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韬步爵
韬韬步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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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一點|第一章(9)

掩蓋一個秘密,需要一個謊言;逃避一個秘密,需要生命的代價;當秘密暴露時,卻發現一切皆荒唐。曉東有一個秘密。告訴她秘密的人已经死去,寫著秘密的白紙黑字也已化為灰燼。她帶著秘密来到荷蘭,在這個田園國家開始平靜的新生活。然而,靜好的歲月未能維持多久,經濟危機和文化衝突讓她成為一個負債累累、無家可歸的單親母親。困境中她向曾經急於逃離的人求救,換取解救的代價則是不得不重新面對秘密即將被發現的危險……

差一點|第一章(9)

我推著亞當坐公車,再換火車去阿姆斯特丹。熟悉的阿姆斯特丹。一走出中央火車站,我的心立即歡悅起來。車站外是膚色各異的人群,而在瓦鎮周圍全是白人。一個肥胖的婦女穿著水紅色的燈籠裙,大蘿蔔一樣插在橋頭,用五音不全的聲音高唱“哈利路亞”。她的脖子上掛著塊紙板,上面寫著“讓耶穌拯救你”。

我隨著人流往市中心的方向走。擦肩而過的路人說著不同的語言,有著不同的音調——自由的聲音。我不打算去任何一個地方,只想在城市裏、人流裏、嘈雜裏走一走,走到哪里算哪里。我沿著水壩大街往前走。沿街是一家接一家的旅店、餐館、賭場、紀念品商店和可吸食大麻的“咖啡店”。托馬斯不喜歡阿姆斯特丹,認為它骯髒粗俗,充滿愚昧的遊客和商業騙局。“阿姆斯特丹不是真正的荷蘭,”他說。哪里才是真正的荷蘭呢?托馬斯和他的父母一致認為,他們居住的瓦鎮才是真正的荷蘭。那裏整潔寧靜、街區古樸、店面溫馨、民眾安詳。離開瓦鎮,幾公里外的萊頓城在他們眼裏也是荷蘭的精華之地。那是座美好的大學城,是皇室子女就學的地方,是誕生過十幾位諾貝爾獎獲得者的地方。再往外走,十幾公里外的海牙算得上荷蘭唯一過得去的大城市,因為那裏看起來不像城市,更像散落在村莊裏城區。荷蘭寶地自此終止,往北的阿姆斯特丹他們嫌低俗不願意去,往南的鹿特丹他們嫌醜陋更不願意去。更重要的是,在他們生活的這片黃金區域內,人們有著算不上標準,但優美高雅的口音,而北面的阿姆斯特丹人說話像蠻橫市民,南面的鹿特丹人說話像底層工人。當然,我是聽不出這些區別的,在我聽來無論市民、工人、還是貴族,說荷蘭語都像在漱口。

前方是水壩廣場。我在廣場左轉去唐人街買佐料,在運河邊拐錯一個彎,一頭撞進了紅燈區。街邊是面貌相似的暗紅落地窗、嘈雜的酒館、琳琅的性用品商店和你推我搡的男遊客。手裏推著的童車比裸體還要扎眼,好在無處不在的員警提醒我紅燈區是阿姆斯特丹最安全的地方。

“二十歐元一位,有發票!”一個深膚凹眼的皮條客站在性表演劇院外,招呼一個中國代表團。

“是這兒嗎?”一位領導模樣的人問導遊。

“我們去前面一家,阿姆斯特丹最有名的紅屋!”

“Come on in! 有發票!”皮條客繼續嚷。

隊伍不理他,慢騰騰地往前蹭,每個人經過劇院都要扭頭看一眼門口張貼的照片。

“哎呦,我們就不去了,”唯一的兩位女代表之一說。

“小劉思想這麼保守啊?都到荷蘭了,還是看看吧,”領導說。

“不看不看,你們自己去,”女代表說。

“咳,又不是黃花閨女,孩子都打醬油了,”另一位男代表說。

“讓他們去看,我們去捏腳,”女代表對身邊的另一位女代表說。

快到晚飯時間了仍不見一點暮色。路邊的落地窗卻爭相亮起紫紅色的燈,穿黑色蕾絲的東歐妓女站到窗後,點起煙,漠視過往的行人。她們的臉都很年輕,十八九歲青蔥的美麗。幾百年的老房子鱗次櫛比地沿運河排列。河窄而直,水綠得發黑,每隔幾十米就是一座拱橋。前方矗立著一根巨型陽具,越過陽具是更挺拔的教堂尖頂。敲鐘了。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鐘聲回蕩在運河上方,為陽具披上一層金色的肅穆氣息。我記起米蘭昆德拉筆下的阿姆斯特丹:神的世界和骯髒的世界只有一河之隔。

沿著運河直走,前面不遠處便是唐人街。我在中國店買了東西,見到路旁一家中餐館的窗上貼著“招聘”兩字。我拉開餐館的門,花了好大氣力才將童車擠進去。餐館裏快坐滿了,一男一女兩個招待在滿堂奔忙。

“堂吃還是外賣?”穿黑制服的男招待沖到我跟前。

“你們招人嗎?”

他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又看看亞當——他熟睡著。

“你想做工?”他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廣東口音。

“晚上可以。”

“做過招待嗎?”

“沒有。”

“會洗碗嗎?”他低頭看我的手,立即收回剛才的話:“太小了。”

“你們這裏的招待每月工資多少?”

“一小時七歐元。”他再次看看亞當。“老公是荷蘭人?有合法身份的,我們要幫你上稅,拿到手大概五歐元。”

我默算月工資。一小時五歐元,一周算它十小時,一個月四十小時,就是兩百歐元,兩千人民幣,太少了。

女招待沖到賬臺上拿刷卡機,伸著脖子對我嚷:“要賺錢就去隔壁按摩院,十四歐元一個鐘頭。”

按摩院?我搖頭。

“想清楚了再回來。”男招待打開門。

隔壁掛著粉色帷帳,帷帳上繡著蓮花和陰陽的圖形,不像按摩院,倒像是個寺院和道觀的古怪結合。窗戶上也貼著粉色的蓮花,上方貼著金字“東方神韻按摩”。一個中國女子坐在窗後,面前的桌子上擱著一疊影印資料。如果我去做按摩女郎,婆婆會有什麼反應?我推門進去。窗邊的女子抬頭看看我,又看看亞當。

“你們這兒要人嗎?”

“我們是按摩院。”

“我知道,你們招按摩女嗎?”

“誰做?你?”

我微微點下頭。

“你等會兒啊,我去叫老闆。”

等了足有二十分鐘老闆才下來,一個乾瘦的華人男子。

“你想來工作?”

“是。”

“幹過這一行嗎?”

“先讓我說清楚,我就做腳部按摩,只給女顧客做。”

他上下打量我。“什麼時候能開工?”

“隨時。”話出口我有些心慌,連忙問:“多少錢?”

“上稅的還是不上稅的?”

“怎麼能不上稅?”

“那就是現金交易咯,你來一次,我給你一筆。”

“那就不上稅。”

“明天開始?早點來,十點鐘到。”

我應了聲。

回到家已經八點多,客廳裏暗著,我將童車停在角落,一手把亞當抱出來,一手提起奶粉包,上樓。我驚訝自己的力氣之大,過去拎個幾斤重的東西就覺得沉,現在左邊抱個十幾斤重的孩子,右邊背個十幾斤重的包,爬樓也不覺得累。

見我進來,托馬斯關上筆記本,面無好色地問:“你去哪兒了?”

“阿姆斯特丹。”

“去阿姆斯特丹幹嗎?”

“到中國店買了點東西。”我把奶粉包裏的醬油、料酒和幾顆菜拿了出來。“你看一下孩子,我把它們放到廚房裏去。”

回到臥室,亞當坐在托馬斯的腿上。他的腿一抬一抬顛著亞當的小屁股,他的眼睛沒有聚焦地望著前方,像在思考國家大事。

“我要跟你談一談。”他的腿停止顛動。

我抱起兒子,放在尿片墊上,背對他:“談什麼?”

“你先不要忙了好不好?我有話跟你說。”

“亞當一下午沒換過尿片了。”

等著我忙完孩子,他說:“媽媽說你很粗魯。”

“我,粗魯?!你連問也沒問我發生了什麼事,上來就給我扣帽子!如果我跟你說,她很粗魯,你會不會也這樣跟她說話?”花了幾小時才平靜下來的情緒被他的一句話又擾得漫天風雨。

“我在跟你談話,不要這麼衝動好不好?”

“我是衝動,你問過我衝動的原因嗎?”

“你還想不想繼續談話?”

我看了眼懷中的亞當,壓住怒火。“好,你說。”

“我知道這不全是你的責任,但媽媽正處在更年期,你就遷就她一點。”

“六十歲了還更年期?”

“爸爸有了女朋友讓她很難過,你就體諒一下她的苦衷。”

公公不久前交了個三十八歲的羅馬尼亞前體操運動員女友,擾得滿家風雨。 

“我也有苦衷啊,她體諒過我嗎?”

"有苦衷就說出來,我們一起來解決。"

"還要我說? 你連我的苦衷都不知道? 我兢兢業業當個好媽媽,亞當七天二十四小時全是我在帶。 我兢兢業業做個懂事的好媳婦,從不侵犯你媽媽的私人空間和時間,竭盡全力不讓亞當在半夜哭鬧。 家裡的日用品全是我在買,飯也是我在做,就連紅酒和白蘭地也是我買的,用的全是我的私房錢。 家裡為什麼這麼乾淨? 因為我天天在擦在吸! 你們衣服髒了就隨手仍在籃筐裡,都是我一聲不吭地幫你們洗了烘乾。 我怕狗,可我還不是幫她遛狗? "我越說越委屈,眼淚撲哧哧往下掉。

"我們有清潔工,你沒必要打掃房間。 我們衣服髒了自己會洗,你沒必要幫我們洗。 我以為你吃不慣我們做的東西才天天下廚,你要是願意吃三明治和土豆我不介意做飯。 我根本沒注意到家裡的日需和酒都是你買的,我以為都是媽媽買的呢,你不買的話她也會去買。 媽媽希望你能和露娜做朋友,但是你真不想去遛狗也沒關係,沒人逼著你去。 "

"這麼說我做的全都是白做了?"

"那也不見得,你鍛煉了身體、練習了廚藝,還能經常出門遛彎。"

"她叫我'寄生蟲'! 你媽媽說我是好吃懶做的'寄生蟲'! "

亞當猛地直起身子,我把他的頭按下去,放回到我的肩膀上。

"這麼說是有點過分。 媽媽說你有找工作的想法,你怎麼不早說? "

"為什麼凡事都要我說出來? 在上海我全職上班,我有金融碩士文憑,你說我會願意當家庭主婦嗎? "

"我支援你找工作。"

“那你為什麼不幫我?”

“怎麼幫你?”

“你不是有個表哥在銀行工作嗎?你去幫我問問他們那兒是否有空缺。”

托馬斯拿出手機,翻號碼。“這是他的號碼,你記下來。”

“托馬斯——”我感到無論如何用力,他總也不得要領。“他是你的表哥,我連見都沒見過他一面,你去幫我問一聲會掉肉嗎?”

他的手懸在空中呆了呆,縮回,將手機放下。

"我今天本來想跟你談另一件事的,"他說。 

"什麼事?"

"我想換成一週三天的半職,騰出兩天回大赦國際做義工。 我聽說當時跟我一起做義工的哥們已經升經理了,要是我還留在那兒的話今天也是經理了。 大赦國際只從義工里招正式員工,如果我不回去的話,就再也跨不進它們的門了。" 。

"托馬斯,我知道你為我付出了很多,我也很感激。 你要回去做義工我支援,但是有些現實的問題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考慮過。 "

"你指收入? 我考慮過,所以才提出只做兩天義工的,三天的工資還夠吃喝。 "

"我其實想跟你談搬家的,你的工資縮水後我們哪有錢來租房子?"

"怎麼突然想到搬家了? 就因為你今天和媽媽吵了一架? "

"今天的事情是導火線,根源早就在那裡了。 我們早晚要搬的,從我的角度來看越快越好。 而且——"

"我們租不起,除非排隊等政府廉租房,可要排十年。"

"只要你不辭職我們就租得起。"

"租不划算,現在房價大跌,租金沒怎麼跌。"

"你打算在這兒一直住到你拿到大赦國際的正式工作? 你去做義工,沒有收入,孩子連託兒所也送不起,我不能脫手去找工作,如此惡性循環,我們就一直不能擺脫今天的生活。 " 。

"為什麼要擺脫? 你和媽媽有矛盾就解決矛盾,沒有什麼問題是不能解決的。媽媽這兒反正空著,就先住著吧。托兒所可以先報上名,等你找到工作了就把亞當送進去,這樣錢就能周轉開了。”

“還要在這兒住多久?給我個估算。”

“半年、一年,要看大赦國際什麼時候有空缺了。”

“我們先租個臨時房?我還有點存款,房子小點也不要緊,先搬出去再說 。”

“不要衝動。”

“我沒有衝動!”我本來是理智的,但是托馬斯的口氣讓我喪失了自持。他们全家都一样,每當發生衝突時,他們總是以那種居高臨下的,假惺惺的口氣警告我不要失態。總是他們有理,總是他們有風度,總是他們實事求是。

“你這麼衝動,我怎麼跟你商量問題?” 

“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你不搬我搬。我去做比薩餅、刷盤子、捏腳,總夠付房租的了吧!”

亞當再一次受驚,直起身困惑地看著我們。我努力吞咽怒火。托馬斯翻白眼望天花板。

“說好了,我去找房子,我付房租,你搬不搬隨便!告訴你,我已經找到工作了,阿姆斯特丹的東方神韻按摩院,明天早上十點去上班。”

“你瘋啦?!”

他明白按摩院是怎麼回事。當初他在上海時,他的公寓樓下就是個按摩院,大白天也有小姐兜售服務。

“我沒瘋,我只是盡己所能,不當寄生蟲而已。你下樓去告訴你媽媽,我明天請她喝紅酒慶祝就職。”

他拿起只茶杯想往牆上擲,看到亞當,在空中止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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