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ilip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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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与城

我们对何勇一无所知


我们都以为自己知道何勇,就像我们都以为自己清楚九十年代怎么回事。


魔岩三杰、香港红磡体育场、“四大天王都是小丑”和“李素丽你漂亮吗”,还有一句“张楚死了,窦唯成仙了,我疯了”。


最后这句既有无奈和嘲讽又有苦中作乐的自述,在一个时期里成为人们给三杰下的判决,同时也成为加深世人印象的证据:何勇是一个垮掉的天才,如流星般照亮九十年代的黑暗的听觉世界又迅速熄灭,他啊,搞砸了前途,最后过得不如正常人。


为何勇打上标签的同时,也在为九十年代盖棺定论。那是个理想主义的年代,那是个摇滚乐出道即巅峰的年代,那是中国音乐最好的年代……所有人谈到三十年前,都操着相似的口吻。


这就是今日对何勇和九十年代摇滚的全部阐释,构成了人们所了解的关于他们的一切。他们仿佛是面包,被大众反复咀嚼,所有的滋味已经被掌握。


何勇的父亲,何勇,张培仁在1992年出现于中国大饭店。 照片出自《把青春唱完》第38页。

几乎没人知道何勇的家中曾摆放着一个塑料模特。


假人老旧,隐约能看出俏丽的面容,立在阳台上,既注视着室内,也眺望窗户外的风景。何勇的朋友们猜想,艺术家大概就是会爱上没有生命的雕塑。但他们又觉得何勇不是那种人。


前几年,何勇因为意外伤人被拘,与此有关的信息相当有限,一家媒体抄另一家,传递着半夜买烟、事前喝了太多酒、叫门半天无应答等字眼。只言片语构成了何勇的当代生活速写,满足市井的好奇心。


少数人听说了何勇“勇武”之前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故事开始于落魄结束于落幕。一代摇滚英杰在21世纪初被公安盘问,进了医院诊治不好精神状态。他常在家中蛰居,偶有外出表演,与一个女诗人结婚又离婚,在小院里梳洗自己,喝茶看书,如钟摆般规律度过每一天。


极少数人知道这是一场火灾的后遗症。那时何勇住在单元楼里,并非独户,四周都有邻居。据说他自己点燃火焰,抱着吉他微笑着端坐在翻腾的炙热空气中。他安静,邻居喧闹,慌张报警,把宛如涅槃僧侣的何勇拉了出来。


那假人大概也一起毁灭在了之后的火灾中。


除了粗暴和肤浅的标签,我们其实对何勇和九十年代一无所知。


承认吧。


我们奢望用最快最轻松的方式与过去告别,好甩掉历史的负担和记忆的羁绊,将现在与未来的一切合法化。


所以,人们用疯狂的笔墨,一下一下描绘着何勇的形象,画出了粗糙的素描。真实的何勇小心翼翼地活在条条排线的间隔中。


这张图片出自《把青春唱完》的第74页。何勇正在吃盒饭。这导向了我们将在未来刊发的文章,讨论那时北京摇滚人的生活状态。


何勇喝醉了,睡到次日下午才醒来。天已经黑了。他急匆匆洗漱,出门,赶往天安门附近。朋友约他在这里的一家影院看《天下无贼》。他一反常态迟到了,推开影厅的隔音门,没有走到票上写的前排位置,默默在门口落座。黑暗中,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滑落,上一秒是刘德华扮演的盗贼倒下。


他走在钟鼓楼的路上,偶尔对眼前的景色陌生。这是他熟悉的景色,但他却觉得一片空白,像个迷路的人。他开始害怕这个世界,担心自己无力抵抗席卷而来的潮流和旁人的眼光。无力感取代了曼德拉和甘地,成为他新的精神内核。此前,他为了抢回音乐公司霸占的母带,拿着两把系有红绸的小斧子去讨个说法,同时在楼下埋伏着18个斧头帮。


何勇和窦唯在中国儿童艺术剧院走台。难以想象日后成为文化符号的两位摇滚歌手最早的演艺场地就在貌似最不摇滚的地方。这涉及到一个问题,即为什么北京没有形成一个经得起岁月考验的摇滚演出基地,而纽约可以有CBGB。


走着走着,想到过去的朋友们,想到失去的时间,何勇会在街上失声呜咽。他是一个摇滚歌手,永远做不到不摇滚,当情绪在眼眶后冲击的时候,从不克制眼泪。他洒泪跑着,进去一家KTV,开始唱范晓萱,一个披着流行歌手名号的摇滚女生,同时对爵士乐的演唱技巧颇有研究。


他开始喜欢晴天之外的天气。雪后,他穿行于一个个地下走道,一次次上升到地面上,感受雪后冰冷湿润的空气。他挑有雾气的晚上出门,踩踏湿漉漉的路面,和朋友交流未来的音乐计划。


他和新浪曾经打过一场漫长的官司,胜利了却并不自豪也没能维持体面。大公司仅仅给出了原定侵权赔偿的五十分之一。


窦唯和何勇在香港演出的空隙抽烟。某著名DJ自嘲跟窦唯玩了几十年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抽软金桥。


这种香烟早年遍及北京,到最后只有二环内才能买得到。如果何勇也抽这种烟,那它是另一座钟鼓楼。


为了撑过艰难的时期,他卖掉了珍藏已久的琴。那是他当年行走乐坛的武器,是张培仁带来的“贾管家”专门从台湾带来的东西,上边贴着滚石唱片的字样。一把足以进博物馆的琴紧急换回了远低于实际价值的钞票。


何勇有过一只狗,名叫卡卡。他没有拒绝选择女朋友,没有女朋友的时候,这只狗陪伴在他身边。但它最终也离开了何勇。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狗感染了一种细菌,皮肤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狗不知道自己的寿命将尽,也不知道主动隔离,依然跑到何勇身边,如往日般亲昵,打滚,蹭来蹭去。医生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安乐死,何勇听闻消息大哭,在房间里把自己关了许久。


何勇在香港的街头畅饮矿泉水。照片出自《把青春唱完》第124页。

何勇的微博停止更新于2015年6月15日。内容是一则告病取消演出的通告。接下来的三年,每年的今天都会更新一条自动发送的消息,祝生日快乐。


他的新浪微博有十八万粉丝。第一条微博下有600多条评论。第二年只有一半三百多条。第三年,奇迹般地没有减半,而是三分之二,两百多条。对了,去年播出了《乐队的夏天》,有人提到了何勇的歌。谁知道今天过后,这条自动发送的微博能接住多少投来的问候。


好似一座墓园,每年有人前来祭拜。


曾经的乐迷向何勇喊话,要他出来发歌,哪怕何勇在将近十五年前就疾呼自己不打算继续用音乐赚钱。和他同病相怜的人推荐自己的疗法,详细列出该吃多少药片。可每个人来这里,看到的不是何勇,而是自己。


人们用粗犷的线条勾勒何勇,三笔五笔结束,在人们忘记关注他的时候,何勇仍在一笔一画地描绘自己,从未停歇。


这是我们不知道的。而我们不知道的,不只是何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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