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ilip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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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与城

和《地球最后的夜晚》男主黄觉在生日这天聊了聊

黄觉戴着绿色的渔夫帽出现。他不担心是否会显得肤色暗沉,也没有遭遇类似的事情,只是不爽「戴绿帽」这个词,决定身体力行,狠狠嘲笑这个约定成俗的着装标准。「别人说戴绿帽有点那什么,所以我就非得戴一个。」反其道而行之也不会带来什么好处,会遭来旁人的侧目,连带「离经叛道」的指责。他执意戴上面刺绣着字母GDC的绿色帽子,穿过人来人往的酒仙桥,推开园景餐厅的门,穿过大厅,避开室外花园里排布紧密的小圆桌,转进建筑物与四散水汽的铁栅栏之间的巷道,在一方隐秘的角落坐下接受采访。




四下无人,四周安静。黄觉说自己没有什么秘密。没过几分钟,他就表示无法告诉别人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天在哪里度过。但他肯定这一天的存在。

 

 

 

黄金时代/世纪末


九十年代在许多人心中散发着耀眼的金色。盛志民在走出九十年代八年后,做了一部回照黄金时代的纪录片,称之为乌托邦。片子问世多年后的2019年,盛志民跑遍全国十座城市做点映。现场收获的回馈此起彼伏,都是一水的后悔,年轻人为自己没有生在九十年代懊恼,仿佛失去了镀金的机会。

 

每个年代都有缅怀过去的人,黄觉不承认自己是这样的人。他的黄金年代,正是现在,即便今年阴云密布。「我们二十多岁的时候经历过非典,为此焦虑,但人生不也往好的方向走了吗?」

 

九十年代初,黄觉放下广西省歌舞团的稳定编制来北京,是因为受到摇滚乐的感召。他未曾打算成为乐手,只是想离摇滚乐近一点。

 

他最早听的歌是粤语歌曲,从谭咏麟和许冠杰听起,张国荣、林子祥等港台歌手成了他的最爱。很快,他们被达明一派(刘以达与黄耀明的组合)取代。




这个组合因为关切社会和政治长期无法进入音乐的主流。黄觉不再听四大天王,被这种不一样的声音牢牢吸引。

 

当时他很年轻,未必分得清各种音乐的风格,但听到窦唯和崔健这两位北京音乐家的作品后,他找到了听黄耀明时的激动。当时的同龄人下海打拼,都要去深圳,因为离香港更近。19岁的黄觉打定主意要去北京,响应音乐的号召。

 

他没犹豫就舍弃了毕业刚分配的工作。然而,来了北京的头一年多,他做模特,为各个舞厅表演,和预想的摇滚圈子离得很远。

 

摄影师高源是摇滚圈子的第一个路标。贝纳通(Benetton) 服装品牌要拍平面广告,请高源做摄影师,拍一些「长得有特色的」模特。他刚从南方来,从没见过穿牛仔裤的高个子摇滚女孩,下意识地认为「这个人很不一样,这么酷,肯定跟最酷的搞摇滚的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他们频繁在各个派对上碰到。

 

当时北京流行的除了摇滚,还有跳迪斯科。舞蹈演员出身的黄觉找到了时代浪潮推涌来的主场。他帮朋友打理凯宾斯基饭店对面的奶茶店「泡沫红茶」。黄经理自然而然为这里注入了跳舞的基因,改造成一个放电子舞曲的Lounge。

 

老狼在不演出的晚上总带着朋友出去玩,在演出的东北三环附近发现了这家不一样的奶茶店。此后,常有一帮子人乌压压走进泡沫红茶。大伙儿围着桌子坐下,只点一杯水,谁渴了就喝一口。聊天、跳舞,耗到天亮。

 

「我是外地人,当时搞摇滚的都是北京人。我天天和欧洋讴歌混在一起,这俩人嘴损是出了名的。」黄觉起初不习惯被他们叫做南宁费翔和广西轮廓王——因为长得硬朗。相处久了才从中感受到了温度,识别出这是表示亲密的方式。这时,他才真正融入北京,心心念念的摇滚的北京,有窦唯和崔健还有红磡的北京。他从这里学会了自嘲式的幽默。



图自黄觉微博。


黄觉崇拜Radiohead的主唱Thomas Yorke,采访时指了指自己,说有点大小眼,和Yorke一样。最近几年他请朋友画了Yorke的巨幅肖像挂在女儿的卧室,「她看着墙上的画,也长得带点大小眼的意思了。」

 

黄觉慢慢和所有人都成了朋友,甚至在九十年末期成为朋友们聚集的核心。他住在望京,妻子在美国读书的老狼就搬到附近的街区。紧接着,陈小虎、单晓帆都搬来了这个小区。每天一大帮子人进进出出。

 


住在望京的黄觉,那时高源和老狼都是他的邻居。图自《把青春唱完》314页。


关于九十年代的快乐记忆,都和朋友们有关。他记得,「窦唯有种天生的领袖气质」,团结着一帮一起玩的朋友。大家总去农家乐,拍一些「很傻逼的小电影」。每天下午起床,大家相互打电话,先约着吃个午饭,然后讨论去丽都公园钓金鱼还是去望京口附近放风筝。要是朋友家里有空,就去做客。要是赶上有车的朋友在,大家就去农家乐。当时没什么娱乐场所,大家也没有想过去消费,因为总能自己玩起来。

 

家里希望儿子能有正经的工作,过上稳定的生活。他对「混」的日子有另一番看法。平时联络家里都是打电话的他庄重地写了一封信,「妈妈,你不必担心,虽然我现在一日三餐不固定,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情,可我活得很充实。」



今年7月,黄觉发了这张图,配文「衣锦还乡」。图自黄觉微博。

做演员前,黄觉的未婚妻是美国人,一个银行家的女儿,在哈佛读完本硕博。黄觉曾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和自己在一起,答案出乎意料——「因为你没受过(学校)教育。」从学跳舞开始,黄觉就脱离了学校一板一眼的教育。来到北京,更是自由自在,当模特,做音乐,办舞会,开酒吧,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身边的人也差不多,都没有对世界关闭生活的可能性。人们「奇形怪状」,也因此更立体。这大概就是那个年代的黄金之处。年轻人们没有规则,随心所欲去触碰世界,向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发展。

 

九十年代给予了他不执着于物欲的底色,「就算赚不到钱,也不以为人生差到哪儿去。」他感受到了精神富足的快乐,对物质并不在意,法拉利和复古鞋,都可以拿去抵换一次忠于自我带来的心灵满足。如果把黄觉关进十平米的房间一个月,他必带的东西都是日常的用具:手机就放在面前的桌上,iPad和电脑同样是生活最基本的物件;深绿色磨砂外壳的电子烟正在手中把玩;至于可口可乐,刚坐下就点了一杯,「要无糖的。」 他不需要更多,「没有疯掉已经实属幸运,能身心健康地过完一生就够了。」

 

他只是没有说出口:九十年代,还是他的黄金年代。

 

1999年,摇滚乐式微,但依然是年轻人玩闹的主心骨。在后摇滚的年岁里,唱朋克的,搞影视的,写文学的,还有大帮社会大哥都玩在了一起。在世纪末狂欢的氛围里,身份的差异在某些瞬间被抹去。黄觉想起了曾经的召唤,决意「像窦唯那样做音乐。」

 

二十多年前,他在电脑里跑着盗版的编曲软件Reason,做电子音乐。为什么是电子音乐?「因为我不识谱,也不会演奏乐器。」

 

他当时有一台Roland MC-505,找朋友赊了台X八六电脑。他也想做DJ,就找刚从香港回来的黄小茂,买了一堆带回大陆没用上的设备。



Roland MC-505


练习DJ的基本功时,黄觉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没有可以存在电脑里的音乐文件,DJ放的音乐全靠黑胶唱片,放多少首歌就得买多少黑胶,要花大笔钱。无力负担,只好放弃。2020年,这不再是问题。他联系欧洋帮忙买设备和安装。收拾妥当,欧洋出门前送了言简意赅的教程:「两个低音不要同时开。」 他是黄觉到北京后认识的第一位摇滚朋友。新世纪初,刚做演员的黄觉没有租房子,把家当放在欧洋的阁楼里,戏闲时回到北京就住在里边。

 

摇滚乐点燃了黄觉二十岁的青春。他以为世纪末的狂欢将是三十岁燃烧的起点。没想到,一如最耀眼的摇滚事件红磡演唱会意味着摇滚的休止,新世纪来临前的生机勃发的躁动不仅没有注入新的荷尔蒙,还带来了痛苦。这是一扇代表希望的大幕,拉开后却只有一堵结结实实的墙。

 

九十年代末,这群年轻人中流行看《猜火车》,因为大家觉得讲得就是自己的故事。不是因为毒品,而是因为散发着年轻人才懂的无所事事的气息,作死,浪费生活。黄觉认同这点。那时混迹在模特圈,因为性格几乎混不下去,没什么活计塞进日程。他有大把时间,起床打开电脑,有一搭没一搭地做音乐。



黄觉是1999年的时尚先生。李东田把标志性的大鬓角安到了黄觉脸上。摄影是冯海。


黄觉渴望成为职业音乐人,用音乐牵引自己前进,一如那些摇滚的伙伴们。他抓住机会成为他们的一员,甚至和欧洋约定好共同申请去英国学习制作电子音乐。

 

对年轻的黄觉来说,做音乐纯粹是一种无意识行为,甚至是一种安慰剂,假装自己每天在做点事情,「就像峭壁上的一个小小的着力点,抓住它就能暂时不下落。」生活并不会因此改变丝毫。他「能感受到那种压抑,眼见着一个个朋友都崩溃了。比如何勇。」他担心如果不改变生活方式,继续猜火车般地混日子做音乐,自己落得电影中一样的下场。

 

他梦想有两万块,买一台当时性能最好的笔记本电脑,就能随时随地做音乐了。为了搞到这笔钱,去做演员。这是从未想过的事情。他此前报名了北京电影学院的摄影专业,但没想过自己表演,尽管曾经是个舞蹈演员,并且有着多年平面模特和演出的经历。

 

比起《猜火车》中的年轻人们,黄觉幸运得多。那群英国青年越靠拢吸引他们的,越深陷其中,最终毁灭自己。而黄觉深入让自己陷入虚无的东西,反而踏上了另一条坚实的路。他忙着往前奔跑,没有留意到挡在面前的墙体里迸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非职业影帝


老员外问他「有哪些东西,是你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才学到」,黄觉回答说演戏。


「我花了二十年时间做演员,把自己从二十八岁前的生活模式里抠出来。演戏之前,我拍广告,到了很晚的时候,我就知道要回归自己的生活,去和朋友吃饭。做了演员,自己长年累月距离自己很远,时刻生活在角色里,活在剧组中。」由于常年外出拍戏,保姆甚至以为墙上挂着的Yorke是这户的男主人。

 

黄觉出演的第一部电影是《恋爱中的宝贝》。这部实验意味浓厚的电影成为演员生涯的起点,以至于多年后,总有人问要不要演电视剧。他纳闷,「我演了那么多电视剧,哪怕不火也怎么就都没看到呢?」

 

黄觉需要生活有一条轨道。如果完全自主,时间将是敌人,因为不知道如何安排。在成为演员前,他只有模糊的想要改变的动机。做了一年之后,他笃定了做下去。「别人以为演员是一个散漫的职业,没什么约束。我可不这么看。剧组的通告统领起了生活,每天几点起床几点收工都被安排好了。」这把他从无序和混沌中打捞上来。

 

他对自己的定义是非职业演员。「我演戏就是正好不想闲着的时候,有合适的戏就去拍。」什么样的戏合适,没有固定的标准,只看是否对导演感兴趣。

 

多年前,黄觉读到了徐浩峰的小说《逝去的武林》。尽管不喜欢武林和武侠小说,但被徐浩峰笔下虚构又落点真实的世界吸引。他意识到与「一位笔头很有魅力的当代少有的写作者相遇。」于是,就有了《师父》和还未上映的《刀背藏身》与《诗眼倦天涯》。




「没人比徐浩峰更了解自己要什么。要7分(的表现),那我就要控制自己,不会多给到九分。让走两步说台词再盯着某处十五秒,我就死死遵守规定。」徐浩峰导戏时从不离开监视器,传达意见全靠副导演给对应的演员递话。有时候拍戏一天,黄觉都没见过徐浩峰丛帐篷里走出来。即便如此,他对这位导演充满敬意。

 

黄觉也喜欢毕赣。喜欢到想一起开公司,好让年轻的导演在不拍戏的时候也有钱生活。经纪人来泼凉水:「你自己的影响力还不够到能帮导演。」黄觉无法辩驳,援助计划作罢。



  


黄觉做了一首曲,把毕赣的诗融合,做了一首《毕赣更新了他的QQ空间》。虽然打消了为毕赣投一家公司的念头,但他用自己的方式安利着这位他喜爱的导演


他提前两个月去了《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剧组。毕赣安排住在外婆家后,就消失了,忙着去筹备电影。临走前丢下一本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小说《八月的星期天》,要他每天用凯里话朗读。

 

接下来,黄觉遭遇了人生中最长的拍摄周期,「你说哪儿有一拍拍一年的。」

 

毕赣沉迷意外之喜,曾观看《路边野餐》的素材时突然流泪——自己精心设计的画面里,出现了意料之外但巧妙别致的东西。他震惊之余臣服于这股超越人的力量,把自己的第二部电影布置成一个祭坛,去召唤那个存在,所谓「与神对话。」

 

抱着这一期待,毕赣运用导演所能控制的一切,不做预设,去向上发射信号。他只有一纸剧本,没有妥当的拍摄计划,带着剧组漫山遍野寻找拍摄的方向,看何处更接近光。

 

拍摄之初,黄觉和剧组所有成员一样摸不着头脑,以为与神对话是个很空泛的概念。但毕赣的真诚打动了剧组的工作人员。负责声音、美术、灯光的工作人员中不乏行业内最权威的前辈,他们诚挚跟着年轻的导演翻山越岭。

 

拍摄长镜头的时候用无人机俯拍一匹马。之前每次预演都没问题,唯独正式拍摄时,马被惊吓。它抬起了蹄子,开始乱闯,身上的道具撒了一地。摄影机意外地没有停止,记录下来。黄觉也保持入戏,演到底。片尾的长镜头第一条拍成的时候,曾服务王家卫几十年的老灯光师泪流满面。

 

黄觉演艺生涯中第一次出现这种玄妙的时刻。


他明白了,所谓的与神对话,「好像某扇门被打开,拥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又好像在汪洋中飘荡,看到了一座孤岛。」对于创作者来说,与神对话并不发生在作品完成时,而是创作过程中,刹那间意识到了作品应该成为的模样,好似找到了理念世界的原型,而自己的工作就是尽快记录下有幸窥到的模样。就像马狂乱的时刻,剧组的人感受到了这部电影该如何呈现,仿佛有神把旨意降了下来,通过人力去完成。村上春树也有类似玄妙的体验,在看棒球的时候,听着球被击飞的清脆回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天降落,伸手接住后开启了小说家的人生。




《地球最后的夜晚》是困住他时间最长的片子。电影拍摄完了,黄觉还没有走出电影里的时间。他困在浓郁的情感里,沉浸在找寻的主题中。

 

他是两次被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年度表彰的演员,也被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提名最佳男演员。他被业界评委和青年观众都认可的时候,言论和空气日渐逼仄。黄觉倒不悲观,中国永远是一座创作的富矿。「许多东西没办法左右。我们努力避开它去关注美好本身。对于一个文艺创作者来说,依然有许多表达的必要和价值。」


这场逃亡不尽然成立,至少代表了一种姿态。他曾经听过乐队「秘密行动」,夸奖他们是行动的范例。他还对一些年轻的艺术家赞叹有加,「总在找寻体制的空白和失音处,证明想当然的权威并非最高价值。」

 

是我,不是我,是我


做演员后,黄觉收入暴涨,「瞬间感受到了物质的美好」。他第一次拿到的「巨额片酬」有二十多万。全是现金,沉甸甸地装在袋子里。拿到钱,他立刻打车找地方,点了一只巨大的澳洲龙虾。

 

按照惯例,黄觉在这近二十年后应该过上一种稳定的中产生活,有着对某种品牌和生活方式的偏爱,说起威士忌和雪茄等烧钱就能精进的爱好时头头是道。

 

但他「没有随着金钱洪流一冲而下」,不想去过当下应有的生活。他要做一个中产明星中最另类的那一个。

 

一次拍戏要扮演贵公子,黄觉就去苏州的老凤祥买了镶嵌翡翠的金戒指,演练入戏。上手的一瞬间,他突然幻想如果一个文艺女青年和自己好上,依偎怀中,肩膀上搭着这只戴巨大戒指的手,她的目光一点点移动到戒指上。这个画面充满了怪异的乐趣,黄觉沉浸其中。由此,他决定扮演一个自己都惊觉陌生的人。这个曾经贫穷的艺术青年并没有随着财富而变,只是希望别人看待自己时带着难以名状的错愕,「要去演一种暴发户的感觉。」


有个喊麦的网络红人叫MC石头,在愚公移山表演。黄觉当时在外地拍戏,就给老板狗子打电话,「去给MC石头一千块钱,让他把赞美黄觉的词儿喊麦喊一遍。」



MC石头


二十啷当的时候去夜店玩耍,都是先和朋友们喝够了酒再进去。有钱之后,去夜店也不点酒,酒精过敏的黄觉包下卡座,上一堆果盘。

 

黄觉在康洪雷执导的电视剧《一针见血》中扮演一个反派。刘烨演对手戏警察。所有人看了二人的外貌,都支持应该反过来。黄觉却不这么认为,「我的内心没有长相那么正。」 他很享受反差,戏里戏外的都叫他陶醉。

 

他并不傲慢,反而比绝大多数人能放低自己。关于自己的稿子从来不审,哪怕有不喜欢的片段,也「咬咬牙算了,还是要尊重采访者的观点。」

 

所有这些叫人非议和侧目的事情,都是他的另一顶绿色渔夫帽。

 

生活中有无数条款压在人头上,遵守它不一定有好处,忤逆它必然会受损。人用经济理性,劝自己接受轻微的刺痛和瘙痒,以免损失更多。这些条款由此获得了合法性,听从它成了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但黄觉拒绝。他天生有反骨,为此吃过不少亏,更多的时候甚至不知道那里吃了亏。然而,他不后悔可能失去的机会和成就。

 

他对网课嗤之以鼻,认定跟着视频做早操听语数外课程就是形式主义。他宁可和妻子花更多的时间整理孩子的学习纲要,也不愿意随大流上网课。

 

他也不怕死。黄觉有肠癌的家族遗传史,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死亡,「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要么一片堙灭,要么就像困进电梯里的寂静和黑暗中思考。」7年前接到罹患癌症的诊断。当时,妻子正怀第二胎。他很平静,「靴子终于落地」,只想尽快做手术,一个半月后出院工作,「在死之前把最后一笔钱挣了。」接着,他要抛下一切,不顾既定的要求去环游世界。不久,医生说是误诊,死亡的宣判要撤销,黄觉的表情没变。

 

他拒绝参加综艺,哪怕朋友和经纪人都劝说这样有好处。两年前,《地球最后的夜晚》上映,宣发公司说经费不足,要黄觉陪着毕赣参加《吐槽大会》。他不忍心不帮一把。




他结婚时唯一的要求是不办婚礼。看到许多人为自己而来,就会紧张。这是一种本能。哪怕是自己的粉丝,他也要保持距离。年轻时与影迷发生骂战,起因是这群人期待他能做更红的事情。

 

今年,黄觉受邀成了奥斯卡的评委。某种意义上,奥斯卡是行业的风向标,通过褒奖来引导产业,试图为电影的未来立法。黄觉对于这层隐含的责任并不在意,「我觉得电影行业不需要我去关心它。它有自己的命运。况且,它承载了太多人的欲望。」

 

他没有向世界证明自己的冲动。在生活这条河中,只想平静地随波飘荡。黄觉经常出演文艺片和实验色彩强烈的作品,在今天的电影市场不占优势,他不为此慌张:


「不管什么时代,电影行业都是跟着时代走。经济上行,电影总是繁荣,要是下行,说什么都没用。或许我们今天就应该接受文艺片进不了院线发行的现实。这个问题关乎什么是电影。有人为电影下了极端的定义,说它就是景深,那么手机屏幕不能呈现这个东西吗?除了景深,还有人物和故事,这些都能在几分钟之内表现,并用流媒体分发。」

 

演员、音乐人的身份排不进自我认知的头几名。他笑称今年被奥斯卡邀请为评委很荒诞,「从来没有往这边去想,如此真实的一件事就安在我身上。」这件事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可以拿来开自己玩笑的引子,「你说会不会有人来公关我啊!」

 

他是个传统的人,丈夫和父亲的身份压倒一切。他从不敢拍摄母亲,认为这是一种不敬。


「你好女生」的摄影项目是黄觉新近的创作项目,专门拍摄女性的肖像,但不知从何开启。


微博上有个姑娘给他发了私信,邀请她为自己拍一张遗照。她刚刚从心梗抢救回来,担心死后留不下一张合适的照片。黄觉意识到这是个开始,带着复杂的心情去了医院,按下快门。第一位受访者是心梗刚刚抢救回来的姑娘。



黄觉摄影/影像/展览项目《你好女生》作品第一幅。图自黄觉微博。


母亲听完他的拍摄经历,主动要儿子拍摄自己,理由同样是要一张好看的遗照。黄觉这才将镜头对准长辈。

 


黄觉摄影/影像/展览项目《你好女生》作品第二幅。图自黄觉微博。


2020年的黄觉勇于承认,自己需要外力来规划时间,「接受良性的社会规范,接受已有的生活模式。」但这次,不是为了自己。如果十年前没有结婚,已经可以退休,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纯粹地感受世界。」但现在有了孩子和家庭,他躺在家里的时候会隐约有种不安。

 

更黄金的年代与2020年

 

九十年代的物质足够丰富,已经具备了现代文明的形状,却有足够的缝隙。制度没有卡死人,依然留有自由生长的余地。但「今天,年轻人要厮杀,要竞争,要很早就进入职场,找到自己的优缺点还有合适的赛道。」

 

这是时代的分野,而非人的差异。

 

他不认为自己的一代优于今天的年轻人,「随着年纪增长,荷尔蒙衰减,人不再主动关注新的音乐和其他东西」。主动关注者如总在听新东西的讴歌,也触摸不到当初AC/DC给他的能量了。黄觉惊觉自己能够感受新音乐的冲击感。他多次拿6ix9ine作比,说这个「曾被判五十几年的小孩做出来的东西很黑人也很Real,即便我不听说唱,也能感到他们身上的劲儿。」



黄觉分享的歌曲,发行于2020年。图自黄觉微博。


九十年代人的多样性并未在今天消逝,「生命力自带的东西无法被扼杀,只要你愿意看,不管是抖音快手还是网剧综艺,总能看到当代的多样性」。只是条条框框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小,某一个特别之处更难被展示和传播,而非更难被拥有。

 

开心网还在的年代,有个女孩加了好友。她每天发自拍,黄觉对此不屑一顾,出言不逊。网上邻居做久了,他知道了她在壳牌做会计,业余做了一支叫丝绸的乐队……听过丝绸的音乐后,黄觉惭愧不已,把当时所有做音乐的设备赠出,为自己不久之前的粗鲁惶恐不安。

 

「九零后看起来是这副样子,但内心可能比我们年轻时更丰富。」黄觉曾在上海的酒吧里碰到了Mandarin乐队的Chace在放歌,听到了歌单里的Paula Abdul、Janet Jackson还有TLC。当时的震惊直到今天都消散不去,黄觉长大了嘴,满脸不可思议,「他们居然能找到只有我们这代人才会听的东西。」(悄悄一说,黄觉喜欢的音乐都很适合蹦迪,蹦野迪的朋友们请认准双烽镇酉时的网易云歌单·黄觉特辑)

 

他从不认为年轻人没有自己这一代的内核。「我身边的小孩儿,比如窦靖童,从十几岁起就做音乐。家庭是给了宽松的氛围,但成为什么样,还是要看自己。再看看乐夏,你没办法不去赞美那些年轻人,比如Mandrain和福禄寿,都是小孩儿,可态度很正,作品也很正。再往远了看,Billie Eilish,6ix9ine,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风格是什么,各种声音混在一起。你说他们的东西是垃圾吗?我可不这么认为,这是这代人的点。」

 

他接受了当下流行的一切。

 

当今,全世界的音乐都变得保守,有人说是互联网泛滥之过。黄觉不这么认为,「之前唱片公司垄断,现在网络打破了铁壁,让更多的人愿意做音乐,回到了兴趣本身,当然是一种进步。」他不看抖音,却是快手的忠实用户,「沈阳有两个夜店,一个叫东方斯卡拉,一个叫红番区,里边的混混、保安经理、卖笑气的组成了一个世界。」


他点名表扬《乐队的夏天》。「一个跟摇滚乐完全没关系的人,会因为这档节目关注到了摇滚乐。新裤子、五条人存在那么久,最终因为节目被重新关注。而那些做摇滚乐的,也得到了实在的利益。」


至于这些关注是否廉价,本身是个伪命题。在一个健康的音乐市场中,乐队们本来就应该获得足够的关注和随之而来的收入。《乐队的夏天》事实上拖动中国音乐市场走向成熟。如果红磡演唱会后,大陆有不比今天差的市场环境,摇滚乐的未来或许要重新评估。

 

在这个更黄金的年代,他想做回黄金年代的自己。

 

尽管生计全靠演技,黄觉始终不标榜演员身份——需要写自我介绍的社交媒体上鲜有这一头衔,自称没有演员思维——没有想拍摄的终极角色,「不存在必须代入的题材和人。」这种疏离感贯穿了演艺生涯。

 

前段时间,黄觉低头走路,眼睛里映入一双UGG的雪地靴。他惊讶地往上扫,发现那双靴子的主人穿着件羽绒服,挎着鼓鼓囊囊的香奈儿包,头发全卷在一起,「一看就是精神状态有问题的女孩。问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想帮助她」。他意识到这是「你好女生」项目的绝佳拍摄对象。女孩拒绝。黄觉没有悻悻,平静离开,悄悄记录下了一个背影。



黄觉摄影/影像/展览项目《你好女生》作品第十四幅。图自黄觉微博。


他开了Mandrill,北京今天尚存的资质最老的酒吧之一。2011年前后,黄觉骑机车,在大马路上认识了一位投缘的朋友,就决定开一间酒吧,让摩托帮有个喝酒的地方。酒吧开出来才想清楚,骑摩托车不能喝酒,否则就是酒驾。


Mandrill就这样开起来了,成为导演和演员的据点。那杯著名的地球最后的夜晚是一个朋友的创意。他经常来这里喝酒,给自己做了杯鸡尾酒,烈度逼人;毕赣看到杯子绿色的苦艾酒,就把小鸟跳伞的诗句注入了酒里。

 

然而,黄觉极少来这间酒吧。更多的时候,黄觉在隔壁的wigwam酒吧,做DJ,「圆年轻时的梦想」。他说每次打碟的时候,有种在最大分贝喧嚣中遁世的感觉。

 

每次去打碟,只要没人轰的话,黄觉四个半小时连播不停。刚开始整晚只有两个店员看搓唱片。黄觉脸上挂不住,给了老板2000块钱在顾客群里发红包请大家喝一杯来看打碟,「看观众对音乐的反应。」 现在,他把碟打到了FIRST青年影展上。



黄觉发打碟预告配的图,说来的人送酒。图自黄觉微博。


做音乐的梦想也已复苏。疫情期间,黄觉用苹果的Logic做曲,曾宇来了一句,「Reason出新版了,不补一张正版的钱吗?」他被说服了,就花几千买了软件,翻出了过去的功底。


黄觉做音轨铺底,和张尕怂合作,接力创作了《乱弹· Mandrill@ 尕铺子》。


乱弹· Mandrill@ 尕铺子 - 张尕怂,黄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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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他开始渴望近视,觉得戴上眼镜更帅。前段时间,他视野模糊,心中狂喜,以为愿望终于成真。配镜的师傅检查发现没有近视,建议大失所望的黄觉去查查老花眼。

 

一副老花镜,是他比九十年代憧憬音乐的自己唯一多出的东西。采访时递过去足足三页纸的采访提纲,黄觉看了几秒就说都能回答。


如此痛快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出门时忘戴老花镜了,但绝不会怯场承认自己看不清。


(本文使用的图片获得作者授权,未经许可禁止二次使用。)


 

 

「双烽镇乐夏观影团」第3期招募!


明天周六(8.8)晚上八点

《乐队的夏天第二季》再次登场!


我们请来了专业乐迷相征。




他是《大内密谈》创始人&主播、 NOVA娱乐主理人、落网合伙人、前华纳音乐、环球音乐中国区市场总监。


对于音乐,不管是地上还是地下都颇有见解。之前,他在节目上的评论引来不少人的攻歼。


同时,我们邀请来了不速之客Los Crashers乐队,一支成立于北京的华丽硬摇滚乐队!




这可是上过乐队的夏天的音乐组织

不需要多介绍了吧?喜欢的朋友来就是了!


周六晚上

相征和这支素未谋面的乐队

将碰撞出什么火花呢?

敬请来现场或关注我们后续的报道。


欢迎双烽镇酉时的读者朋友们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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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烽镇世界与本文的关联


九十年代黄觉做DJ的设备来自黄小茂



以一音乐集团总裁之身亲自教我设备使用方法的朋友曾宇(黄觉原话)



黄觉的自嘲教练——讴歌




盛志民导演拍摄了《再见,乌托邦》




今日立秋,正好呈上我们去年秋分的文章,句式上也颇为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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