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hn Hui
John Hui

90後港仔,文字工作者,哲學愛好者,現正為哲學新媒體撰寫專欄。熱愛分享、評論好書及電影,偶爾會寫小說。

《香水》:愛慾與禁忌之間的辯證

(编辑过)
葛奴乙作為愉悅原則的化身,他被放置在禁忌的對立面,衝擊著禁忌,過程中揭露了人深藏著最真實的一面。當他化身成香水時,意外地將人的存在矛盾一併反照出來。

原文刊在哲學新媒體:


誰要能控制氣味,誰就能控制人心。

香水》 (Perfume) 改編自德國小說家徐四金(Patrick Süskind)的同名小說,故事講述十八世紀的巴黎,有一個嗅覺敏銳的天才,如何從一名香水師 (perfumer) 遂步成為連環殺人犯的故事。整個故事的發展,皆圍繞著主角如何從對氣味的痴迷,一步步走向自我毀滅。香水的結構一般分為首調(最引人注目的部份)、中調(香水的主題)、基調(香水的餘韻)。關於愛慾與禁忌的探討,也以相同的形式層層遞進,電影看似聚焦在主人公的孤寂,隨著出乎意料的結局,愛慾與禁忌之間的主題逐漸浮現,在愛與禁忌的前提下,主角的角色前設反而具有哲思的餘韻。

主人公葛奴乙 (Jean Baptiste Grenouille)1 是一個方圓幾里也能嗅出一個人,甚至物件的嗅覺天才。剛到達巴黎時,他在送貨的路上,被一股瀰漫在空氣中的香氣吸引。他追蹤氣味的餘韻,發現是來自於一名紅髮少女。他心中對這名少女沒有任何邪念,只是單純被其身上的氣味所吸引。最終那名少女發現了葛奴乙的跟蹤,而葛奴乙慌張地錯手把她殺死。紅髮少女的氣味從此在他腦海中縈繞,渴望把這種氣味據為己有。這股慾望觸發了他成為香水師的決心,為的是學會從物質中提煉出氣味的技法,希望保留世間上所有氣味。氣味的世界使他沉醉。

氣味、體味、香水,不斷在故事中穿插,分別對應著存在感自我虛無

香水的首調: 與自我疏離 (self -alienation)

葛奴乙雖擅於捕捉氣味,諷刺的是他自己卻沒有體味。告別巴黎後,葛奴乙突然萌生在深山中與世隔絕的念頭。起初他十分沉醉於獨處時刻,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體味的事並感到慌張。故事中,體味象徵一個人的存在。在原著小說中,作者花不少筆墨描繪主角沒有自己的氣味,如何在他人面前形同透明。往後葛奴乙能夠順利殺人,也是因為他身上沒有體味而不被發現。每人與生俱來都擁有體味,葛奴乙的處境告訴我們,因為人的身上的體味,自然被其他人當成同類。每人都要藉著他者的判斷與評價來建立自我,葛奴乙沒有體味使他連被注意的機會也沒有,更別說被評價。這也進一步暗示了他不能與自己產生連結,因為他無法透過他者的反應回饋來認識自己;他的孤寂彷彿是註定的。

葛奴乙身上有一種隱如無形的特質,顯得他存在感極低。香水在故事中別具意義,因為它不單能提高一個人的存在感,甚至令對方對自己改觀。有一次葛奴乙的主管準備衝向他破口大罵之際,嗅到危險來臨的葛奴乙,偷偷塗了由少女的體香製成的香水,他的主管一改平日的暴噪,以平和的語氣與葛奴乙對話。葛奴乙需借助香水的外衣,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成為香水師除了為製作出被人愛及接納的香水,也是擺脫孤寂命運的嘗試;而這種嘗試則需要用上人的體香達成,也鋪設了往後成為殺人犯的路。但他的野心也是註定徒勞:香水不論能如何改變別人對自己的觀感,也只是針對嗅覺而製造出的幻象。

葛奴乙要殺人,是因為他試圖從少女身上收割代表愛的香氣,讓自己被愛。被緝拿歸案的他,在死刑當天,披上了用少女的體香製作的超級香水,令廣場上的人如痴如醉。站在刑台上得到眾人愛慕的葛奴乙,不再揮動著手上塗滿香水的手帕,他自信滿滿地認為已經得到了別人的接納、崇拜,成功彌補了他沒有體味的缺失,結果揮走手中的手帕。群眾的目光也逐漸離開了葛奴乙,聚焦在空中飄浮的手帕上。失落與空虛,皆寫在葛奴乙的臉上:再令人愛慕,也只是外衣的作用。香水用完,吸引力不再 ,葛奴乙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存在感極低的傢伙。

香水的中調:禁忌與踰越之間的辯證

在故事的尾段,不論是台上的劊子手、台下的民眾、看台上主持死刑的大主教,彷如看見上帝般向他下跪。接下來的是廣場上的人陷入一片狂亂,離奇地上演了一場大型的集體性交。對於這場令人費解的多人運動,巴塔耶 (Bataille) 的《情色論》(Eroticism) 或能帶來一點啟示。

在《情色論》中,巴塔耶指出了一個關於人類存在的普遍事實:我們作為獨立的個體,注定孤獨地面對死亡,因此我們渴求個體之間的交融;即是從不連貫的性命,藉由情色的內在經驗進入連貫的狀態,片刻擺脫死亡帶來的焦慮。

性愛中的激情與宗教的熱情是系出同門 2

一般談到情色,我們只會聯想到肉體的歡愉,但對巴塔耶來說,性愛與宗教都在強調與他者交融:前者透過肉體的結合,而後者則強調精神上與他者融為一體。交融的過程中,自我意識的邊界會變得模糊,猶如水滴溶入海洋般失去自我(意識)。按照巴塔耶的思路來理解這場多人運動,這個安排展現出因存在的孤獨而對連結的渴求。葛奴乙的超級香水將廣場上的群眾引領到感性、狂亂的狀態,也帶來了情色經驗。

情色便是禁忌的踰越。禁忌就是為了約束人類的本能衝動(性與死亡驅力3)而設立。人禽之別,在於禁忌劃下的界線。人之為人,因為人懂得壓抑自己的情慾,不會像動物般隨時渲泄自己的性衝動。巴塔耶在這點上,進一步劃分了世俗神聖世界。在世俗世界中,我們透過勞動工作,來滿足我們的需要;代表了獻祭、狂歡、慶典的神聖世界則干預到日常勞動。兩者本質上是對立的。前者強調資源累積與秩序;後者強調消費虛耗與脫序。性愛本身就是一場虛耗,能夠直接干預工作/勞動的進度。禁忌的作用便是確保世俗世界能運作順暢,免受性與死亡驅力的騷擾。  

禁忌是為了被違反而存在。4

這構成了情色的關鍵。

巴塔耶認為,人不能一直自我壓抑,也需要適時的解放。懂得自我抑制便是情色意識的開端,也構成踰越的關鍵。沒有經過禁忌的壓抑,便沒有踰越的需要,更沒有情慾放縱時的狂歡。簡而言之,踰越禁忌就是跨過分隔世俗與神聖世界的門檻,從世俗世界過渡至神聖世界。 

那場集體性交,正是一場慶典、一場禁忌的踰越。作為道德權威的大主教也參與其中時,可見城鎮的禁忌短暫失效,身處廣場的人的個人意識也被擱置,一起進入連貫狀態。超級香水的魔力解除了禁忌,因為它能夠繞過理性對邏輯一致性的要求,並直接顛倒人的行為。當香水的魔力散去時,每個人重返意識世界,恢復封閉,不連貫的狀態。城鎮的人就像宿醉一樣,醒來後產生一股羞恥感。理性重新回歸後,他們要為事件交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恢復城鎮的秩序。但每人心底裡都知道, 他們就是令城市的道德擱置的原因,為了贖罪他們迅速找了一個代罪羔羊了事,把這宗事件拋諸腦後。這幫人看似虛偽,因為他們原本認為葛奴乙是罪不可恕,但卻臣服於他的超級香水,以此為樂。相反,他們的罪疚感正好說明了踰越禁忌引發的焦慮。

香水的基調:氣味先於語言

電影中有著這麼一句話:氣味是萬物的靈魂 (the soul of beings is their scents) 。這話的妙處是,它表達了氣味的世界比起語言更能如實呈現世界的真實面貌。一般人用眼睛來認識世界,但嗅覺的地位反而在故事中提高,呈現出語言也有它不能捕捉的事情,譬如因氣味粒子之間的碰撞而產生的新氣味。葛奴乙因他天賦的緣故,導致他對環境的變化有著細膩的感受,只有氣味才是真實。但這也凸顯主角與一般只會用語言標籤事物的人們顯得格格不入,予他與人不同的行事方式。

他過分肯定氣味的同時,本能上也否定了思維。原著小說中,作者描述主角不懂得進行道德思考,分辨對錯。對錯對他來說沒有意義,那是屬於思維的範疇,不是他的鼻子所能捕捉。往後十三名少女遇害,也是因為他按著個人喜好行事,罔顧社會規範。作為理性語言的產物,禁忌的存在就是確保社會能順暢運作。顯然,葛奴乙是愉悅原則的化身,不論收割別人的體香是如何不被社會接受,只要他想要的,都要得到滿足;暴力就是他滿足自己的表現。他的暴力,展露了背後深不見底的孤寂。法國哲學家巴塔耶在《情色論》中指出暴力的孤寂:

暴力具有一種深度沉默。暴力從不宣稱自己的存在,從不主張自己存在的權利;暴力永遠默默地存在。5

按照巴塔耶的說法,語言本身就是趨向溝通與連結,暴力則不然。試想下日常的場景,當某人開始展示暴力行為,你會勸阻那人並要他以語言表達訴求。前者會用盡方法消除暴力的行為。真正的暴力是一種無法被疏理的狂亂。被文明教化就是要遠離狂亂,以語言來表達,經過思考組織的過程,使別人理解。相反,暴力的狂亂只會令人更加與自己疏離,更孤獨。


回到影片中,語言與暴力之間的對立關係也能從葛奴乙身上表現。一方面,與人接觸時他不善辭令,無法有效地用語言表達自己。作為觀眾的我們,對葛奴乙的慾望行動有充份理解,甚至同情,因為我們一直從他的視覺出發。但對於受害人的家屬則不然,當最後遇害的少女的父親與葛奴乙對質,問他為甚麼要殺他的女兒時,葛奴乙只重覆說了一句「我需要她」,令該父親不解。從頭到尾,葛奴乙不介意不被理解,也不打算令人明白。他只希望靜靜地滿足自己的慾望。

另一方面,他的惡行也是孤寂的反映。從巴塔耶看來,孤寂帶有一套虛無的否定邏輯:孤寂因為無法與人產生連結,所以否定別人。同時,與自己疏離的關係,最後也否定自己的存在。在孤寂中,葛奴乙從未感受過與人連結帶來的溫暖, 打從出生起就差點被生母殺死;寄宿孤兒院時,也差點被其他孩童幹掉。他未被當作人來看待,所以無法以人的角度去理解他人的感受;他眼中身旁的人都只是可被用完即棄的物。他缺乏體味不但使他無法與人產生連結,他也無法與自己產生連結,因此他回到自己的出生地自殺。從廣場逃脫後,葛奴乙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把剩下的香水倒在自己身上,此時他散發出一道愛的光芒,吸引四周腥臭的罪犯的注意,那幫人失去了理智衝向葛奴乙並把他吃掉。事後,那幫吃人的人也感到滿滿的愛。

國王的新衣中的小孩

「香水」這個名字所指的,就是葛奴乙本人。香水帶來了激情,但本質卻是似有還無,不能被看見。這對應了他的角色設定:他來無跡去無蹤,猶如氣體般存在;心理層面上,他不認識自己,所以虛無(縹緲)。葛奴乙作為孤寂者卻反而帶來了情色經驗,可謂是對主角來說極大的諷刺。香水能夠顛倒眾生,在於氣味相比語言,更能觸動人的內心真實。語言所建構的只是一個表面、符號世界,真正的真實世界不能被語言所描述。代表語言的哲學只能盡量接近人的內在世界,語言界限以外如愛慾暴力這些狂亂的代表,只能靜靜地感受。


葛奴乙作為愉悅原則的化身,他被放置在禁忌的對立面,衝擊著禁忌,過程中揭露了人深藏著最真實的一面。當他化身成香水時,意外地將人的存在矛盾一併反照出來。

不論是集體性交、人吃人看似不為世俗允許的行為,從巴塔耶看來是從儀式中找到深厚的連貫感,希望擺脫不連貫的狀態。在愛的香氣底下,孤獨就如體味般依附著每一個人。不論是孤獨抑或體味,它們都是乏味無趣,所以人才會渴望從愛中找到激情與脫序。激烈的脫序也不會是無盡恆久,再激情的火花也有殆盡的時候,這也恰好折射出存在的弔詭與矛盾:當眾人返回世俗世界,他們要恢復不連貫的狀態,繼續承受死亡躲在暗角,不知何時出手的焦慮;無奈地,擺脫這種焦慮的方式卻是為世不容。人,彷彿註定不斷在世俗與神聖世界之間拉鋸。廣場上的人所經歷的踰越的焦慮正好反映了這點。此時,葛奴乙這個大反派化身成超級香水,顯得像一個指出國王沒有穿衣服的小孩,道出了禁忌每天都在遮敝著,亦是人最真實、內在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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