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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一點|第一章(11)
差一點|第一章(11)
搬上“愛情島”幾個月了,鄰居我仍不認識幾個。亞當午睡時家裏靜得令人發怵,每走一步就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驚覺下側耳,又聽到湖上的大風。腳步聲和風聲成了世界中唯一的生氣。忽然我覺得這是座鬼樓,連忙走到亞當跟前,叫他的名字、搖他,好讓他醒來陪我。
亞當醒來後我推他出門散步。樓下迎面走來個亞洲媽媽,胸前背著個孩子。孩子太大,蜷縮在背袋裏,扭曲成一團,看得我的骨頭也打起結來。她頭戴一頂紅色喇嘛般的氈帽,又似雞冠。帽沿下一層厚厚的劉海半遮住細長的眼睛。她塗了大紅唇,反襯出蒼白的面色。一只碩大的帆船耳環懸垂在單耳上,兩條長及腰間的麻花辮甩在胸前,腳上一雙黑色的圓口布鞋。
看她標新立異的穿著,估計不是大陸人,有可能是日韓人,但她又沒有日韓人的拘謹,也可能是港澳同胞,可缺少一點殖民地風格。她也不可能是荷蘭第二、第三代華人,當地華人有種特殊的小市民氣質。東南亞人則更不可能了,她沒有那個長相。最後我猜她只能是臺灣人。
“臺灣人?”我問英語問她。
“杭州人,”她用漢語回我。
“哦,不好意思,你的氣質很像臺胞。”
“你呢?”她眉飛色舞地问我。
“上海。”
“你不像上海人。”
我不知道這話算恭維還是詆毀。“孩子睡了?”我問。
她看一眼背袋,點頭。
“女孩還是男孩?”
“女孩。”
“多大了?”
“一歲。他呢?”
“九個月。”
“差不多。可惜他們都睡了,不然可以一起玩兒。”
“交換一下手機,改天找機會?”
“現在有空嗎?到我家去坐會兒?”
我跟著杭州女子來到她家。 她叫高遠遠,來荷蘭五年了,在讀博士。 她的家在埃京河上一條掉了漆的黑鐵皮船上。門留著條縫,用麻繩拴著。我牽了牽麻繩,門開了。一個黑瘦、臉上有胎記的中年婦女冒出來。她看我一眼,朝我身後喊:“唉呀,有客人啊?”高遠遠把女兒抱上船,放到地上。她光著腳丫子,跪在地上爬。船上略有寒氣,我對高遠遠說:“別把她凍壞了。”
“她一直這樣,給她穿上襪子她也自己脫下來。”
“叫什麼名字?”我摸摸孩子軟塌塌的黃毛。
“高女。”
“女孩兒的女?”
“實在想不出什麼名字,我的女兒就叫高女吧。”
“瞧瞧這娃多俊!”中年婦女在我的肩後捏亞當的臉蛋兒。亞當把頭一扭,將臉埋在我肩上。
“閨女還是小子?”
“兒子。”
“怎麼跟女孩兒一樣俊呢?”
“這是劉阿姨,”高遠遠介紹。
“來,我給你沏茶,”劉阿姨操著濃重的東北口音說。“沱茶,愛不愛喝?黑沱,減肥的,我不給你泡太濃,苦。”
她的左頰上有塊雞蛋大小的褐紅胎記。待我的眼睛適應了那塊胎記,我發覺她還是漂亮的,雖然腦門有點光,皮膚有點黑,但是高挺的鼻樑和嫵媚的眼睛將整個面部點亮了。她也比乍看要年輕,笑起來眼角雖有魚尾紋,但皮膚總體還算光潔。要是撤下腦後那根碎花皮筋,將馬尾放下,用劉海遮住前額,再換身顯示身材的衣服,連妝也不用化,定是個性感熟女,老外喜歡的類型。
劉阿姨端上茶。我嘗了口,相當苦澀,連忙抓起塊荷蘭小甜點塞進嘴裏。高女仍在地上爬,爬到有支撐物的地方站起來走幾步。那細眉細眼像極了東方人,肉嘟嘟的雙頰和金棕色的捲髮又像極了西方人。
高遠遠話少,任我四處看。這個房子太奇特了:船艙寬敞,卻沒有桌椅,只有地上的幾只草墊。船尾放著只床墊,旁邊是鋪著床單的大竹籃,估計是高女的床。地板上有油彩手繪的高山、河流、牧場、動物等圖案,配合著古老的中文象形字。
“誰畫的?”
“我。”
“你是搞藝術的?”
“我是理科生,我的愛人是藝術家。”
這年頭沒有人稱“丈夫”為“愛人”了,我不確定她在指丈夫還是情人。
“小高是電腦博士,她男人是藝術家,”劉阿姨搭話。
高女爬了過來,扶住媽媽的腿站起身,拽她的裙子。劉阿姨遞給她一塊小甜點,她放進嘴裏,繼續拽媽媽的裙子。
“她要看電影,”高遠遠說。
“電腦裏看?”除了地上的一部筆記本外,我沒有看到任何電器,就連電視和冰箱也沒有。
“看真的電影。”高遠遠用根繩子掛起塊白床單,走到牆邊,推開一堆非洲鼓,拉出臺投影儀。
白床單映著我兒時看過的一部動畫片。艙內光線亮,畫面好似褪色一般,布上的皺褶將影像挪位。高女毫不介意,目不轉睛地盯著幕布。
“我們有一次試著用床單看電影,發現效果特別好,說不清的一種感覺,後來就一直這麼看了,還不傷孩子的眼睛,”高遠遠說。
門開了,一個西方老頭兒走了進來。他留著花白的小辮,穿著磨白的皮夾克、皮褲、皮靴,夾克的拉鏈敞開半截,露出濃密的胸毛。
“這是弗蘭克,影像藝術家。”高遠遠側過身來。
弗蘭克和我握手,然後拉了只草墊坐在高遠遠和高女身邊。他從口袋裏掏出煙葉和煙紙,卷成一支抽起來,另一只手擱在高遠遠的背上。
“先告辭了,”我說。
“以後常來玩兒。”高遠遠也不站起來送客。
劉阿姨碎步跟上:“我送送你們。”
上岸,劉阿姨又摸亞當的小臉。亞當再次把臉一扭,發出厭惡的聲音。
“別往心裏去,這孩子認生,”我掩飾尷尬。
“孩子都這樣,處幾次就好了。”
“弗蘭克是高遠遠的男人?”
“就是。”
“你帶高女多久了?”
“大半年了。那孩子可憐,小高他們自己吃素,也不讓孩子吃肉,魚蝦都不讓吃,連雞蛋也不讓。我瞧不過去,隔幾天就弄點兒肉末拌在粥裏。孩子吃得那個叫歡呦,每次吃完了還要,不敢給,怕她媽聞出來,鼻子可尖了。小高媽媽從杭州打電話來,說孩子給她托夢,要吃肉,讓閨女去買,嘿,還硬不去,跟她娘在電話裏吵了一通。”
“有些吃素的人是很嚴格的。”
“自己吃素也就算了,哪兒能委屈孩子呢?你說這孩子長身體長腦子不要營養啊?肉不吃,魚總要吃吧。我們中國家長塞還來不及塞呢?外國人怪。她也是跟她男人學來的。還不讓孩子吃糖吃鹽,都一歲了吃的全是淡的。你說那清湯寡水的有什麼好吃的?”
“你每天都幫她帶孩子?”
“隔三差五,她叫就去。前些年我做的那家好,管兩個孩子,吃住全包,一月淨賺八百。如果有這麼一家,我就把小高家辭了,誰都願意做長工不願意打零工的,對吧?”
我聽出劉阿姨的暗示。“那高女怎麼辦?”
“小高有的是時間。我幫她帶孩子,她就出去喝咖啡、做瑜伽、看電影。反正她男人有錢,聽小高說挺有名氣的。”
“你也去找個荷蘭男人,就不用給人帶孩子了,”我看著劉阿姨高鼻樑和厚嘴唇跟她打趣。
“我想過,”她一本正經地說,“路上常有人瞄我,我沒搭理他們。語言不通也沒辦法,還是需要心靈交流的。你說是吧?兒子!”她又伸手捏亞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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