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人生】逐水草而居的老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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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流行的貨櫃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簡單生活的概念似乎流行開來，從美國教授住在一個垃圾桶的實驗開始，慢慢拓展成住在十坪大小的貨櫃屋，本來是簡單生活的美意，拓展到後來變得越來越奢華，雖然表面是貨櫃屋，裡面卻裝潢的金碧輝煌。帶入許多現代元素，幾乎都要比老舊房屋還要漂亮了。這其實不是什麼壞事，只要做好裝潢，配好管線，貨櫃屋幾乎到哪裡都可以生活，只要別人願意借你空地。我以為那是從國外流行起來的，想不到新工作就讓我碰到台灣貨櫃屋的始祖。

 

工地旁的貨櫃

基地旁有一棟2層樓高的納骨塔，綠色傳統式的廟宇屋頂，白色外牆讓人覺得有點年紀了，兩層樓的空間不敷使用所以才需要擴建這次的納骨塔。平時這裡門可羅雀，納骨塔前有個廣場，右側是這裡的辦公室，左側則是撿骨工作室，平時大概就只有三五個在這工作的人們，沒事不會有人來這裡。晚上這裡一片漆黑，沒什麼路燈也沒什麼人聲，但老彭，住在這裡。7月的太陽熱辣辣的，只穿短袖跑工地真的很容易曬傷。在一片空蕩蕩的紅土上，汽車經過就捲起一片風沙，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腐敗的氣味，畢竟這裡之前是墓地，為了施工而擾動的泥土把底下的溼氣給轉移到了地面，這裡就是我們未來一年半要待的地方，祖先們的陰宅預定地。

夾在原本的納骨塔跟建築基地旁有個羊腸小徑，因為工程的關係放上了施工的雜物，其中包含了一個紅色貨櫃，那是老彭的家。貨櫃最長的那面的右側開了一扇門，看進去就是個層架，最下面放了工地常用的工具：延長線、打石機、砂輪機、矽利康槍等等，中間那層擺了老彭的生活用品，特別的是一個鋼杯裡裝了十幾隻的牙刷，我問老彭為什麼要這麼多牙刷，他說一次刷完就換一支，全部用過了再拿去洗，是滿有效率的，也有點噁心。層架後面有台冰箱，老彭人很好，常常一大早剛到工地就問我們要不要喝冰冰的飲料，他在這邊開福利社可能還比較賺錢。貨櫃中間有道隔牆，裡面是老彭的床，還有台冷氣，感覺舒舒服服的。老彭就以這個貨櫃為家，工地到哪，老彭就到哪。

 

不用休息的常工

老彭有些微的駝背，身材瘦瘦的，從我看到他的第一天就是穿著一件紅色格子襯衫，配上灰色的西裝褲，沒有一天變過。偶爾敲敲他的門找他，發現他竟然準備了幾十件一樣的衣服，賈伯斯也是，看來老彭很有我們這個時代商業巨臂的習慣。從我上工第一天以來，只要有工作，老彭幾乎都在，他是基本盤，頂多再搭配個點工公司的點工。我們上班，老彭在；我們沒上班，老彭還是在。

我好奇地問老彭休假都去哪裡玩，老彭說他沒有在休假的，但總會有沒工作的時候吧！這時他就待在貨櫃裡不出來，不然就是去便利商店買包菸就回來了，標準的老菸槍，八點真正上工以前就可以抽掉五支菸，這個煙癮一天一包大概跑不掉。老彭說他沒有家人，60幾歲的年紀父母大概也都過世了，兄弟姊妹三十幾年不聯絡，我們是不太好意思問他什麼原因，可以吵成這樣，大概是分家產之類的事情吧。

 

其實他比你還老江湖

像我們這樣的菜鳥工程師，經歷不多，頂多跑過一兩個建案。老彭可就不一樣，在這家公司十幾年了，該做什麼可比你清楚得很，還會告訴你施工步驟，你指揮得不好，還會反過來跟你說這樣不對，對我們這些小小工程師甄試受益良多。老彭是個需要人陪他聊天的爺爺，一天我們站在工務所外，幾個主任抽著放鬆壓力的煙，老彭剛從廁所走出來，剛剛掃完廁所。為了廁所的刷子，老彭跟小彭吵得可真不可開交。買清潔用具之前，小彭特地找了老彭問要什麼樣的形式，老彭說：「我要刷鋼筋的那種，大概這麼長(手比大概30公分的長度)‧」，等到東西買回來了，老彭快步跑進工務所，對著小彭大聲嚷嚷不是這種，小彭沒辦法只得請老彭自己去買，最後老彭也沒去買新的，就用了小彭買回來的刷子打掃，不知道吵這麼久有什麼意義。老彭從廁所走出來後，就問我說：「主任，這之後有沒有要做壓梁。」我回他我不知道，他就問我知不知道壓梁是什麼，我就跟他說我沒做過，他就解釋起了壓梁這回事。所謂壓梁，是在打鋼軌樁時會在鋼軌樁的最上層組模澆鑄混凝土固定，這樣在開挖的時候鋼軌樁才不會跑掉，變得歪七扭八。後來我得知我們這塊工地不做，是有沒有必要這麼省，真的是只會cost donw哪來的競爭力。感謝老彭無私的教導。

 

老彭病倒了

因為我們保全磁卡不足的關係，早上來倒工地我都會去敲老彭的貨櫃門。這天我最早到被鎖在工地門外，我一如往常地跑去貨櫃門口敲門，奇怪的是不管我怎麼敲，都沒有人應門，照理來說老彭都會在阿，不曾看老彭出去吃過早餐。老彭的早餐跟他的其他兩餐一樣，都煮了一大鍋的湯類，譬如說排骨湯，然後分裝成很多個小碗，要吃的時候再放進他那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貨櫃屋裡的小型微波爐，沒有出去外面買早餐的問題。就在我繞了工地外圍兩三圈後，所長打電話來了，他說昨晚老彭到了附近的大醫院住進加護病房，說是中暑的樣子，好像是被救護車送去的，請我找工務所同一起去看看他。

聯新醫院網站上加護病房的開放時間是上午11點到11點半，病情嚴重到要住加護病房，很擔心去了老彭是醒著還睡著。工地到醫院車程約一個小時，路上還下了傾盆大雨，這不知道是在告訴我什麼消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聯新的加護病房外，才發現探訪時間是12點到12點半，拜託，你們的網站可以更改一下嗎？跟櫃台小姐確認了老彭有沒住在裡面，我就到醫院外晃晃去了。聯新醫院外只有小小的雙線道，外加來看病的行人路上擁擠不堪，外加醫院急診室又在這條雙線道的裡面，真不知道當初是哪個人設計的，救護車光塞車就延誤了不知道多少時間，希望老彭安好才是。

12點到了，加護病房的門外聚集著來探病的家屬，小小的走廊被擠得水洩不通。每床加護病房的房客只能有三位親友探望，超過的要等裡面的親友出來了，才能換人進去。老彭的床號是17，進門只看到16，往右找找看有沒有17號，怎麼走到底了，看也沒看到，最後回到門口，才發現老彭就在燈火闌珊處，眼睛閉著，不知道是還沒恢復還是只是在睡覺。老彭前面剛好坐著一位護裡士，可以詢問他的病情。護理士說老彭士心肌梗塞開刀，正想問他老彭是昏睡還是單純休息時，老彭就醒了，「诶，主任你怎麼會來？」，老彭很驚訝我跑來探望他，接著就開始劈哩啪啦的講述著前一天發生的事。到目前為止，我非常非常確認他沒什麼事了，這位爺爺可能有睡飽，精神比平常還好的講不停，真是服了他。

後來社工來關心老彭的狀況，詢問他有沒有家人，住房的狀況，水電房租費有沒有辦法負擔。老彭一如往常說他沒有任何親人，父母親也過世了，就算有親戚也三十年沒聯絡。有些問題我代替他回答了，說實在，老彭就住在工地，我們不關心他，誰要關心他。接著醫生也過來詢問老彭狀況，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因為醫生說一定會有人來看老彭，現在我可真的來了。老彭的病情是菸抽太多導致的心肌梗塞，他不是坐救護車來的，老彭是自己騎機車過來的，好個命大的老彭，身體不舒服還可以騎機車。因為晚上門診已經休息，所以才會轉往急診室，再來因為心導管手術是大手術，所以現在才會在加護病房。這來龍去脈沒搞清楚，只聽到老彭住進加護病房，不嚇死人才。老彭說他的腰包裡面還有一條菸，我叫他拿出來給我沒收，要不然就不給他回家，用鏈條鎖住他的貨櫃。不管怎麼樣，反正你回來不准再抽了。老彭不斷說他沒有想到我會來看他，要回去是老彭眼眶還濕濕的，這爺爺真的需要人關心。

 

出院之後

兩天後，所長再工務所問問大家有沒有要跟他一起去探望老彭，工務所一陣靜默，大家都在忙，可憐的所長自己驅車前往。老彭已經離開加護病房，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隔天我來上班，就已經看到老彭在收垃圾了，這爺爺真的是，不能多休息幾天嗎？我看到他彎腰整理垃圾桶，立刻大叫：「老彭，把你那支菸拿出來。」，四周同事一陣大笑，想當然爾是拿不出來摟。後來幾天他真的很乖，逢人就說不要抽菸，我們也沒看到他繼續偷抽，希望他健健康康的才是。

 

後續故事…..還留在那的 紅色貨櫃屋

原文連結Mr. Engineer 工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