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以曦
黃以曦

影評人,作家

睡美人的夢境,魔性迴路:《睡著也好,醒來也罷》

濱口竜介的新片《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女主角朝子曾遇到一名讓她一見鍾情的男子麥﹙Baku﹚,交往半年後麥卻不告而別了,兩年後,朝子遇到長得一模一樣的亮平﹙Ryohei﹚,她和亮平穩定交往數年,論及婚嫁,可此時,麥又出現了,現在的麥,成為了大明星,突然出現在朝子面前,想要復合。

像是部少女漫畫,就算有苦澀,也必定甜美吧。或者似乎並非如此?幽緩的電影中,似乎貫穿著如刀子般銳利而殘酷的自私,以及對這份自私的毫無自覺。或就算自覺也沒辦法,像是以愛為名,一切就可以無限上綱。但又似乎,也並非如此。

到底,這並不是個惡女的故事,而是一個夢的故事。女主角朝子,像浮沈在夢裡那樣的安靜遙遠。從一個夢,渡進另一個夢,儘管其實是同一個夢的更深處。

那年,與麥的交往,她瞬間就跳入了命中注定般的耽溺,男孩的心晃悠著,就像所有那個年紀的男孩,但女孩卻把全部自己都綁在上面。然後男孩消失了,女孩的靈魂也破漏著一點一點流光。然後她遇到了亮平,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哪,女孩順隨地棲居。亮平認定了女孩,想著整幅很遠的人生,就像所有那個年紀的男人,但女孩仍在最開始的地方。女孩愛著一張幻影,那幻影有個模樣,那其實既不是不羈的男孩或踏實的男人,那只是她近乎著魔的固執地欽點、接著把自己鎖定的命運。

也許這正是最糟糕的部份?一個始終都活在她的世界,你無法穿透,亦無法與之拉扯的人。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流洩的詭異氣質,來自於這部以愛為基調的作品裡沒有一絲一毫的性。十年來臉孔沒有一點老去的潔白少女,她的擁抱和親吻裡有種幾乎是奉獻或神聖的決絕,那裡沒有身體,甚至也沒有大腦和心,而是一份純粹、純淨的精神。而男孩,熱情在自由與遠方,男人呢,想的是平凡但安穩的家。在這段由女孩放射出去的三角戀裡,無論愛得多深、多畸形,都與性無關。(與之對比的是女孩那兩個充滿肉體感的閨密,無論是她們對男人動心的方式,又或者是理解自己的方式)

而這件事,重新詮釋了女孩,也賦予這部作品的終極調性---那是一個不需要身體、也因此沒有任何下墜和腐爛的世界。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展現了這樣的生存寓言,又或者說是個實驗,即是我們是否可能真把自己某個很核心的部分,越過任何妥協、稀釋、消逝、連結,那麼樣地直接長成一個完整世界?是的,正是「世界可不可能只為我轉動?」這樣的思考實驗。一個很小很小的我,一個在我裡面唯一唯一的一件小事。地球據著極限小的支點,無邪地繞轉著。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滑行在個人執念的綿延,沒有重力、沒有摩擦力,無論想要什麼,都會降臨。完美的男友就在那裡,稱職的閨密就在那裡,剛剛好的清朗明亮的生活就在那裡,歲月轟轟轉著卻不碾壓什麼、不毀壞什麼。都是佈景。風景換過一幕又一幕,每幀都是懸浮的蜃影,就像村上春樹小說中那個掛著兩個月亮的天空。

女孩是不會老的,因為時間從沒有真正開始。整部電影,是個睡美人的夢境,她將在夢裡漂流一輩子。那裡有焦灼的哭泣、飄忽的笑、謎樣的在場又缺席、切換開關般的打定又改變主意,愛貫穿地閃亮純淨,痛仍總是充滿觸覺,但這一切將如一套迴路,重複又重複,永遠是同一個樣子。

一個不必醒來的美夢,是你我的夢想,它因此是有魔性的。我們看著,感覺駭異,卻又騷動著想跳進去。像迷戀旋律的孩子,跟著吹笛手,一步一步走進山洞,永遠回不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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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thepolysh.com/blog/2018/09/21/asako-i-and-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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