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命名

風雪嚴寒的夜晚，一個穿著厚重皮衣的男人默默地走上階，漠然地將門鎖打開。

迎接他的，是一片寂然的黑暗。

他慵懶的躺在沙發上，任憑身體陷入其中，房燈沒打開，他只是百無聊賴地轉著電視，一個個頻道快速跑過他的視線。

這些年來，他是為了什麼而努力？

為了出人頭地，他日以繼夜地讀書，與家人擦肩而過的每一個瞬間，現在看來，都成了刺傷他、纏縫心扉的每一支針線。

成績優異，使他上了間優秀的大學，在那尋著了得以立足的位置，找到了人人稱羨的工作，如今不知已賺進多少次人生的「第一桶金」，在職場上對他亦是好評如山，多次想要重傷、陷詬他的流言蜚語常常是不攻自破。

雖無覓著春天，卻還是安安靜靜地、舒舒服服地過了閒謐的清幽生活，雖工作有時繁忙，倒也還不曾真正傷過身體。

旁人都認為他是人生勝利組，在三十出頭的年紀就已站在人生高峰俯瞰整個世界，在職場上平步青雲的生活，能讓他彷若沉浸在幸福的和諧裡。

他理應是快樂的，可是他沒有。

不為旁人所知的，他天天回家，早已習慣了讓頹然冷卻落寞；在職場上一切的不如意，他也從未展露出來，深怕下屬擔心，深怕自己不被認為是個好領導，因為他心裡深深認為，一支軍隊要能成功打勝仗，首要之事便是主將不可自亂陣腳，奉行著這個道理，這些年來，他在職場上的沉穩，都是建立在此之上，可在接受眾人崇拜的同時，也為他加冕了，這無法再摘下的榮譽冠冕與袈裟，如同日不落國的外號一般，他被塑造成了一個無懈可擊的模範形象。

好想離開這些，好想再回到一切的起點。

好想再次回到那天啊，因一個粗心、害怕受責難而想擅自塗改成一百分的九十八分考卷，輕輕抓住那位正要走上不歸路的孩子的手，告訴他，不必完美，你也已經很棒了。

可這些往事，現在回想起，又有什麼用呢？

一切早已成過往雲煙，一飄散而成惘然。

他隨性的用手撥撥日曆，才發現，明天，就是爸跟媽的生日了。

他們是同一天出生的，還記得嗎？ 他這樣捫心自問著。

這幾年因忙於工作，不知道已錯過了多少次像這樣的日子，

那個日期，多麼熟悉，卻又多麼陌生、

那些日子，多麼恍惚，卻又多麼清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抹了抹臉。

今年他們也沒打電話過來詢問，想必也已經是習慣了這樣缺少了我的生日吧。

哥哥、姐姐都會回家團聚，而他作為老么，卻好像長大後就如脫了韁的野馬，如掙脫牢籠、展翼迎往新天地的白鴿，一去就不復返了。

如同那些青春，也是一去不復返，然而現在，那片曾經嚮往的蒼穹，現在也下起了小雨，在雨勢漸大前，他想回家了。

已經有幾年沒有回去了？不知道，也沒有力氣再細算了。

拖著長長的臉，看著眼前一展幸福笑靨的一家人。

他心底，突然像是長起了一點小火花，但又隨即給生活的消極給澆熄了。

好啦，別去想了，早早洗了睡覺吧，明早還得早起去看會議呢。

在尚未讓思緒跑完前，他早已站起身子來，準備拖著身去洗澡了。

但不知為何，他的眼神卻又游移向了一旁的那幀相片。

再一次看到了，那一展無畏的盈盈笑容，真誠、開心、愉快，全都毫不掩飾的展露無遺，那男孩抱著家人驕傲的笑臉像是在對全世界宣示，我抱著的這四個人，是全天下我最愛的人、也是全天下最愛我的人。

陣陣回憶湧上心頭，一陣酸楚湧上鼻頭，他的眼眶隨即被淚珠盈滿，但他很快就將眼淚收了回去。

大人的世界裡不需要太多眼淚，過去已逝就並不需再回憶，往前看才是迎向未來的最好解方，才亦不會愧對那個努力撐到現在的自己。

但這樣想的同時，他好像怎樣都已對不起了，那個年幼的他、那個在心裡默默發願，誓言要永遠守護家人的那位小男孩。

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等著什麼，等著誰來關心他，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與心靈、等著誰來告訴他，這麼暗的房間，不開燈對眼睛不好。

他在等誰，誰又在等他？

心裡被禁錮住的高塔，彷彿要在一夕間潰塌，這些年來，被封鎖在深處的悲屈，彷若要借勢往外散逃。

在最後一刻，他煞住了車。

洗澡後、睡覺去，別再亂想。

***

爸、媽

你們去哪裡？

為什麼，哥跟姐都在哭？

為什麼、他們都不說話？

之前不是會在這裡，等我下課嗎？

說等我從補習班回來，要帶我去吃我最想吃的東西嗎？

不、不對，

我不是小孩了，

我不能再撒嬌了，

可是，沒有看到你們的笑容，我好寂寞，

為什麼都不等我？

為什麼都不等我？

就像我們出去玩時，不管我去哪裡，你們都會等我回來的，

那這次呢？為什麼不等我？

連哥跟姐都是，看不到你們了，

好黑、好暗，不要留我一個人在這裡。

我看不到......啊。

已是天亮了。

他驀然驚起，沒有忽然從夢中驚醒而坐起，但他的雙頰，瞬地被溫熱滑過。

好久了，過了好久了，

這些年來，不曾哭泣過的他，竟然為了一場小小的夢，而流淚了。

小小的......夢？僅僅只是一場「小小」的夢？

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不安之感。

方才的畫面如呈眼前，灰灰的、暗暗的，卻十分清晰。

不重要了，今天不論有什麼要緊的公務事都不重要了，

現在、此時此刻，他最想做的，就是飛奔回鄉，看看父母，看看家人，看看那好久沒被觸碰的一切。

他只這麼想，另一顆心卻還是被公務壓制著。

不能離開，若是這麼做了，今天的會議怎麼辦？他們能好好開會嗎？

想到他的那些部下，他仍舊放不下心，手指在電話聯繫人間游移不定，

耳畔旁忽然傳來一陣聲音，

「回去吧，老盯著下屬看，他們壓力也會很大的，放寬心，讓他們一起去完成會議，不是很好嗎？」

這個聲音，好久都沒有聽到了。

謝謝你，多虧有你，這些年，才能撐過來，早些年甚至以為你消失了，沒想到在這個時候還是出現了。

你總是會在我最茫然之時，為我點醒了下一站的路燈，讓我不致迷失在黑夜裡。

他微微露出一笑，才又驚覺，自己是多久沒有露出這樣的會心一笑了？

好，既然都決定好了，下一站，回家。

出了火車站，他拖著長長的行李，漫步走在這街道上，

熟悉，陌生，

百感交集於一塊，他早已不知哪個才是現在的感覺，

興奮？緊張？害怕？

他這才知曉所謂的「近鄉情怯」。

啊啊，沒錯，就是這地方！

早些年玩的沙地沒想到現在還在這裡！

要不是礙於現在這個年紀，好想衝過去，和那些孩子們一同玩耍啊，

用鞋子去舀沙，然後才在回家時忘了也帶鞋回家，見了媽媽，媽媽笑盈盈的說沒關係，再給你買一雙就好。

他興奮地看著家鄉的一切，有些他從小看到大的商店，即便是離鄉這麼多年，都未曾改變，

但終究還是會有那有所改變的地方，

曾經讓他嚮往當飲料店的店員的發源者，那間店已不在了，

他可惜的杵在原地，心裡冀望著若是自己記錯位置就好了。

可是前面那始終如一的籃球場，以及一旁的大樹，那種標的物獨特感，是不可能會讓他記錯的。

本來就是這樣，怎麼可能這些多年，什麼都不變呢？

以前的那個純然少年，現在不也變成這副模樣了嗎？

他搓一搓鼻子，邁開步伐，繼續走了下去。

他又在一處轉角，停下了腳步。

那是小時候，父母常帶他和哥哥姐姐去的簡餐店。

每次都會在點餐後，就跑去盛一大碗的小米粥，還要加上兩、三大匙的白糖，才滿足的大口享受。

買一個塑膠杯，五個人、五支吸管，共同暢飲豆漿，或是在飽餐一頓後，點了一份外帶蔥油餅，拿回家作夜晚的小確幸，

那些回憶，就好像昨日方才發生，然而轉瞬而逝，十年已過，這個即將邁入二字頭的回憶，很是清晰呀。

他笑了笑，心裡惦記著那間水餃店的美好滋味，

倘若可以，他一定還要再吃一次，

當然，跟著家人一起。

想到這裡，他已然了解，自己是抱持著如何的心情回鄉。

就算膽怯、因害怕接觸到心中最軟那塊，而避而不談家鄉的事，可是

最能接受一切，那個遮蔽他軟弱和失敗、鼓舞他堅強與成功的地方，都是這裡，都是這片故土、

這座城市、

這些街道、

這棟大樓，

在樓層最上面，最深處的那間，最溫暖的小房子啊。

想到這裡，他不禁加快了腳步。

心怦怦狂跳著，呼吸早已紊亂得無可控制，

在他差點被狂亂的思緒給完全混亂之前，他終於抵達了，那片世外桃源的樓下，

看著那矗立在大樓前的碑石，儘管飽受風吹日曬，依舊屹立不搖的在那裡，寫著大樓的名號：

「陶淵明的故鄉」

沒錯呢，果真是世外桃源，寫的真是令人拍案叫絕！這提名真是太好了！

小時候沒看懂，現在長大方才有這樣一般體悟。

他向守門的警衛打聲招呼後，便走進大門，

啊啊，這麼多年了，果然好多好多事情都變了個樣，

剛剛的守衛也是，變成了年輕人來看守這棟充滿年紀的大樓呢，要不是出示了證明，不然說不準還進不來呢。

他會心地笑了笑，這已是本日第二次的真誠微笑了。

他伸出微微顫抖地手，按下了不知已按過多少次的樓層按鈕，

陌生的觸感，卻熟悉地觸動了他內心的深處。

呼吸著本棟大樓電梯特有的味道，他卻未感其味。

隨著電梯上升，他忐忑不安的心也隨之升高，

心怦怦地用力狂跳著，像是要跳出胸口一般，不曾止歇。

『叮』

已經到了呢。

他這才努力調整好呼吸，想讓自己看起來泰然自若。

可不都說過了，家，是唯一能毫不掩飾的地方嗎？那又何必欺瞞這樣的期待呢？

算了，就這樣吧，反正也調適不過來了。

就這樣，走出電梯吧。

走出電梯的那一刻，他竟忽感一陣暈眩，卻又隨即恢復了視線，

他看見了，走廊的那一端，鐵門沒有關上，作為內門的紗門，隱約透露著歡愉的燈光色彩。

他再次大口呼吸了一口，隨即挺胸走上前，

在推開門的那一剎那，他又退縮了，

都已經到這裡來了，怎麼可以因為害怕而退縮呢！

正當他對自己生著悶氣時，門被打開了，

他心頭陡然一震，

是媽媽，

他看見媽媽身後，在竹椅上，坐著哥哥、姐姐，還有爸爸，

他們也詫異的與他對看著，此景不過幾秒，空氣又重新回復了熱絡的氣氛，

「唷！失蹤人口回來了呀！」

「差點打電話去報警勒，我家弟弟怎麼消失了～」

在媽媽身後，此起彼落的揶揄聲傳過來，他心裡明白，又是那兩個臭小鬼開的玩笑，都長這麼大了，還老愛開他們弟弟的玩笑，

不過，真的很溫暖呢，好久沒有聽到他們的聲音了。

他眼眶一熱，與眼前的媽媽對上了眼，

他想開口說話，到嘴邊，卻哽咽住了，連嘟囔聲都發不出。

媽媽微微一笑，在那一瞬間，他們母子之間，彷若心靈相通，他忽然感覺到，媽媽的意思了。

「什麼也不用說，媽都知道。」

他再也忍不住，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潰堤，隨即像個小孩子一樣大哭了起來。

「乖，不哭了，爸在這，沒事的。」

爸爸在後頭，發出了溫柔的嗓音，安撫著眼前終於歸來的遊子。

「Candy Baby，歡迎回家。」

昔日的戲稱，卻成了今日的「暱」稱，媽媽親暱的摸了摸他的臉頰，隨即將他擁入懷中，他也立即緊緊回抱住媽媽，在她寬厚的肩上，泣不成聲。

「愛哭鬼，歡迎回家～」

他雖哭著，卻是因感動而泣，這些年來，因感動而哭成這樣，也是頭一次呢，他純心而真誠的笑靨，盛綻在淚容裡。

已是本日第三次了。

從今往後也能像這樣，盛開更美的笑容吧。

原是想要幫他們慶祝生日，可這樣看來，貌似是他被眼前的一切所祝賀著呢。

因為父母的出生，才有了現在的他，未來，這樣的感動也可能會這樣生生不息的奔流下去。

「嗯，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他終於說出聲了。

「嗯，歡迎回家唷，我永遠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