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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风记 02 论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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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晟一行继续南下,日里、夜间已无人再来搅扰,不几日,来到幽冀地界,赶到一集镇,住店打尖,进得一酒家,刚坐定, 就听人叫道:“这少林寺再过两月要轮换主持方丈了,可是最近武林中唯一的热闹事儿了。”

循声望去,三个汉子围坐吃酒,大声谈论江湖传闻,桌旁倚着兵刃物什,也是江湖中人了,说话者是个花白胡子的汉子, 另一年轻汉子接口到:“我倒知道,这年头少林主持传位与别家门派不同,是几个主持轮流作住持方丈,不知是何道理?小子倒要请教。” 同座还没搭话呢,邻座一人却应道:“还不是为免内斗,只好取这无奈何的法子,如此这般,便不能打保票,由真正大德高僧做住持方丈了, 这般滥觞,不足为训,其他门派倒万万学不得。”

众人抬眼望去,是个山羊须的中年汉子,说话文绉绉的,倒像个教书先生,伊舟心想:“难怪如此好为人师了。” 这中年汉子见人人望着自己,似有探询之意,接着道:“想那少林,卧虎藏龙,高僧众多,如此轮转,就算不是最具高德者接任住持, 也绝非庸者,其他门派可没这般家底儿。” 众人点头称是,丁晟听闻此人夸赞少林,也不由得微笑点头。

刚发问的年轻汉子,扭头过来,问道:“兄台好见识,刚才你说少林为免内斗,才出此下策,又是如何道理啊?” 中年汉子道:“少林本是禅宗祖庭,自达摩祖师以降,禅宗开枝散叶,到如今一花开五叶,分出临济、曹洞、云门、法眼、沩仰五宗, 都自谓正宗,当然要在这祖庭上占得一席之地,这牵涉到宗风根本,纷争也不可免了,也亏得是得道高僧,才行得这轮转主持的法子。” 众人听得,个个称赞,对少林寺更增一份敬仰了。

那有疑问的年轻汉子听完道:“兄台真是高人,听你说话,便胜得和十个人说话。” 一抱拳,扭过身去。 他同桌的另一络腮胡子道:“少林寺这次轮转主持,按惯例,五宗僧人都会较武演习一番,为显各自宗风,当然会拿出看家本领了, 虽不如比武夺帅般热闹,见识见识少林功夫,也是一大乐事啊。” 众人随声附和,各桌也各自闲聊起来,都是互相询问去少林寺观礼之事。

丁晟一行人,吃饱喝足,会了钞,也出店继续赶路,又几日,到了黄河边上,几人商议暂且歇下,明日一早渡河,于是找酒家去了。 寻得酒家,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吵闹不休,待坐定细听,还是那少林住持传位的事, 丁晟心想:“还有半月才到正事,江湖间已经这么热闹了,少林这块招牌果真招风。”

只闻背后一人道:“这少林住持轮转,已五十多年了,没想到今年是非重生,哎,早就有人说起这法子不大好,也算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了。” 丁晟听闻一惊,大吸一口气,屏息继续听着,那人继续道:“这次本该法眼宗接位,没想到云门宗等不及了。” 另一人接道:“倒也不奇怪,云门宗如今人丁不盛,再等五年,余人都要转入他宗了,如此下去只怕没人能接位了, 那广显和尚不过三十来岁,就成了云门宗高僧,不知就里的觉得他少年有为,我看是云门宗没人啦。” 丁晟悚然,心想:”少林到底有何变故?与我还有关联,我这几个月来出寺庙云游,何曾做过什么错事?” 伊舟等人也抬眼望向丁晟,立刻又低头竖耳倾听:“所以广显和尚才急着要杀掉法眼宗那些位高僧,提前接上住持之位, 然后权柄在手,正好私用以广大自己的云门宗啊。”

丁晟听闻,几欲从座上弹起,又见景越望着自己,摇头示意,一行人又静静坐着听人谈论,心里思潮翻涌,不知是何滋味。 另一人问道:“这广显和尚也真是恶毒,但也太蠢笨了些,即使杀了法眼宗高僧,就没其他人接替上来吗?” 有人接口道:“这少林住持还是有基本要求的,德修、禅法、武功、言行四门都需要达到很高修为才行,法眼宗符合住持方丈条件的高僧俱被那和尚杀了, 只能在云门宗内寻得下任主持了。” 想是这人对广显恨至入骨,连法号也不屑提起了。

丁晟越听越惊怒,牙齿咬得要碎了,拳头也握得格格直响,要不是丁晟有所乔装,否则定会被人认出,为主持公道,这会儿已经上来厮打了。 那人越说越气愤,继续道:“想必是那死去的高僧显灵,让这厮阴谋败漏。” 伊舟实在忍耐不住,离座去了那人前,见是个干瘦老者, 作揖问道:“这位老先生,那阴谋是如何败漏的呢?可有人查证啊?” 老者见是个少年,上下打量一遍,身长七尺,模样俊俏却童稚气未脱,问道:“小娃娃,打听这些干嘛?” 伊舟道:“我可不是小孩子,只是天生娃娃脸,看着嫌小。” 老者道:“你这般俊俏,如何是那娃娃脸?想那丐帮人发现并传说出来的,怎会有假?” 他一连两个反问,倒把伊舟给怔住了,众人心想:“这丐帮乃武林大帮,向有侠名,定不会胡说八道。”

老者续道:“丐帮有人在广陵府发现济布大师法体,帮内高手检查伤势,前胸只受得一招却经脉俱断,用得也是少林内功, 只有寺内顶尖高手有此功力,丐帮分析说道,前胸受掌,定是相熟之人偷袭,而少林寺内有此功力者寥寥几人, 最近少林寺僧人四处邀客观礼,法眼宗更是尽出高辈僧人下山邀客,只因下任住持乃出自法眼宗,须当礼到,不曾想遭此劫难。” 就有另一人接着道:“前两月,那广显和尚也请允下山云游,却不是去邀客,各大门派都互相问询了, 五岳,五镇等主要门派以及各大禅寺都不见广显和尚拜会,却不知这和尚去哪里云游了?” 伊舟望去,是个麻脸汉子,听他续道:“济布大师本就是顶尖高手,从这下山的少林高手中,找出能一掌打死大师的少林高僧, 我看也只有那广显和尚了。” 老者接着道:“丐帮见兹事体大,报于少林,寺内高僧快马去往查验,确认是死于云门宗‘截断众流’的内力之下。” 丁晟听闻又是一惊,少林寺已经查验?心想那“截断众流”加上“函盖乾坤”,“随波逐浪”确是云门宗三门内功心法, 但我这一路确实没有遇见过济布大师,其中定有误会,待回寺内,自有分晓。

正说话间,又进来两位江湖人士,伊舟见之,一个矮壮汉子,一个书生模样的清秀后生, 矮壮汉子见着老者,上前招呼:“这不是恒山掌门吕村先生,也要去少林寺观礼的啦?” 这老者便是恒山掌门,自号泊如野人,一手天峰十三剑,已达剑术中奇、巧之顶峰, 吕掌门回礼道:“不想在此遇到闾山派掌门卫无虑先生,这位便是你新收的徒弟吧。” 卫掌门回道:“可不是,这次就是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说着便要那徒弟与众人致礼, 那后生躬身道:“后生小子段不奇见过各位前辈。” 伊舟、麻脸汉子也与师徒两人作礼致意,礼罢,两人落座, 这闾山乃五大镇山之北镇,卫掌门使一把雁翎刀,刀法以机巧繁复的变化见长,与恒山剑法可谓一路。

各人又开始论起少林传闻,个个恨恨不平,口出恶言,伊舟忙告辞回桌,与丁晟一起小心出得店去,犹闻店内痛骂之声不绝。 伊舟安慰道:“不知哪里来的流言蜚语,尽传得如此绘声绘色,丁大哥无忧,我定当为你作个见证。” 丁晟萎然道:“人言可畏啊。” 景越也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渡过黄河,离目的地越近,丁晟,景越两人物是人非心境渐浓,又加之流言烦扰,心中着实烦闷。 两人都已变了太多,一个晨钟暮鼓,一个朝月夕阳,情愫葬下已久,仇恨也早已放下,心中已了无波澜, 如果不是丁景,两人即使知道对方都还存于世间,但还有勇气再见一面吗?还会遭此流言中伤吗? 再想到丁景,两人话是越来越少,心事越来越重,一路上谁也说不出分离之语,只得一直相伴走着。

这日四人到了少室山地界,终是要分别了,反倒变得轻松喜乐了,景越腹中饥饿,却想:“进得店中,定是流言如刀剑。” 于是忍着饥渴,一行人忐忑地朝山上走去,近得一苇亭,丁晟突地驻足道:“景越姑娘,少林寺不接待女客,在下只能独自上去了。” 景越一怔,这一路,曾经的爱侣从没称呼过自己,早知终有一别,连孩子也有意不让称他为父, 到了临别,还是叫自己景越姑娘,心中如何不痛,忍住泪水,笑道:“你去吧。”

丁晟又对伊舟道:“小兄弟,为兄走了,以后江湖再见,也只能称我广显和尚啦。” 伊舟也是眼眶微红,平常只是回到寺内,如同“回家”,眼下却如龙潭虎穴,口中只道:“丁兄保重。” 丁晟去掉帽子、外层衣衫,漏出袈裟,就要脱离俗尘,转身离去,丁景却哭喊着,叫道:“丁叔叔要走了吗?我也要去少林寺。” 伊舟见各人正自内心悲苦,对丁景道:“我们要等会儿,少林师父下来接我们啦,先让叔叔上去通报呢。”

丁晟三步并作一步,几欲要飞起来地奔向山上,眼前浮现出景越深情微露的面容,耳旁回响着丁景与伊舟天真烂漫的嬉闹声, 此时却像一个鬼魔在追赶着自己,周身感觉生出一圈混沌,在模糊着,逃离着那些音容笑貌, 曾经熟悉的山、石、树、草也变得陌生了,其实哪里是什么混沌,只是自己的泪水罢了。 景越呆呆看着丁晟远去背影,心又碎了一遍,喃喃道:“他终究还是属于那古刹了。” 三人收拾下山,丁景一路也哭啼吵闹,伊舟柔声安慰,好不容易下了山来,找个客栈先住下。

广显进了寺内,向僧人们问个讯,彼此见了,都很高兴,广显就往方丈住处去了, 当下住持方丈希让禅师出自临济宗,宗风最是刚劲,机锋凌厉,棒喝峻烈,低辈分和尚们很是惧怕,甚至多有怨言, 希让禅师却是个和善活脱之人。

正想间,已到了方丈室外,只听希让方丈问道:“广显回来了?” 广显进了门,见方丈背对着门,正在挥毫呢, 广显口呼佛号,希让方丈转过身来,合十言道:“广显此次云游,有何悟?” 广显禅师应道:“言如利剑,由不得不侧耳;风以浩荡,由不得不偃伏。” 希让方丈道:“善哉,善哉,你那随波逐浪也不得使?” 广显道:“无处着力,使之无依。” 希让方丈道:“见之杀之,何须依着什么?” 言罢,两人团坐于地。

良久,希让方丈道:“俗务缠身,杀之五年矣,终得解脱。” 广显道:“鬼魔已现,怎生解脱?何不杀之?” 希让方丈道:“我却见它不着,如何杀它?” 广显乃知方丈之意,合十退出房内。

这几日少林寺众僧都在忙着那传位典礼,有些观礼宾客已经早到了, 司空山无相寺、天柱山谷寺、双峰山正觉寺、黄梅东山寺、岭南六祖寺住持,这些都是禅宗一脉,自然会早些来到; 而黄蘗禅寺,洞山禅寺,光泰禅寺,栖隐禅寺,清凉禅寺等各宗祖庭也是提前来到,少林寺自当殷勤招待不提。

到了典礼当日,原本住在山下的宾客们也都上了山来,伊舟和景越、丁景也装扮一番,随着众人上山。 众人分宾主,按行辈集于大雄宝殿,知客僧人分头招待,服事僧人分职忙碌,井井有条, 许多未进得殿内看热闹的,围在寺外,有些还爬上山坡,以期寻个地势高处,以便观望, 只不过也只能看看出出进进的杂事僧人和守门看院的迎客僧人,到底内情如何,也只靠凭空想象了,倒也不啻是件乐事。

钟鸣声起,方丈希让及达摩院、戒律院、罗汉堂、心禅堂首座五位执事高僧及希字辈其他六位高僧, 陪着别寺住持,武当、龙虎、齐云、青城及五岳、五镇等门派掌门,从后殿踏着钟声而出, 殿上僧众及观礼宾客一齐躬身行礼,拜了殿上佛像,分宾主坐下。 广显禅师立于云门宗一众师兄弟当中,抬头望去,殿上掌门有二十五人之多,各着不同服色,广显不常江湖走动,但武林脉络还是知晓, 当下武学,主要分儒、禅、道三家,五岳、五镇当属儒家武学,武当、龙虎、齐云、青城乃道家武学,其他都是禅宗一脉了, 门派数量上看,道家门派些微处于劣势,但目前公认的第一高手却是武当掌门抱微道长。 广显又扫视一周,还有些掌门就只能在殿下站在宾客人群中了,更见到人丛中的伊舟正向自己微笑以及乔装的景越、丁景诸人, 心头一震,继续望向大殿之中。

方丈主持行了那迎客、敬佛、告祖等各种礼仪,自有章程,不必细说,伊舟第一次到少林寺,也是好奇,听了方丈介绍宾客, 心想:“看书上说,少林寺还有般若堂、药王院、藏经阁、菩提院、证道院等,那些首座怎不见出来, 想是要看管经书典籍,食物药材吧,有机会要去那藏经阁逛逛。”

方丈继而解释如今法眼宗高僧蒙难,宗内已无合适住持人选,按当下寺规,轮着少林云门宗僧人接任, 钟声起,即要行四证之礼了,众人心知肚明,定是证那云门宗广显禅师了。 这四证是由方丈,达摩院、心禅堂、戒律院首座分别进行德修、武学、禅法、言行的品评,本是暗中进行,连被品评之人也不知晓, 通过四证的禅师才能担任住持方丈,但何人已通过品评,只在典礼中的四证之礼时才会揭晓答案, 云门宗近年来的确僧丁凋零,只广显禅师年少有为,江湖闻名,众人当不做他想了。

果不出众人所料,方丈转向广显禅师,道:“广显,你过来。” 话音未落,殿外一声断喝:“几位高僧之四证,是要用心,用眼,还是就只摇唇鼓舌呢?” 声如惊雷,震得钟声都带着嗡嗡之音,各人耳内更是一阵鼓涨。

伊舟扭头外望,一个长髯汉子立于殿门,长身虎腰,威风凛凛, 后面还跟着几个抬担之人,应是此前分派下山的僧人,担中覆着白布,心道:“莫非遇难高僧法体迎回了?” 只闻希让方丈道:“原来是丐帮辛长老,有何见教?” 这辛长老本是少林法眼宗济布大师的俗家弟子,后入丐帮,屡立功劳,坐上长老之位,这少林高僧均是其师长之辈, 方丈见他无礼,便也毫不客气。

辛长老也不答话,身后抬担之人鱼贯进了大殿,排出六个担架,可不就是那遇难的六位高僧, 殿中之人倒是闻见几缕香气,想是法体已做过处理,还保持着圆寂时的模样, 原来这俗家弟子见宗门蒙难,要出手主持公道,后就随着迎接法体的僧众一起上了少林寺。

辛长老悲声言道:“少林高僧遭此劫难,不见住持料理,却急着做这传位大典,不枉了方丈大师法号中的这个‘让’字啊, 可希因和尚查过本因吗?希空和尚禅法也是空空?希信是如何以信自立的呢?” 这长老一句话把方丈,达摩院首座,心禅堂首座,戒律院首座都骂了一遍,谅是佛法涵养高深,也是气得胸脯一阵起伏。

希让方丈不动声色,踱步到了担架前,合十诵经,然后就开始默默查看伤势, 辛长老道:“六人伤势一摸一样,都是前胸中了‘截断众流’的内力,已全身经脉尽断。” 突然宾客里一个老者也接话言道:“这‘截断众流’就是少林云门宗独家功夫,能一掌打死法眼宗高手的恐怕不做他想,就只广显大师了。” 伊舟望去,就是客栈中遇见的那个恒山掌门吕村了,又在这里老调重弹。 众人听了老者之言,都齐刷刷地望向了云门宗群僧, 希让方丈却轻声道:“济布禅师做不得住持了。” 只见他合十跪在济布禅师法体前,口里喃喃自语, 然后移向其他五位僧人都如此说法,然后起身说道:“法眼已去,云门当据。”

辛长老见方丈行事如同痴癫,心思:”莫非方丈被什么手段控制了?” 向广显禅师叫道:“你好高手段,居然还控制了方丈大师?” 希让方丈道:“善哉,善哉,诸位见解很对,但这六位高僧不是广显所杀,我信广显。” 辛长老喝了一声:“你信,我不信。” 已向广显禅师扑去,口中骂道:“你这佛门败类,恶毒小人,快来领死吧。” 一掌已经袭到, 掌风过处,人站得老远,脸上却似被刀割了一下,正是法眼宗“箭锋相拄”的内力,最是趁对手真气引而未发之时击到, 如专对着每道真气根基弯弓投矢,紧密相契,倘若实挨了这一掌,真气断绝不能发,还如百只利箭穿身,要多好多个窟窿了。

原来这希让方丈行事就是伴着机锋禅语,下属弟子稍有不解,反受一声喝斥,甚至禅杖相加,少林寺人都已然晓得, 却在辛长老看来如同疯子,就起了必有阴谋之念,他来少林这一路上,住店打尖,总听传闻少林广显为争住持之位,残害同门的传闻, 起初并不相信,后顺着那传闻详查广显武功,行踪,两相印照,越发相信传闻不假,后又遇到相迎法体的僧众,更是满腔悲愤, 如今见了方丈行事如痴,铁证当前却不主持公道,更加恼怒,为了报师门之仇,愤而出手了。

广显见那掌风来势凌厉,只得跳到殿中,双掌合十间,“袖里乾坤”起式,真气流转,僧袍微微鼓起,“函盖乾坤”内力护住周身, 辛长老的掌风来得好快,却如一叶扁舟行于波涛之上,掠过僧袍,只带起几下起伏,辛长老舞起双掌,转攻广显面门, 广显也用“掌中乾坤”来拆,两人均以内力见长,招式很是朴拙,一时相持于内力比拼,就像双牛相抵, 四股雄浑力道在大殿内翻滚,周围众人也随之闪避。

被这江湖传闻惹恼的正义人士,又何止辛长老一人?宾客中有跳出两人,加入战团,一个是恒山掌门吕村,一个是闾山掌门卫无虑, 云门宗众僧叫道:“两人也是掌门之尊,为何以多欺少?况乃少林自己事,两人贵为宾客,为何插手?” 吕村骂道:“如此残害同门之人,人人得而诛之,免得贻害武林。” 卫无虑道:“不错,此人若为少林方丈,狼性不改,定会残害我们这些武林同道,此时不除,还待何时?你们这班僧人, 袒护恶僧,不顾武林大义,待我宰了他,再找你们算账。” 其他宾客也鼓噪叫好,跃跃欲试, 众僧欲上前抵住两人,被广显止住,只得默念佛号不止, 吕、卫两人并不理会,各持刀剑,攻向广显上下两路,这两人功夫都是以机巧见长,广显一时手足无措,幸赖有“袖里乾坤”护体,才不致一时落败。

这武林各门派帮教上少林观礼,不仅仅是看个热闹,如少林、武当这般武林泰斗,方丈掌门传接,意味着行事风格转变, 总是提前了解为好,更有甚者,一个方丈的接位带来整个武林格局的转变也大有可能,众人见两个掌门直接干涉“恶僧接掌少林寺”并不为意; 而少林寺内五宗并列,遇到这般事故,本就想置身事外,又见广显止住本宗相帮,众僧就更无上前的理由了。

此时广显左支右绌,暗暗心惊,只得一掌抵御辛长老攻势, 一手使出“指间乾坤”,以拉、拨、弹、撩化解剑招,这招全仰仗浑厚内力,以五指与剑锋肉搏,看者无不胆战心惊; 脚下使出“足下乾坤”,闪避卫无虑的下盘攻势,偶有刀剑攻道近身,只得靠“函盖乾坤”护身真气使之不得及身, 广显只守不攻,靠着深厚内力,只求处于不败之地。 四人正面相搏,广显闪腾跳跃,三人紧随,视之团作一体,在大殿里四处飞腾。 景越见着,满脸关切,伊舟也凝神观战,心想:”丁大哥一有危险,我得立刻出手,也不得考虑身处何地了。” 其他众人个个咬牙切齿,倒是想着,三人中要有人落败,定要上前补上,与那广显战上几个回合。

突一人长身直入战团,袍风鼓起,四人只觉得劲风扑面,不由得各退一步, 望去,原来是希让方丈,正合十朗声道:“阿弥陀佛,时辰将到,少林当行传位之仪,请各自罢手,六僧之难,接任住持自会料理。” 辛长老怒笑道:“这少林神僧法体未寒,血仇未了,急着传位于嫌疑之人,他如何会料理自己?实难服众。” 宾客之中有人随即附和。

吕村老人接口道:“既然云门宗有人身处嫌疑,云门之后乃曹洞宗,也有众多高僧可行四证之礼,这传位之事本是少林内务, 但有人不顾武林道义,残害同门,却要接任少林住持之尊位,让整个武林蒙羞,我武林同道可不得不相询一句了。” 殿内其他门派之人,也有附和道:“不错,吕掌门乃正论,希望少林不要无视武林道义,反让杀人凶手占得大位。” 卫无虑也朗声道:“这曹洞宗近年好生兴旺,大有超越临济宗之势,那也是曹洞宗风更合禅理,深得僧众之心,不似有的宗门, 无端打骂僧众,走入那邪禅之道,如今弃禅门正宗不顾,偏向一嫌疑之人,莫非方丈存有私心?” 听闻这话,殿内一时躁动,伊舟心思这人显有挑拨之意,话语也忒无礼。 棒喝本是临济宗修禅之法,却被此人胡说为无端打骂僧人,其他僧众也面露不忿之色, 黄蘗禅寺住持听了,也是一气,但囿于身在少林,只得看希让方丈如何处理了。

希让方丈也是脸含愠色,沉声道:“善哉,善哉,无端揣测,非正理也。” 伊舟却忍耐不住,飞身出班,向希让方丈作揖,问道:“方丈大师,请问几位圣僧何时遇难?” 希让方丈回礼,应道:“均在这个月内,在下山邀客观礼途中遇害。” 伊舟道:“那定是在天南地北,不同地方遇害的了?” 希让方丈道:“是的,既然去邀客,自然是天南地北了。” 伊舟道:“这一个月内,请问一个人如何天南地北的到处杀人呢?” “难道他不会有帮手?你这不就是个帮手吗?” 不知是宾客中还是僧人中,有人应道, 伊舟道:“但这一个月来,我一直随着广显大师,可以证明广显大师并未杀人。” 希让方丈道:“善哉,善哉。”

云门宗众僧心中似乎一宽,微笑看着这位少年,其他僧众和宾客却是一副探询表情,急不可耐想让伊舟尽快说下去, 伊舟接着道:“这一个月,我同广显大师一路从燕地赶回少林寺,哪有空闲去四处杀人?” 那辛长老插话道:“这六位高僧都是在回程中被害,只须在某些必经之路处等着,一个月内下手倒也不是不可能。” 伊舟道:“我们确实是从北边南下的,有个大侠叫姜鸣山的也可以作证。” 有人起哄道:“那不过是另一个帮手,还大侠呢,你这黄毛小子可别说了,越说越露底了。”

伊舟也不怎么擅长言辞,正在想怎么应对呢, 曹洞宗群僧班次中,却有一人厉声问道:“小僧子山,敢问小施主,可是救过广显师叔一家的伊舟公子?” 伊舟一愣,子山和尚续道:“我也是听广显师叔的孩儿说起,这本由方丈主持,不便我插嘴,但见广显师叔犯下如此杀孽, 却不承认,居然指使寺外之人帮其开脱,天幸我在道上听到一点来由,斗胆出来告知大家,由各位武林同道评评理。”

伊舟更是一惊,大殿里顿时纷起大声鼓噪: “什么广显这和尚还有家人,还有孩儿?” “这少年如此能耐?” “原来大师父也会金屋藏娇啊。” “哈哈,少林何时改了门庭?”......

子山和尚跳出班次,道:“非小僧妄语,适才众宾客上山,我也去路旁招呼, 却听见有一小子道:‘伊舟哥哥曾救过丁叔叔,此次定也会帮忙吧?’ 话未说话,却被旁边一人掩口止住, 此前江湖已有传闻说,广显师叔俗名丁晟,此次下少室山并非去云游,实是去接妻寻子,却被法眼宗高僧撞破,因此痛下杀手, 想必早有盘算,想那住持之位就在眼前,因此要接妻、子入寺观瞻自己风光时刻呢?两人乔装上山,为掩耳目,连父亲也改称叔叔了。”

言毕,环视一周,戟指向着景越,丁景二人,道:“就是此二人。” 众人一起望了过去。 原来,伊舟一行人上山时,一路都听着众人咬牙切齿地谈论广显残害同门的传闻,景越越发心惊, 看这些江湖人士要主持公道的样子,定会对丁晟不利,于是和伊舟说起担忧,丁景插话,小童不知深浅,把他们名号都说漏了,却被子山和尚听了去。

广显禅师听闻,满腔气闷,突地一口鲜血喷出,伊舟飞身过来扶住,景越和丁景也忙奔了过来, 伊舟对子山和尚怒道:“你血口喷人,出家人为何如此恶毒?” 子山和尚笑道:“也不瞧瞧是谁在血口喷人,看啦,他妻子孩子都自己出来了,心疼了吧?” 广显抹了嘴上的血迹,惨然道:“我在出家前,确有妻室、孩子,后来失散,以为不在人间,后才出家, 最近听得孩儿下落,出寺寻找,却不是你说的那般。” 广显急怒攻心,想要辩解,也一时口拙,又转身向希让方丈合十道:“弟子欺瞒了方丈,实在有罪。” 希让方丈道:“善哉,善哉,我早已知晓。”

子山和尚叫道:“你诳语欺瞒师长,又尘缘未了,还犯下杀孽,已做不得佛门弟子,还想贪这住持之位?” 伊舟上前一步,对子山和尚道:“你这般胡搅蛮缠,广显大师出家前成家立室,如何就尘缘未了?” 子山和尚道:“小僧暂不与你口舌之争,我只问这恶毒和尚,你残害同门,是不是要贪这住持之位?” 同时戟指戳向广显, 他见伊舟还在辩驳,心中愤恨,便不顾师叔之分了,直言“恶毒和尚”了。

广显口中呼道:“你...你...,我...我....” 却说不出言语,抬头望着众人, 伊舟轻声道:“大师本来清白,可不要被这污妄之语一时激了。” 景越道:“就是,就不信这少林寺还辩不了理了。” 广显哪儿能听闻两人安慰话语,眼中只见殿中人人咬牙切齿,满目怨恨,似乎要将自己食肉寝皮一般, 耳中回荡着一路听来的如利剑穿心般的传言,自感已无面目存于这世间, 那边又响起子山和尚污言秽语的喝骂:“这女子也是一路随着这厮南下吗?可是在耳鬓厮磨间就把尘缘了呢?了得可干净?”

丁晟又看了看众人,恍恍然看了看景越,凄惨惨望了望丁景,突然口、鼻流出血来,身子便要瘫倒, 已运起“截断众流”内力,却是使在自己身上。 子山和尚见了,指着广显禅师向众人道:“此人辩驳不了,便要自杀谢罪,看他死相与六位高僧一样惨状,正是那‘截断众流’功夫。” 伊舟怒火烧腾,一掌击向子山和尚,只见那和尚身子如断线风筝般飞出殿门,还不住口叫骂, 一手握住广显手腕,真气度入,一探内息,已然经脉俱断,眼见活不成了。 曹洞宗群僧见子山和尚被甩出殿外,便要上前理论,被明远禅师拦住,众僧只是怒目望着伊舟。

丁晟自断经脉,栽倒于地,希让,伊舟,景越一起扑上。 伊舟见丁晟脸色惨白,口、鼻、眼中都有血流出,让他靠于自己大腿上,景越拥在胸前,抬头泪眼相望, 丁景也奔了过来,抱着丁晟腰间,不停啜泣,口中道:“我再不吵着要来少林寺了。” 丁晟温言叫道:“娘子”,已是无语凝噎,伊舟感觉丁晟热血正慢慢变凉,一掌抵背,注入一股真气。 又闻他吟道:“我本应归戒律楼,君怜得遇景儿悠,等闲踏浪逐波去,棒喝南来谷里啁。” 言毕而逝。 希让方丈心思你先前言道“使之无依”,到头来却使在自身,到底还是不通明,不由得一声长叹。

景越见了,心知丁晟对己之意,更添伤心,收了眼泪, 吟道:“北下音容少,南来水木邀,寒林鸦泪望,春寺罄鸣消,冷看群凶慑,伤归幼稚抛,草间蛇闹闹,阁上月梢梢。” 又将一指环取下交到伊舟手中,说道:“舟哥儿,托你认景儿为弟,送他去大理百花谷,将这指环交给云姐,让她教景儿武功。” 言毕不等伊舟答应,匕首已插入心间,这次,景越的心真是彻底碎了。

希让方丈合十道:“南来北去皆同路,深情浮名不殊途,一念之差劫亦渡,梵行已立邪本无。” 飘然回到座位。伊舟已有所悟,心道:“丁大哥云门宗武功已至化境,于情,于名却不通明圆融,心有阻碍,身亡前仍没放下, 不过,最终也算到了那万事皆空之境了。”

丁景懵懵懂懂中,如心念感应般,知道丁、景二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却突然亡故了, 他遭此大变,哭得已晕厥好几回,大殿内啜泣声、佛号声也是一阵一阵,伊舟携了丁景,早有四名云门宗弟子过来帮忙,抬起两具尸身,出了殿去, 其他众人见这变故,一时也都呆住回不过神来,只有子山和尚骂骂咧咧地进了殿内:“真是便宜那厮了,早晚要报这一掌之仇。” 良久,希让方丈回神过来,道:“广显已死,云门宗也无他人,那就该曹洞宗门人为下任住持了,典礼继续。” 钟声又起......

这少室山上,好风好水之地都属少林寺,伊舟、丁景只能去僻静地方,先草葬了丁晟、景越夫妇,准备下山找个刻碑师傅, 便向下山道路寻去。正行间,忽听得头上有人声,似乎还在谈着丁晟之事, 伊舟怒气涌起,心道:”丁大哥含冤身死,你们还嚼舌不止。” 于是猿身攀上,伏于石下偷听。

只听一人笑道:“我这儿还有法宝未用呢,子山那小子,口如利剑,已气得广显和尚自杀,这和尚脸皮也太薄了。” 另一人道:“子山耍得威风,我们这手上这对夫妇该如何处置?” 同伙接着道:“反正是早就死了的人,一刀杀了,丢到这沟里算了,就算有人发现,追查也是落到少林寺头上了。” 说完,两人哈哈一笑,伊舟听闻又要伤人命,只得抱起丁景,跳了上去,只见两个矮壮汉子,还绑着一对老年夫妇,蜷卧在地。

丁景一见,叫了声:“我的妈呀!” 就扑了过去,原来这夫妇是何仁夫妇,丁景养父母,原来还活着,却被劫持到此处。 那两个矮壮汉子见人扑来,双刀齐出,砍向丁景,伊舟戟指双点,两汉子委顿于地, 伊舟解开老夫妇绑缚,拂开昏睡穴,也见了礼,问起情由。

原来六个月前,有人从荆山劫走何仁夫妇,并谎骗丁景父母亡故,将丁景也接走,如今劫持老夫妇到少林寺,是要利用他们嫁祸丁、景夫妇劫人孩儿, 不曾想丁晟被子山和尚逼得自杀,有人出来传信说不用带这两夫妇进少林寺了, 让两汉子自行处置,于是两人就绑了老夫妇到这僻静处,想要杀了他们,不想撞见丁景、伊舟两个。

伊舟逼问汉子来历,两人说:“我们是丐帮人士,识相的赶快放了我们兄弟,否则怕你担待不起。” 伊舟见两人乖张如此,灵意指点到之处,已废了两人武功,一脚踢下山去了, 心想:“江湖传闻丐帮向有侠名,这两个破落户定想嫁祸于丐帮。” 丁景又见何仁二老,三人抱头痛哭,良久,才说了自己别后各种事项和寺内之事, 何仁说:“景儿,我们夫妇在白罗河边捡到你的,衣服里包着血书上写着你亲生父母是丁晟,景越,要不我姓何,你怎么姓丁呢。” 丁景道:“现在父母双亡,你们二老就是我的亲生父母了。” 说罢又拜。

可是景越遗命难违,伊舟只得给予二老银两,在少室山附近买了间屋子和一片菜地,安顿下来,并让两人不要以真实姓名示人, 此后老夫妇就以卖菜给少林寺为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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