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塵
古塵

讀雨居書房主人|我把自己剖開,掏出記憶與影子,雕刻成雨季,語落成詩。【2022.04.07從Matters畢業,不再更新。留下12個月的寫作記錄之後,離開。】

短篇小說:戰火情緣

戰火似乎沒有停止的時候,轟炸過後的殘破處處可見,屍體與屍塊散落各地,腥紅的血液積成一窟一窟的小池塘。槍聲一下響在東邊,一會兒響在西側,南北對戰的人馬早已分不清誰是敵誰是友,四十八小時未曾闔眼的精神考驗,此時,睡意比戰役更濃郁。
封面圖

(1)

  麥肯慵懶地背靠著一面矮牆,若有所思,慢慢從左胸口袋中掏出一根菸,剛好牆邊就有一根正燒著火紅的柴木,他用一種側躺的姿勢,將脖子拉得粗紅才勉強搆到火燙的柴火,菸草絲瞬間融化成一縷輕煙,從濾嘴擠出後急速地朝喉管內墜落,消失在闃黑的深幽之中。不久,他從鼻孔噴出兩道白煙,從濃轉淡地飄散在眼前。他閉眼沉醉在菸味的苦辣裡,彷彿世界與他是平行的兩面時空,互不干涉。只是,這樣美好的時光無法永久保留,被一顆怒氣騰騰的子彈頭刮過頭盔後驚醒,四周盡是炮火聲轟隆轟隆響個不停。他趕緊轉身,將步槍架在矮牆上,像是發洩驚恐後的難堪,朝著看不見的敵人胡亂射發五、六槍後,又返身倒回緊靠在矮牆邊,眼看一根菸還要很久時間才會抽完,他忍不住嘆氣,像是無奈時間走得如此緩慢,慢到開始成為回憶。

  麥肯,出生單親家庭,父親是一名鎖匠,家境小康。他其實不愛讀書,也不愛勞動,學習完基礎教育之後就不再升學,也沒有尋找工作維生。他整天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直到有一天,他在夢裡遇見一個男孩,這個男孩走在砲火隆隆的巨響之中,火舌不斷從殘壁內吐出,他大聲呼喊卻像是啞了一般,只見男孩停下腳步,回頭一看,竟是淚光閃閃的笑著。他醒來,眼角忍不住湧出淚水,內心裏頭只有一個想法——從軍。

  來到軍中,生活完全不得怠慢,日子除了操課訓練還是操課訓練。麥肯咬牙苦撐。他第一次發現自己這麼有耐心與耐力,居然能夠在嚴苛的戰術操練中存活下來。很快地,他有了實際上戰場磨練的機會,當長官徵求深入前線的特戰人員時,只有他在第一時間舉手,也只有他是帶著興奮的心情舉手,其他軍中弟兄都以驚訝的表情看著他,以為他瘋了。甚至,連長官都必須再三確認他的意願,因為,接下支援前線的任務,等同是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與敵方近距離作戰。此時,他的內心,只有那名夢中遇見的男孩的身影,男孩站立的背景就是在前線。

  在離開軍營趕赴前線之前,麥肯躺在床鋪透過小小的夜燈書寫一封家書,內容大致描述自己的健康狀態以及軍中生活的點點滴滴,最後輕描淡寫自己即將前往前線支援的決定。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個笨蛋,為了夢中所見的虛幻男孩,親赴戰場最前端,只為了印證夢境是否真實,又或者,不過是覺得人生過於無趣而產生自我毀滅的意識在作怪。他露出犯傻的笑容,將信件折進信封袋中,抱在胸前,浪漫地睡去。  

  醒來,菸絲已經燒到濾嘴,發出難聞的焦炭味。麥肯來到前線多日,始終找不到夢境中的男人。此時此刻,他對戰場上來來往往的敵意不感興趣,甚至,連隊友或敵方的呼喊聲也都聽不進耳裡。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他還想要再抽一根菸,掏了掏左胸口袋,竟是空蕩蕩。他忍不住嘆口氣,越想越惱火,覺得世界吵個不停,不斷打擾他的清靜。

  麥肯啐一口苦水,轉身就是一陣步槍亂掃,彈匣裡的子彈打完了,乾脆站起來走出矮牆,尋覓戰場上「多餘的」彈匣。他像是「自尋死路」,獨自走在戰場上逛著,任憑砲火子彈穿梭身旁,他卻一點都不以為意,發現死去隊友留下的彈匣,就緩緩蹲下搶過來替換手中的空彈匣,隨意朝向某個方向射擊。麥肯有如喪屍,反覆在戰場上發洩失意的情緒。神奇的是,戰場上彷彿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在戰爭,砲火子彈像是逼真的環繞音效,他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行走。

  直到,他看見一個男孩,獨自赤裸地站立在戰場中央,沒有哭泣,沒有悲痛,沒有一絲情緒。

  麥肯傻住了!面對他心心念念的男孩,真實出現在眼前的光景裡,砲火聲響有如禮炮,慶賀這一瞬間的美麗奇遇。他忍不住跪下,默默欣賞這一幕,喉嚨乾涸地發不出聲音。

  男孩與麥肯的眼神對望,男孩黑溜溜的眼眸直直探索眼前這個發楞的軍人。男孩大約十五歲,皮膚白皙,身處戰場卻看不出來身上有過傷痕,並且男孩出人意料地冷靜,甚至可以說是漠然地看待這場戰事。突然,一顆手榴彈擲向兩人之間,爆裂巨響震得天地塵土飛揚,麥肯也被震波轟出一頭暈眩,男孩不知不覺消失在一片煙霧之間。

(2)

  戰火似乎沒有停止的時候,轟炸過後的殘破處處可見,屍體與屍塊散落各地,腥紅的血液積成一窟一窟的小池塘。槍聲一下響在東邊,一會兒響在西側,南北對戰的人馬早已分不清誰是敵誰是友,四十八小時未曾闔眼的精神考驗,此時,睡意比戰役更濃郁。這是一條絕不容許敵方越過的分界線,號稱「阿波羅戰線」,北方是自由聯盟軍團陣營,南方則是意識聯盟軍團陣營,其實兩方理念相似,唯一最大的不同點就是兩方領導誰都不願臣服對方做副手。所以,本為相同派系的人民自由意識聯盟軍團一分為二,兩方勢不兩立,「阿波羅戰線」就是兩軍對陣最後的戰場。  

  就在情人節前夕,「阿波羅戰線」終於停止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戰火,一時之間,寂靜的令人毛骨悚然,白煙漸漸散去,火舌慢慢乾涸,大地得以喘息,天色從灰濛陰霾裡刨出雨絲,由稀疏轉而濃密,黃土也隨著悄悄浮出更多紅色水窪,飄散的血腥味令人作噁。此時,北方自由聯盟軍團陣營的軍團長帳幕中傳來陣陣嘻笑聲,只見每個軍官手中都是一杯紅酒,搭配黑膠唱盤刮出美妙的古典音樂,人人帶著醉意盡情歡唱,就像戰事不曾發生。帳幕外,每個士兵都已熟睡,鼾聲大作,無論傷勢多麼嚴重,緊繃情緒一旦鬆懈下來,人人就顧不得「戰爭」這回事,倒頭就睡。南方意識聯盟軍團陣營也是相同情狀。頓時,「阿波羅戰線」兩側各自呼號巨響鼾聲,彼此交錯起伏,像極了慢板抒情的樂章。

  原來,兩軍早有協議,說好「情人節」前後不打仗,要讓所有參戰的士兵們寫封信回家,跟家人報平安。夜幕降臨,雨勢已停,北方自由聯盟軍團陣營的軍團長哈維走出帳幕,來到戰場中央,一個人坐在「阿波羅戰線」前哼著家鄉小調。突然,「阿波羅戰線」另一側也傳來一模一樣的聲調,原來是南方意識聯盟軍團陣營的軍團長費里曼帶著微醺的醉意慢慢走過來,坐在哈維的身旁,兩人隔著「阿波羅戰線」彼此唱和。

  「費里曼,為何你要如此固執?你也不想想,我可是大你整整一歲,可以說是長輩,由我當老大,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你有什麼好不服氣?」

  「哈維,雖然我們同月同日生,你也的確快我一年出生,可是,你別忘了,我可是早你一年當兵,論梯次,我可是你的學長!這裡是軍隊,即使我們軍階一樣,我是老鳥的身分,理所當然由我當總指揮才是!你懂不懂倫理與規矩!」

  「放你的狗屁!以前你被修理,是誰替你討公道!每次你逃家,我哪一次沒收留你!你好意思跟我講軍中年資?」

  「你不說,我還不來氣。我被修理都是因為你調戲人家妹子,找不到你只好找我出氣。我逃家,你收留我,還不是因為我背包裡的色情雜誌!而且你還收住宿費!」

  「這麼說,那是沒得商量囉!你就是不肯讓出總指揮的位置就對了!」

  「沒錯!我誰都可以讓,唯獨你,我絕對不讓!」

  「很好!情人節過後,就是我們決一死戰的時刻。幼稚鬼,準備付出代價吧!我會讓你到死都是個處男!」

  「你……明知道我喜歡瑞秋,還要搶走她。我恨透你了!我們之間,只能有一個人活著!」

  說完,兩個人各自漲紅著臉色,鼓著一口惡氣,朝自己的軍營帳幕走去。

  天亮之後,兩軍處處顯露情人節的歡愉氣氛,難得的休戰時刻,每個人都趁機會書寫一封家信報平安之外,也不忘再寫一封情書寄給久候的情人,沒有情人的就寫信給電台,用一首情歌的廣播,安慰自己。

  麥肯再度醒來時,已回到軍隊帳幕之中,頭痛欲裂的感覺像是記憶被狠狠撕開。

  「你醒來啦!你叫麥肯嗎?聽說,你一個人在戰場上不分敵我的亂開槍,還傻傻跪在戰場中央掉眼淚,是瘋了嗎?你還記得自己的軍人身分和任務嗎?」

  「男孩呢?在戰場上那個赤裸的男孩呢!」

  「什麼男孩?我們在戰場上就看見你一個人瘋瘋癲癲地掃射子彈,然後莫名其妙地跪下來流淚。要不是凱特投擲手榴彈到你的前方,弄出一堆煙霧塵土,趁機將你救回來,此時此刻,恐怕你早就成了戰場上的一縷亡魂啦!男孩?思春啊!」

  「不可能——我明明就看到男孩在眼前,就在眼前。」麥肯雙手緊緊抱著頭部,眼神渙散,似乎迷失在記憶的某個深處,在霧裡打轉。

  「依我看,他是無法在戰場上待下去了。真可憐,剛來沒幾個月,就瘋了!盡快安排他回家鄉去吧!在戰場上礙手礙腳的也是麻煩。」醫官細聲對著指揮副官說話。指揮副官也只好點點頭,側身交代傳令兵準備文件,盡快將麥肯送離戰場。

2021.10.09 初稿,讀雨居
2021.10.09 首發,方格子

2021.12.11/分享,馬特市

(3)

  麥肯一直渾渾噩噩地昏睡。在返鄉的旅程中,顛簸道路的劇烈起伏不時扭曲著麥肯的夢境,他在自己的世界中搖搖晃晃,依舊砲火猛烈的聲響不斷對他咆嘯,他仍舊站在當初的戰場上凝視著男孩,男孩赤裸的身影被時空彎折成S的形狀,他自己則變成扁平的橡皮糖,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偶而,他勉強撐開疲憊的眼皮,看著車窗外的黃沙不停撲過來攀附在透明的車窗玻璃,用磨得尖銳的利爪刮出刺耳的高音,逼得他內心發狂,手腳卻是動彈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反反覆覆出入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界,他覺得自己的意識就要分裂成兩個敵對的人格,可是,隱隱約約,在意識的深處彷彿有一雙窺視的眼神看著,相當熟悉的感覺,就像——戰場上那一個赤裸的男孩。

  「麥肯!麥肯!你還要睡多久?」穿著軍官服的男人吼著。

  「我看這傢伙在戰場上瘋癲了!居然在『阿波羅戰線』開槍亂掃射,真是個瘋子!還好沒有射中我方人員,要不然他就算發瘋也要被軍法審判。」穿著醫官服的老人忍不住搖搖頭。

  「趕緊把這樣的瘋子遣散回家,讓他繼續待在軍中,遲早出大事。」穿著軍官服的男人說完話就頭也不回地走出醫療室。

  此時,麥肯與自己意識深處的男孩對望,那個男孩越來越像是自己小時候的模樣,連額上一道疤痕的位置都一模一樣。這條傷痕,源自麥肯還是嬰孩時期的故事。

  那個時候,他的父母親正在醞釀一場家庭革命,因為他的來到,使得年紀輕輕的父母親措手不及,並且導致兩個陌生家庭相互譴責對方。最終,母親在生下他之後就被帶離故鄉移居他鄉,將他留給被逐出家庭的父親單獨養育。由於父親年紀尚輕,還不懂得如何生活和養育孩子,時常將日子過得顛三倒四,終於有一天,他喝得爛醉,看到孩子哇哇大哭的模樣心生怨恨,忍不住擲出手中的空酒瓶往嬰兒床砸去,酒瓶擊中磚牆碎成無數銳利的碎片,其中一片小小的碎片朝他的方向彈來,沿著他稚嫩的額頭鑿出一條深刻的溝槽,當下血流如注的畫面瞬間讓父親驚醒,從醉態中脫身而出,抱著半張面容浸染在腥紅色血泊中的他,拼命哭泣。

  麥肯對於眼前男孩額上的傷疤有著一股「癢」的衝動,像是不斷摳著自己童年時的記憶。父親在戒去酒癮之後,當起開鎖製鎖的學徒,用一把鑰匙的技能重新回到現實世界中振作人生。對於他的一切,父親都極為放縱,也許是因為愧疚,也許是對於他並沒有多少期望。麥肯從男孩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模樣,狼狽而瘋癲,也許,是上戰場之前就已經在內心深處扎了根,直到遇到男孩之後,開始萌芽與成長,長出像是藤蔓一般的觸手,緊緊纏繞著他,也慢慢纏繞著男孩的靈魂。

  他看著男孩,從自己的模樣慢慢轉變成父親的樣子。父親變得好瘦小,仔細想想,好像印象中的父親就是這副臉蛋與身材的模樣。父親的眼神透露出一絲迷茫,就像他回到小時候,父親偷偷看著他睡著的表情。麥肯陷入一股往日情懷的迷霧裡,越深入越迷惘,對於父親、小男孩與自己之間的關係顯得錯綜複雜。

  麥肯似乎就要迷失在自我意識的質問之中,突如其來的一聲呼喚,立即將他抽離出迷霧般的夢境,他覺得自己被溫暖的光源擁抱,所有異相全被光源驅散,留下自己一身被光溶入的舒坦裡。

  「孩子!孩子!醒醒,你已經回到家了!不要嚇老爸!」瘦小身型的男人跪在床邊,用粗糙的一對手掌緊握麥肯疲軟的左手心。

  「爸爸?爸爸!爸爸——」悠悠轉醒的麥肯,自朦朧瞳仁中慢慢看到父親漸漸清晰的樣子,不敢置信,在影像完全清晰之後,忍不住起身抱住父親大哭起來。

  「醒來就好,醒來就好。一切都會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麥肯的父親溫柔地安撫著泣不成聲的孩子。

(4)

  三個月過後,麥肯已經恢復精神,跟著父親,學習開鎖、製鎖的技能。他沒有再提過小男孩的事情,似乎,小男孩從記憶中遺失,他也沒有再尋找的想法。只是,每到深夜,他總是會被自己的影子嚇到,不管在現實或是在夢裡,影子都緊緊跟隨在身邊,他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影子,誰知道,下一秒又出現在眼前。

  這一天,他又被自己的影子嚇醒,不僅覺得影子無所不在,甚至,還多了一條影子。他分不清哪條影子才是屬於自己的,又或者另一條影子也屬於自己。可是,人怎麼會有兩條影子呢?他感到恐懼,深怕其中一條影子浮出另一張陌生或者熟悉的臉孔。

  再過三個月,麥肯已經學會父親傳授的技藝,並且熟稔地製作各式各樣新式的鎖頭與開鎖方式。因為他不斷改良新的技術,讓小鎮的失竊率越來越低,在生意越來越好的情況下,他的父親卻突然病逝。

  他在父親的葬禮中不說一句話,連致詞都沒有,他的表情看不到悲傷或任何情緒,像是撐著一副行屍走肉般的軀體,無意識地動作。他看著蒼白無血色的墓碑,茫然的身影令人不捨,卻是沒有人能夠安慰。

  葬禮過後,麥肯的店舖遲遲沒有營業的打算,鎮上一些鄰居陸續來到他的家中慰問,卻是得到「謝絕拜訪」的閉門羹。直到又過三個月之後,他才出現在鎮上的雜貨店。對於麥肯的出現,鎮民都鬆了一口氣,卻也同時感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似乎,麥肯看起來變年輕許多,身材骨架好像縮水一般。

  隨著時間推移,看著麥肯越來越年輕,鎮民開始議論紛紛,覺得太過詭異。他看起來不像個當過兵的男人,反倒像是個剛踏入高中校園的十五歲男孩。

  就在鎮民計畫帶著醫生去找麥肯時,發現他已經不在鎮上了,無聲無息地,消失。然而,不久之後,聽說,遠方的「阿波羅戰線」出現一幅令人弔詭的景象,北方自由聯盟軍團陣營與南方意識聯盟軍團陣營不再相互對抗,而是聽從一名男孩的指揮,聯合大軍朝向獨裁政權——沙巴提斯總統府——武裝進軍。

2021.11.09 初稿,讀雨居
2021.11.09 首發,方格子

2021.12.11/分享,馬特市

(5)

  我不再是以前的麥肯,也不是鎖匠的兒子,我是上天派來弭平戰亂的使者。沙巴提斯的獨裁政權,正在四處點燃戰火,企圖在戰亂中獲得巨額的利益。這個獨裁政權的領袖,就是沙巴提斯總統府的大當家——萬科。

  萬科,出生於貧窮家庭,父親在他只有三個月大時因肺病去世,母親染上吸毒的惡習,靠賣淫維生。他出生在半地下的陋室,直到十八歲前,他不曾走出過這間陋室一步。他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眼睛緊盯著牆上伸出地底的鐵欄杆外的世界。透過鐵欄杆,他羨慕著路過人們的腳有鞋子可以穿,有時,連狗都會跑到鐵欄杆前撒尿,他無力阻止,他的眼睛深埋的,只有恨。

  因為營養不良,萬科的身材面貌像是即將枯萎的葉子,快速老化為七十歲的模樣。實際上,他已經心智還很稚嫩,日日夜夜在內心規畫著將來復仇的藍圖。對誰復仇?對自己的身世復仇,對家和社會復仇,對整個世界復仇,他要每個人都臣服於他的統治,所有人都要居住在半地下,只有他可以光明正大居住在地面上。

  萬科十八歲的時候,母親因為毒癮長期侵害健康,終於也離開人世。萬科不得已,只好走出半地下的陋室求生存。走在陌生的市街,他第一次看見陽光如此耀眼的照在身上,街道滿是人來人去影子,以及各種汗臭腥臭味混雜的市場。他迷失在人海中不知所措,突然,一隻壯碩的手臂將他推倒在路邊。他縮在牆角,看著街道旁相互喊價的奴隸買賣,他覺得自己卑賤的連奴隸都不如。

  莫名的恨意再度湧上心頭,萬科拭去臉上的淚水,眼神暗露凶芒,他即將自貧窮的身世中脫穎而出,從他緊握的拳頭不停滲出腥紅的血色可以看出,他將為眼前的世界帶來殘忍無道的殺戮。

  麥肯率領龐大的軍隊,終於來到沙巴提斯總統府前廣場,費里曼與哈維此時同為副將,在阿波羅戰線見證麥肯施展的「奇蹟」之後,兩人甘心誠服於麥肯的指揮。費里曼與哈維相信麥肯是救世主,救世主會為沙巴提斯的人民帶來永恆的幸福與和平。

  只見麥肯外貌只有八歲的身形,卻散發著精明幹練的神情,尤其在他說話之時,自然流露出一股令人服從的氣勢,甚至,連動物都聽命於他的指揮。因此,在軍隊兩側,就是龐大的動物集團,有獅子、巨象等,連眼鏡蛇都乖乖聽命,天空還有無數飛鷹盤旋,讓人看了無不嘖嘖稱奇。

  「萬科,沙巴提斯總統府的大當家,獨裁政權的頭子,出來談話吧!我是聯合革命軍的領袖,天選之子,今日要來解救沙巴提斯的人民,還沙巴提斯的人民一個自由與平安喜樂的國度。」麥肯坐在白馬上,獨自趨前,對著沙巴提斯總統府喊話。他的聲音響透雲霄,彷彿來自天國,既溫柔又堅定的巨響。

  「哈哈!一個小鬼頭也能當領袖,沙巴提斯是沒有大人了嗎?自稱天選之子,好狂妄的口氣,有你這般臉皮厚的嗎?我才是沙巴提斯的王,這片江山都是我打下來的,你說句話就想收割這份成果,想的太美了吧!」只見一名看似百歲的老爺爺,拖著痀僂的軀體讓下巴的白色長鬍鬚就要掃向地面的姿態,悠悠地走到沙巴提斯總統府最高樓層的半圓形陽台,用完全與相貌不相符的雄厚嗓音不甘示弱地回擊。

  兩大巨頭面對面,全然不同的人生遭遇,造就了今日敵對的兩人,各自懷抱著愛與恨的立場對峙,這場最後的戰爭,誰是最後的勝利者?任誰都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6)

  就在麥肯和萬科對峙的同時,萬科的遠征軍正好及時趕回,讓兩軍原本懸殊的數量差異瞬間被消弭,形成旗鼓相當的態勢。一觸即發的狀態,兩軍就等各自領袖的一聲令下。詭譎氣氛壟罩這片大地,天空也慢慢凝聚著弔詭的灰暗色雲霧,彷彿下一秒就要衝出雷電巨響,引動殺戮的時刻。

  此時,眾人卻是不知,麥肯與萬科早已在眼神接觸之時,靈魂飛升到雲端之上開始前所未有的對話。

  兩人看見對方的靈魂,皆驚訝感到不可思議,這時才明白對方原來是同年紀的同輩關係。在此同時,兩人皆看到對方靈魂深處的記憶,明白了對方在時間的變化中產生愛與狠的生發原因。兩人不禁同時流下熱淚,彷彿明白這場決鬥早就命中註定。

  「放下恨吧!戰火無法為你帶來快樂與幸福,你也無法從戰火中獲得心滿意足的復仇。就算你將世界變成煉獄,你也逃不過引火自焚的結局。」

  「就算如此,我也開心有人作陪,拉全世界一起入火坑,就是命運對我最好的交代。我痛苦活著,為何要讓他人快樂生活?世人對我的悲傷視而不見,我又為何要對世人的哀號產生憐憫之心?」

  「你的苦痛並非來自他人,而是源自你看待世界的態度與方式。你從『惡』的角度詮釋眼前的一切生發,當然就會走向『恨』的結果。若是你能從『善』的視角切入過往的一切經歷,就會發現世界有著許多愛與被愛的故事,而你也可以成為其中一份子,愛人與被人愛。」

  「你確定嗎?世人是邪惡且自私的,世界不曾有愛與被愛,都是利益在作祟。所有人都是為了交易好處,才會虛偽的隱瞞真實的自我,戴上令人作噁的面具與人交往。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源自於如此不堪的手段,沒有視角問題,只有你還在天真地被人性不曾出現過的『道德』欺騙。你知道『道德』從頭到尾都是個謊與計謀,為了控制人民,為了滿足王的心思,這才是真相!」

  「不!人類生來就有善良之心,從沒有嬰孩就作惡的例子,都是後天殘缺的家庭教育和社會惡習導致人類的原生善良在不知不覺中被傷害,這一切都來自於錯誤的教育和私我的認知。只要每個人都願意用『將心比心』的方式對待他人,用『禮節』規範自我,就能免除惡意的產生,讓世界成就大同的現象。」

  「哈哈!你真的很於愚蠢!嬰孩沒有作惡不次因為沒有惡意而是因為行為無法自由控制,多少小孩在成長的過程中被父母親視為惡魔,就是因為他們天生就不懂世俗的規矩,一切行為都是天生的反應,這才是人類原本的性格。所謂『教育』就是為了政治而服務,政治就是少數人把持的權力,不是因為明辨是非,而是夠強,無論是言語或行為。為何要將心比心?為何世界要大同?每個人生下來都不一樣,為何麼要變成相同的模樣?你想讓世界變成機械人的國度嗎?如果惡意不該存在,那麼它從一開始就不會出現,既然它會出現,就表示它有存在的理由與價值。憑什麼只有善意可以留下來,同樣都是人類生發的產物,你憑什麼剷除?這樣的想法,不也是惡意嗎?」

  「你是在狡辯!惡意傷害人,善意幫助人,這是天理。人要快樂的生活,不應該相互殺戮與欺騙,這樣大家才能得到幸福。每個人都在世界上快樂生活,不好嗎?不應該嗎?」

  「你實在搞不懂天地的運行法則!誰規定惡意只會傷害人,善意就能幫助人?多少殺人的利器都起源於善意,多少善意假借天理行使殺戮的本質?惡意也能讓人感到快樂與幸福。世界是講求平衡的,有善有惡,相互制衡,天道才能運行。獨留善或惡的世界,根本是不可能存在的,因為無聊,太無聊了。」

  「就因為無聊,所以你要引爆戰火?就為了一己之私,讓世界陷入不幸的火海之中哀號?」

  「你還沒搞明白?你與我的存在是一體兩面,缺一不可。沒有黑,哪裡有白?沒有惡,哪有善?只有善的世界,是錯誤的,是自私的。有生就有死,『道』是運動的過程,不是靜態的解釋,你執迷於『善』對世界就是一種惡。你能不犧牲其他生命而生存嗎?一草一木皆是生命,陽光空氣水也是有自我意識的存有,你憑什麼犧牲其他意識生命而成就人類,人類的存在對其他生命就是一種惡,你沒發現嗎?」

  「你滿口胡言亂語,你真是罪大惡極,將殺戮當作是應該的作為,毫無憐憫之心,毫無人性。不用再多說了,只有滅了你,世界才能回到和樂與充滿善意的生活。」

  「哈哈!我怎麼覺得你比我還愛『殺戮』這回事!說不過就動手動腳,滿嘴正義,到頭來,手中還是拿著武器,殺氣騰騰的要將相反意見徹底消滅殆盡。我們兩人誰是善?誰又是惡?真相難辨了!」

  「廢話少說!用死來印證誰是誰非吧!輸家,就讓戰火燒進九重天,賠上靈魂與假鬼假怪的存在吧!」

  「你真是執迷不悟!」

  霎時,一道天雷擊打下來,兩方人馬不假思索舉起手中的兵器殺入敵方陣營。一時之間,天地染成血紅,無止盡的殺伐之聲,響徹整個地球。戰場上沒有任何憐憫與慈悲,只有殺與被殺的結果與咆嘯聲。人與動物的屍體疊滿廣場,卻是沒有人願意停止。

(7)

  戰火連燒二十四小時,勝負終於在隔日的日出時分揭曉,只見一名八歲孩童的身影挺立在萬人疊起的屍塚之上,右手高舉著一把血刀,左手提著白髮蒼蒼老者的頭顱,全身浸漬在血色之中,腥紅的血跡乾了又濕、濕了又乾,覆蓋好幾層深紫紅色的情節。放眼望去,早已分不清誰是敵方誰是友邦。費里曼與哈維手中的大刀刺穿對方的胸骨,至於為何友軍自相殘殺,無人知曉,也不再有人在乎。總而言之,戰火落幕,新的霸主即將登上最後的頂峰。

  三個月後,沙巴提斯漸漸恢復往日生氣勃勃的景象,人民安居樂業,四處歡笑,宛如人間仙境。沙巴提斯總統府的新當家麥肯卻是退化為嬰孩的狀態,獨自赤裸地坐在王座上,王座下一雙雙虎視眈眈的貪婪眼神正在等待著時間往更多的下一秒前去。麥肯的意識還很清醒,可是軀體卻越來越無法控制,他天性般吸吮拇指,忍不住掉淚,在一聲哇哇大哭過後,就再也無力出聲。時間加快腳步,不到六個小時之後,王座上只剩下一隻殘弱的白色蝌蚪,慢慢融化成腥羶的液體。

  只見費里曼緩緩走上台階,用抹布輕輕拭去腥臭的液體,隨意丟棄在台階之下,即使胸前的疤痕仍是隱隱作痛,他卻忍不住內心的興奮之情,命文官宣告「新沙巴提斯」正式成立,他就是新任的繼位總統,並且頒布第一道指令——從今以後,「新沙巴提斯」只能由費里曼家族繼承統治權,政策只有一個核心,就是擴張領土,直到天下一統,若有不從,格殺毋論。

2021.11.20(初稿,讀雨居)
2021.11.28(首發,方格子)

2021.12.11/分享,馬特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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