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回憶錄》導讀 —— 風呀，水呀，一頂橋

引言

此文作於2017年，為中國一本藝術雜志撰稿。后因種種原因未得刊出。但當時選擇這個題目，確是真心誠意喜歡木心。讀他的詩和章句，常常覺得這樣親近，又這樣不可接近。他的文字是江南文風裏，祖輩的精神故鄉。

弟子陳丹青說，他是少數經歷文革牢獄之災，卻絲毫看不出吃苦痕跡的人。吃過苦的，要不學乖了，不乖的就把過去的苦成天成月的講，成了怨婦。可他不是，手指斷了，被當狗一樣的打，他後來很少提。提起也是淡淡的，講：感覺莫扎特陪他一起坐牢。這樣的不講，在上海話裏叫做「不響」。「不響」是爲了尊嚴，是高貴的。

以上種種，讓木心成了一個精神世界上的情人。現實裏喜歡的人，多少也是有點這樣的眉眼，和樣子。不響，不噪，認這個世界。文章現發於此，做一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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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說：“如今再也見不到這樣好的一副面孔，他是精靈，我只是凡夫俗子。”

很少有一個人會將自己壯年的時間全部奉獻於對另一個人遺作的整理，出版。陳丹青卻為木心這樣做了。1989 至 1994 年，紐約的一段師徒緣分，讓兩人先成為師生，後成為 朋友。若不是因為這一份努力，恐怕到今天，人們也不會知道還有如此遺珠，能把中文寫得這樣美。

課堂所授內容由隸屬經典（Classic）的希臘神話，東方佛經直至現代的加繆，馬爾克 斯。木心說，他講的世界文學史，其實是他的文學回憶。這部文學史的深入淺出，既是課堂筆記，也是讀書索引。從講者語言的機敏詼諧，讀者或能感受到對文中提及作品的閱讀沖動，而這樣深入靈魂的飢餓體驗本就難得。

王國維的一句：“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用於闡述木心的文化 角色，是再合適不過了。講者的流經歷亡，稱其不幸，卻也幸運。同時浸沒入兩種文化的機 會，或許讓講道人陷入“何處故鄉”的身份認知危機，但也與此同時，使其得以站在第三者 角度俯瞰兩種文化，得到更加超脫迥異的視角。“局外人”出乎其外的“高致”由此顯現。 全書以時期區分，中西文學以時間為軸排布，區分於傳統文學分期的方式，讓讀者得以以捲 軸方式，俯瞰東西文學發展狀況，以得到更巨集觀生動的視角。

而“入乎其內”，則更多反映在木心對文學發自真心的熱忱與熟捻之中，而這又與今日大陸中國文學研究的狀況大相徑庭。今日學者，最愛讓文學解釋理論的工具，分解再分解，最後用七零八落的文本拆解得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結論 —— 從「階級鬥爭」，到「主義之爭」，再到「藝術自覺」...... 文學史成了勝利史，文學的故事成了一個個關於勝利的傀儡故事。乾燥而了無顔色。而在木心的文學課堂，文學卻不同。他講唐詩，不僅說到天才降生的澎湃， 更有他將每人名字用入七絕中當堂吟誦的風雅調皮；他說《紅樓夢》不僅有「把前四十回作枕邊書」的真摯，更有諸如「《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入水中，好看」 的絕妙斷語。這樣的飛來妙筆對我而言，具有異於往常的感染力。

值得一提的是，此書為木心講述，陳丹青整理。學生丹青的筆記詳實，細致也不得 不讓人感動於這份情誼默契，這樣的感動，也可為讀者的閱讀體驗提供更豐富的況味。

书摘

• 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神“，指微妙的事理，高深的修养。“化道”，指受知识的熏陶而使气质变化，这才是 学问的最高境界。讲课，目的是要你们起变化。后一句令人伤心，是典型的东方哲学，是吃 亏吃苦太多了。

• 我觉得，信了教完全可以是个恶人，不信教也可以是个善人。

• 尼采说，真正的基督徒只有一个，即耶稣。 天才的命运都是被利用的，被各人各取所需。 耶稣是永远不得平反的冤案，都被误解。
• 不能太早做浪子，要在宗教，哲学里泡一泡。

• 文学的伟大，在于某种思想过时了，某种观点荒谬错误，如果文学性强，就不会消失。

• 凡是纯真的悲哀者，我都尊敬。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就是艺术家。麦阿里并不 是真的苦命。真的悲哀者，不是因为自己穷苦。哈姆雷特，释迦，叔本华，都不为自己悲哀。 他们生活幸福。悲观，是一种远见。

• 艺术和生活是这样的关系，不相扰。但艺术教养可以提高生活。“文革”之中，死不得，活不成，怎能活下来呢？想到艺术的教养——为了不辜负这些 教养，活下去。

• 日本对中国文化是一种误解。但这一误解，误解出自己的风格，误解得好。

• 最好的东西总是使人快乐而伤心。魏晋人夜听人吹笛，曰：奈何奈何？

• 从前的所谓“哲理诗”，其实都是神的赞美，感恩，所以古代的哲理诗，我们现在是不 能承认的。西方一切归于神，中国一切归于自然，我以为两边都落空。其实遇到的哲理诗， 可以先咳嗽一声，然后再去看。今后，有哲理诗来了，它一定不标榜自己的信仰、哲理，像 个小孩不知道自己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