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個角度看「族群」與「愛國主義」

今天在matters跟人討論的時候，有位網友提到「族群強大了，我們才強大，所以才有愛國主義」。我覺得咱們在中國和香港的近期關係上，很難說明白這件事，不如跳開一點，換個角度來看看「族群強大」跟「愛國主義」是不是必然正相關吧。

如果站在中國內地漢族人的視角，這件事看起來那麼順理成章。好，我們也不必挑新疆西藏台灣香港這些提起來就上火的地方，就說說漢族，只不過，目光稍微放遠一些，看看馬來西亞。

不管是香港這次的反修例也好、2014年的佔中也好，還是台灣的獨派言論，都一致遭遇了多數馬來西亞華人的抵制。沒錯，利申我是深黃，但我不講假話，馬來西亞華人裡面，很多人是很「愛中國」的，這件事每次提起，都會令許多中國網民和香港藍絲感到十分振奮。

不過，如果你面對一個馬來西亞華人，哪怕你知道他反佔中、挺送中都好，你最好不要理直氣壯地跟對方拍肩膀說「我們都是中國人！」對方很可能會尷尬地笑笑，說，我是馬來西亞人啦，然後再強調一下「華人是一家」之類，作為緩頰。不要小看這尷尬一笑，亂認祖國這種事，在馬來西亞，是會惹出大麻煩的。而這種南洋風味的敏感詞，則滲透著血與淚的歷史。

馬來西亞華人，目前佔全馬人口約三成，1957年獨立建國時，華人人口曾接近五成。但是，馬來西亞憲法定明，土著（主要是馬來人）享有優先於其他種族的特權。馬來西亞華人以少數族群的身分，卻掌控了國家大部分的經濟活動，這可說是馬來西亞族群政治與族群衝突的根源所在。直至今天，馬來西亞的政黨，無論反對黨還是執政黨，基本上仍可以分為「華基政黨」（主要代表華人利益）和「巫基政黨」（主要代表馬來人利益）。

原本呢，居住在馬來西亞的華人，除了峇峇娘惹之外，新客後裔都是準備將來要「回唐山」「返鄉下」的。但是，1955年萬隆會議，為了安撫東南亞各國對中共「輸出革命」的憂慮和敵視，北京政府宣布不承認雙重國籍，以免除東南亞華人在政治上「雙重效忠」的疑慮。於是，居住在海外的華人便不再是法律意義上的「華僑」了，必須選擇要麼回中國去，要麼留下，歸化為當地國民。而五十年代的共產中國是什麼狀況呢？土改、公私合營、大躍進⋯⋯然後就是大饑荒。所以，絕大部分華人選擇了含淚歸化，放棄中國國籍，成為當地公民，也不願意回去中國，讓自己一輩子的積蓄被共產掉。

1969年，馬來西亞大選，反對黨獲勝，並進入吉隆坡慶祝，激怒了以馬來人為主的落敗者陣營。在5月13日那天，兩派在街頭發生大規模流血衝突，史稱「五一三事件」。這次衝突，是華人與馬來人之間最大的族群裂痕。馬來人認為華人挑戰土著主權，華人則認為馬來人借警察拉偏架之利，屠殺華人。順便說一下，馬來西亞官方對五一三事件之諱莫如深，常常被人用來跟中國政府對六四的態度相提並論。

看到這裡，想必有人已經覺得：果然還是要中國強大了，我們在馬來西亞的同胞才能過上好日子啊！不好意思，現實比較骨感。如今，許多馬來西亞華人的確為「中國富強了」自豪，但是，在2018年大選之前的「1MDB醜聞」中，中國政府是前任首相Najib的堅強後盾，義無反顧地幫他掩飾洗錢黑幕。而Najib在大選時，打的是什麼牌呢？一邊威脅馬來人：把票投給國陣（當時的執政黨），否則馬來人會失去國家主權！另一邊又威脅華人：如果你們不投國陣，怕不怕五一三重演？這一招真的嚇得不少華人在投票日前囤米囤罐頭（不過票還是沒有投給國陣）。

有趣的是，後來在那次大選中，馬來西亞出現了首次政黨輪替。勝選的希望聯盟（希盟），是由幾個政黨聯合組成。其中人民行動黨是華基，土著團結黨和誠信黨是巫基，公正黨是最大黨，號稱秉持多元族群價值。許多華人選民都期待這個新政府能夠回應華社幾十年來的訴求，譬如承認華文獨立中學統考文憑之類。但是，勝選之後才不過一年，希盟在馬哈迪的領導下，眼看著又走回了「土著優先」的老路，不僅承認統考文憑繼續遙遙無期，最近政府準備在華文小學強推爪夷文書法的事，簡直讓華人傷透了心，大罵自己的選票被希盟辜負（細節不說了，有興趣自己去Google一下吧）。

那麼，富強的中國，究竟為馬來西亞華人爭取了什麼呢？要想讓馬來西亞華人獲得真正公平的公民待遇，結果還是要靠華人、馬來人、印度人、東馬其他土著族群⋯⋯大家一起慢慢改變社會的觀念，才可能實現的進步。因為那是在地政治，要靠他們自己用公民觀念和選票來解決。強大的中國，上一次根本就站在恐嚇華人的政黨那邊。

華人認同這種東西，不是鐵板一塊，更加不是民族主義萬金油。分清楚華人的文化認同和政治認同，跟分清楚「愛黨」還是「愛國」差不多重要。

哦，順便再說一下，因為馬來西亞政府幾十年來以「社會契約論」粉飾憲法中的族群不平等條文，今天也有很多馬來西亞華人覺得「馬來人特權是我國特色」，無法挑戰甚至不應挑戰。這種愛國主義，中國的漢族人又怎麼看待呢？

再再順便提一句題外話，中國朋友請不要將「馬來西亞華人」簡稱為「馬來人」或者「馬華」，前者根本是另一個民族，後者約定俗成是「馬華公會」的簡稱，那是一個在上次大選中幾乎遭到所有華人唾棄的華基政黨，你的馬來西亞朋友不會高興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