻失真。

而我即使閉上眼,也感覺得到那段被強光折疊了的灰調子。

「我長大想當香港小姐!」

「自己選擇的路,自己的錯⋯⋯這五年來我憎恨香港這個地方⋯⋯」

微妙而豐富的灰色變調,就在這兩句話之間,就是那十一年中,兩個身影的疊加。

我親眼看見過開頭,卻只能透過舊報紙,讀到那個故事的結局。


我做過一百多名個案訪談,受訪者全是中國改革開放之後的第一代新移民,或跨境勞工,或留守家眷。林婕移居香港後的種種際遇,可說是非常典型;而父親病逝、女兒自殺,又讓這個家庭成為極特殊的悲慘個案。人們愛讀這種集中了種種不幸的特別故事,就像許鞍華的《天水圍的夜與霧》總比《天水圍的日與夜》更吸引觀眾一樣;但學術研究的關注,則是眾多個案之間的普適特徵,譬如,明知這樣那樣的風險與不順遂,為何人們依然選擇移民?

即便很熟悉移民研究的切入點,我卻無法用抽離的心態去讀關於林婕的新聞。不僅因為她曾與我六年同班,而且,因為我自己也是這裡的新移民,甚至是與林婕幾乎同時拿到單程證。不同的,只是當年我選擇了與父母兩地分居,我留在福州,繼續讀那所好不容易考上的中學。由於這些相同與不同的巧合,自從第一次讀到內地報紙上轉載的林婕自殺新聞之後,我就時常恍惚,有一種「我是另一個林婕」的錯覺,彷彿命運將我躲過的一些劫難,加在了林婕身上,而這種錯覺,令我喘不過氣。

那麼,我究竟躲過了什麼?

2006年1月1日,我開始在香港大學讀碩士,也終於在這裡住了下來。儘管延後了十餘年,我還是來到這裡,真正面對這個社會,嘗試去尋找答案。

語言、歧視和政治

香港對新移民/大陸人的歧視,我並非一無所知。

在拿到單程證之前,我曾數次來港探親。跟著父母去逛街,店員對普通話顧客的不耐煩和白眼,老早就給我留下陰影。那時大約十歲上下,對人情世故半懂不懂,但是卻深深地記住了那種羞辱。

只不過,那種程度的歧視,於我而言,只是假期旅行中的小小不愉快罷了,並不是每天都要面對的壓力。

直到很多年後,有次在香港和母親一起出門,我忽然意識到,在家門以外的地方,我會不自覺地避免開口跟母親交談,非講話不可,也會刻意壓低音量。為什麼我在外面說普通話感覺不自在?當我終於去思索這件事的時候,童年記憶中那些店員的白眼赫然閃現。

但是,這種不自在,跟2019年「港漂」普遍投訴的「不敢說普通話,否則怕會被打」,卻並不是同一回事。

因為在八九十年代,港人對普通話的歧視,是對「亞燦」的鄙夷,與北京人歧視「外地戶口」、上海人歧視「鄉下人」、甚至所有中國大城市歧視「四川民工」,倒是沒有什麼本質區別。甚至可以說,那時的香港對於語言和口音,其實更寬容一些。

我父親年輕時,每嘗提起香港人對語言的態度,都會強調「只要你肯學著講,講得再爛,香港人也不會笑你。」年少時我並不理解這句話,甚至也不太相信。直到後來,在香港居住日久,也開始讀本地歷史,方才回過味來:這裡層疊的移民歷史,根本滲透進每個家庭。

我並不想合理化上述任何一種歧視,無論是對「亞燦」,還是對「四川民工」。我只是想說,那些是很類似的、主要基於經濟優勢的歧視。因為,自2014年開始,「口音不純」成了新的一宗「原罪」,並且,如今針對「普通話」和「口音不純」的,已不再是歧視,而是敵意。

2019年六月以來,香港社會波濤洶湧。一宗又一宗的人命,無不牽扯進尖銳的中港矛盾。我,夾在香港人、新移民和港漂的縫隙裡,卻一再想起林婕。

因為那是我思考「中港矛盾」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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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我正在寫的文案開頭,後面大半還沒寫完,成品應該會以繪本漫畫的形式出現。今天是林婕的二十週年忌日,將關於她的這部分貼出,算對老同學的一個小小的紀念吧。

願她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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