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職備忘錄 / 一個在中國跑新聞的台灣記者

我是一個到中國跑新聞的台灣記者，說起來這整件事並不是刻意安排，更像是個偶然。不過，最近我離開了，或許就是因為離開，才給了我一個好的機會，回顧最初的情景。

1.

我是因為好奇心來到中國。

2015 年底，我先在網路上注意到《好奇心日報》的精彩專題報導，記得當時看到的是好奇心到美國進行一系列的「好萊塢報告」，心想竟然可以把娛樂產業寫得如此完整與有趣。接著，我就莽撞地寄了一封願意到那工作的信件，當時並沒想太多後續的事情，只是純粹好奇。就在寄出信的一個小時之內，我就收到微信回覆，內容具體是啥不重要，但總之是合作的起點，也是我對中國認識的起點。

起初合作的一年多，我是在台灣當特約記者，定期與公司開會選題，主要還是寫台灣新聞居多，本來也完全沒想過要到中國。一直到了 2016 年底，我的生活中出現許多衝擊和疑問（當中包含不少個人因素以及奔三的厭世情緒），我決定換個環境，親眼來看看這間公司，以及被台灣媒體各種標籤化的中國社會。

所以我必須承認，最初我的確帶著一些成見而來，但無論是破除成見或是加深成見，都覺得應該是親自驗證。

2017 年，我剛來到上海，最多人問我的一個問題是：「你怎麼會想來這裡？」（我知道有些人是真心提問，但更多人的提問潛台詞其實是：「來到中國做新聞，你是不是傻」）

作為媒體人，難道不就是要一直追求像台灣一樣的新聞自由環境，來到這到底圖啥？

這幾年下來，眼看整體的台灣媒體環境，要說變得更好了，我覺得騙自己也該到一個程度就好。我有一個逐漸清晰的想法，商業力帶給媒體自由與專業的傷害，與極權箝制言論自由的傷害不相上下。如果只在意後者卻輕忽前者，對於增進這個社會的自由，並不會有太大的幫助，因為這兩者在本質上的問題是一樣的。

我不敢說自己是到底是處在一個最好還是最壞的年代。我的確得到好處，我不必再依賴大眾媒體給我的單一立場信源，建構我對世界的認識，但壞的是，我發現不少人似乎更希望活在過去那樣獲取信息的年代，或者是有一些人正不斷地壓制人們自由選擇的機會。

2.

從去年開始，中國社會出現了很多變化，言論更加緊縮已經是大家的共識。至於發生在我的身上，除了例行性被撤稿之外，還有三件我難以忘懷的事：

第一個，去年七月網信辦與相關部門率大批人員衝到我們辦公室，接著開始搜刮辦公室物品與盤問一些記者，後續大家也知道了，我們公司被整改一個月。

第二個，去年十一月，我前往青島追蹤報導一個男同性戀教師打官司的案件，在青島的勞動仲裁庭親眼看見公權力是如何讓一個原訂「公開開庭」，因為出現媒體人員旁聽（我和一名《經濟學人》的記者）而立刻要求案件當事人畫押，變成「不公開開庭」的過程，接著把我們趕出法庭。（此為完整報導）

第三個，今年一月，我在追蹤報導中國版「三塊廣告牌」的行動抗議活動，期間因為被一個扭轉治療中心舉報，使得我們所有人被警察扣住的過程。（文章最後被要求在網站、App、微信號上撤除，但不知為何豆瓣還存活著）

其實最好笑的是，在第三次的經驗當中，我竟然出現了一個自己都難以想像的變化。一得知警察過來的期間，我先是把所有手機上的採訪紀錄與隨筆，上傳到 Google Drive。接著，與公司簡單報備狀況之後，刪除與他們的對話紀錄，丟了一句：「從現在開始不要傳訊息給我，晚點我跟你聯繫。」

這三件事情現在都可以輕鬆提起，但對於從沒經歷過類似事件的我來說，依然是有不小的衝擊與恐懼。不過，這同時也讓我更清楚應該要保護的是什麼。

大家應該很難想像，我每一次回到台灣，一踏上機場就會產生難以言喻的安全感。因為我知道在這裡，以上這三件事不會發生（這還得感謝很多前輩...）

儘管如此，我從不後悔來到這，要不是好奇心，我沒有機會遇見這麼多比我勇敢與聰明好多好多倍的人，包含我的同事們。

新聞行業終究還是一個特別本地化的工作。2017 年以前，我根本沒來過中國，對這裡的瞭解全是由隻字片語與一些文本所建構的印象。加上剛來時就一些個人的事情所擾，我在前兩個月的表現簡直一塌糊塗，全面失敗的情緒湧現心頭，我快忘了自己為何而來。

而就在我出現離職的想法時，一名同事跟我說一句：「撐下去。」這句話確實起了作用，加上我還是死不服輸的性格，我決定留下來了。

這段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於我於他都出現了許多變化。在我離職的那天，他跟我說：「很感謝你做的那些新聞，我覺得都非常有價值！你一個人過來，完全不同的脈絡，而且待了這麼久，做了挺多事，確實很不容易，很佩服你！換作是我，可能也沒有那麼大勇氣。既然這些都挺過來了，以後應該也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說到底，我根本沒什麼勇氣，很多時候真的只是做一件應該做的事。而且我覺得這種事情都是累加的，不正是因為覺得還有人一直相信著媒體應該要讓世界更好，才會有更多勇敢的人出現。

這段期間太多值得紀錄的事，我是真的很珍惜。

雖然離開之後，有些前輩會擔心，我會就此放棄關注中國與我所關心的人事物，但事實是，很多事情一但有了開端後面的事情很難就此打住，尤其當你遇見了這麼多有意思的人和故事（比方說最近女權人士大兔的丈夫受到打壓）。

回台灣之後，其實還有很多事情沒完全確定，但我確信這裡的工作經歷，會帶我走向一個更遠的地方。

*「離職備忘錄」其實是受到潔平的鼓勵，讓我將在中國工作的心得慢慢紀錄下來的系列（或許也可以看成我個人的 murmur...）。總之，希望可以透過個人經驗的書寫，回顧這兩年中國社會的變化。（下一篇想談談關於第一次被撤稿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