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秋
華秋

寫作

在河爱乡

少年的乡村漫游故事

晚饭后,赖文俊带阿华去河里洗澡,经过陈琼家的“茶花”小店。

陈琼在柜台后面弯着腰,大把的头发散落着,遮着脸,掩着胸。

阿华说:“陈琼喜欢你。”

赖文俊脸红了。

“她亲口对林小梅说你这人有意思。一般来说女孩子说男生有意思就说明她对这个男生有意思了。”

“两年前你就说过了。都两年前的事了。”

“两年前我就说过吗?”

“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耳朵听出老茧了也不行动,没出息!”

陈琼该早看见赖文俊和阿华了的,正尽力假装没看见。显然的羞涩之情,全然呈现在几乎遮住半个身体的长发上。两年前她扎一硬邦邦的短小辫,乳房自然也不会有,现在看上去像个奇迹。

“不去打个招呼么?”

但赖文俊跑了起来,直跑过马路,跳到那边晒场里。

这条柏油马路是108国道的一部分,是记忆中唯一一条柏油路。其材料和形式,显然都是乡村知识之外的学问。不记得是哪位老师豪情满怀地说过,108国道三千五百公里,直达北京复兴门。那三公坐在108国道边一块石头上,打着盹。记忆中他坐那块石头上打盹已经很多年了。阿华有些恍惚,同时以更慎重的态度对待自己的恍惚,慢慢走上沥青路。沥青被暑期炎热融化了,一踩一个脚印。

“今天看到班车没有那三公?”

“没班车,有红车。”

“啥红车哦!”

“全红,支着大炮。威风啊!”

“没吓着吧?”

“我躲了牛圈。”

那三公说的是晒场边从前生产队关牛的屋子,这屋子向阳一面墙壁拆了,换一排粗大木栅栏拦住,包产到户后空置无用,附近的人家用来存稻草,那三公常睡在草堆里。

阿华走过去:“他说的是消防车吧?西昌去鹿县的消防车吧?市一级才有消防车。顶多下到县城,再下面就不去了。”

赖文俊佩服地点点头,说:“老头儿不认识消防车。”

“消防车就有看头了。消防车赶去鹿县,不会有啥事吧。可惜了,咱们该早点出来。”

“放心,烧不着林小梅家。”

阿华抬腿去踢赖文俊,赖文俊跳开了。

“你巴不得我说起林小梅。人小鬼大!”

现在的位置,已看不到陈琼店里的情况了。但阿华想象得到,陈琼一定急急忙忙将散头发收好,挽成辫子。她觉得这是挽回挫败感保持体面的样式。这样一想,真觉得陈琼彻彻底底是个女人了呢。

“你不去打个招呼?太不礼貌了吧。一般的不礼貌也就算了,今天她那个样子了你还不讲礼貌,要遭怨恨一辈子哦。”

“啥子哪样,哪样啥子,你烦不烦啊!”

阿华猛然意识到赖文俊似乎从头到尾就没往陈琼家的茶花小店看上一眼,这让他吃了一惊。

“老赖你刚才是没看一眼陈琼对吧?”

“没。有啥好看的!”

真的啊,阿华不禁替陈琼难过起来。

过了晒场,再过两层稻田田埂下到河边。稻子已经硬了。

“咱们都考上中专了,暑假回家还得干农活。”赖文俊抱怨道。

“你体会不到体力劳动的纯洁性。”

“你当惯了教师子女,就会站着说话不腰疼。”

借水稻掩护脱掉衣物,只剩短裤,两人很痛快地扑入河水里了。

记忆中是一个很漂亮的河湾。对面一堵山崖楔子一样伸入河道,水流在石崖下迂回,形成大约三米深的回水荡。可潜水呢。还可爬上石崖往下跳。

大约六米高,那高度下来冲到三米深水里正合适。阿华爬上石崖,见陈琼的店子亮起了灯。小店位于西山的影子里,黑得比别处早一些,那盏灯特别显眼。河爱乡虽位于108国道,却没掐准过往车辆的饭点。车辆来往而不停,便繁荣不起来。陈琼的小店想招徕司机,靠什么呢?

“老赖,你看陈琼独个儿守路边店,夜里其实挺危险的呢。”

“烦不烦啊你!”赖文俊还是那样说。

“赖文俊,你他妈油盐不进啊!”阿华突然火了。

赖文俊愣住了。

“怎么说咱们和陈琼也同学一场吧,招呼也不打一个,太失礼了。”

“你自个儿不打招呼怪我啊!我和她一个乡,隔三岔五照面,用不着打招呼。要打招呼你自己去啊,冲着我发啥火!”

阿华语塞,取了一个六十度斜角入水。身体入水时,一阵愉快。到了水下,他两手抱膝,一连三个翻滚。这是他最爱玩的海狸翻滚,看《动物世界》学的。在水底他看着赖文俊斜漂在上面煞白的身体,给自己数到六十三秒。憋不住了,没破纪录,他准备再来一次。

看他冒出水面,赖文俊喊住他说:“诶,你得讲一下。咋骂起我来了?”

“等一下。等我想清楚了再解释。先道个歉吧阿俊。咱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别生气。”

“算数。”赖文俊说,“我也憋一回。”

他头一缩,沉入水底。隐约可见他往上游潜去。潜过回水荡,水浅了。潜不住时,他站起来,水刚淹过小腿。旁边岸上有一株红心果树,不少果子黄了。他伸手摘下一个,扔给阿华。

“其实我晓得你要说啥。你就是想说我和陈琼的事嘛。陈琼和你家林小梅是闺蜜,你帮她打抱不平。但关键是,兄弟啊,就算我和陈琼中学时丢过纸条子,也都是那二年的事了。水都过了三丘田,就是这个意思。”

“我看水才淹齐小腿呢,离三丘田还早。”阿华咬着红心果说。

这株红心果长在一个凹凹里,见光少。估计每天也就下午一两个钟头有阳光给它,所以果子黄得死气沉沉。味道淡,发酸,阿华咬了一口便扔掉了。

“一股死人味。”

赖文俊皱起了眉,没敢把果子往嘴里放。

“就是这个词,死人味儿,”阿华有点得意地说。

“过分了吧。”

“不过分。它不是一株好红心果,”阿华说,“好红心果黄得发红,甜味很冲的。这株不是好红心果树。”

“烂红心果有股鸡屎味,说死人味太过份了。”

赖文俊扔掉手里的果子,往一处沙滩走去。“我要在热乎乎的沙滩上睡一会儿,”说着他便躺沙滩上了。

阿华去和他蹭着肩膀躺了一会儿。想抽烟了。热烘烘身体发困的感觉就是让人想抽烟。问题是,他们没烟了。阿华要赖文俊去找陈琼买烟,搞得好像阿华又在啰里啰嗦旧事重提一般,因此这次赖文俊要认认真真讲一讲了。阿华,他说,不是我不想,我是真不能去。因为,他想得比较远。他复读两年好不容易考上成都水利学校,希望毕业后留成都,可不想在老家有什么拘袢。这样说,可不是他看不起农村姑娘。本来吧,中学时他和陈琼就没啥事,不存在说他不理陈琼就是陈世美。有一点意思,那算什么!都是阿华一帮哥们儿编排的出来的。按阿华等人非要弄假成真的劲头胡搞到底,是要害死人的啊!

总之,他罗罗嗦嗦、语气强烈地说了一大通,弄得阿华很丧气。

“好啦好啦,我找陈琼买烟去。”

阿华到了陈琼店跟前,见陈琼果然扎起了辫子。大辫子之外,头上还保留着蓬蓬松松的一大团,头发真不少。看上去像随意堆头上的,其实精心摆弄过。额头垂下两絡,右腮搭着一团,修饰着她的脸蛋。

阿华愣愣道:“我买包烟。”

“你谁啊!不卖。”

“不能怪我啊陈琼,都怪赖文俊不敢见你。"

“我又不吃他。”

见陈琼取的是红塔山,阿华忙说:“太贵了。我要红梅,平嘴红梅就行。”

“我请客。”

“还是太贵了。”

“咱们是个体户小老板诶阿华,请你这个穷学生开开荤。”

“牛啊,阿琼。”阿华由衷赞叹道。

“也不是啦。拿着吧,咱见着老同学高兴。”

“好吧,我跟着沾光,抽了老板烟,毕业后也当个老板。”

“别笑话咱们啦阿华。”

“真的,我现在猛读经济学一类的书。你晓得的,课本我是从不看的。之前读哲学,现在认真读点经济学,因为我发现咱们国家最需要的是务实肯干的企业家。既然想当企业家,肯定也得从一个很小很小的个体户干起吧,所以得向你学习呢。”

那些年,阿华是以读书和理想远大在小伙伴中出名的。选定企业家理想后,他的确在师范学校图书馆废寝忘食地努力过,也对林小梅信誓旦旦地表达过。

“阿华,你要干的话,准是个企业家,我呢,顶多就是个投机倒把。”陈琼笑眯眯地说。

阿华没觉察陈琼在调侃。事实上,他对108国道上孤零零守着路边店的这位,林小梅中学期间最好的朋友陈琼,始终有一种温柔的怜惜。这是个谜之记忆,少年。

“你们得意啦,也不来和老同学说话。”

“有些人见着你害羞呢。到了河里,又尽说你。”

“骗人,你们这些中专生哪里会说我们乡下姑娘嘛!”

“不说不说,我耳朵都听起老茧了。”

陈琼害羞了,将话题转到林小梅。“小梅现在怎么样啦?你们还在一起么?”

“在一起,不过她课程忙,近来见面少了。”

“小梅是个大学生的料,又漂亮,就靠小梅给咱们吉木中学争光呢。”

“是啊,怕影响她考大学我们可能会分手。”

“不会吧。”

“难说。”

“嗯,我的意思是,你不像会影响她学习的那种人。你是个成天读书追求上进的好孩子,其他事进不了你脑子。”陈琼开始说得小心,随后大力奉承,最后却笑了起来。“小梅跟你在一起也不敢贪玩吧。她说你给她开书单来着,读都读不过来。黑格尔,啥子书哦,你让小梅读的是啥子书哦!”

“就算是我们很纯洁吧,林老师也不相信咱们。她对咱们中专生有偏见,说咱们饭碗定了,不会努力。小梅还有高中三年要拼,耽误不起。”

这事阿华轻易不会讲,一讲便会急红脸。也就是两天前,阿华爸爸对他说了几句小孩子早恋不好的话,阿华马上想这事爸爸怎么知道的呢,肯定是小梅妈妈林老师讲过些啥。阿华又羞又急,离家出走,来了和爱乡,打算整个假期帮赖文俊家收稻子。他相信孤注一掷地干几十天体力劳动,能解决这个烦恼。

“你能把你刚才说的话带给林老师就好了。”他真心实意地说,“世界上只有你理解我和小梅。”

“那二年我不就是你和小梅的传音筒么,”陈琼快乐地说,“我和小梅是最要好的,她回鹿县都会下车来看一下我呢。下不了车也会扯着嗓子跟我打招呼。”

“今年她回了么?”

“没吧。回的话我会知道。”

“谢谢你,阿琼。我要在阿俊家过暑假呢,咱们天天都可以见面聊天!”

“好啊。”

阿华回到河边,对赖文俊说,“你一定得去见阿琼,她等你。”

赖文俊装睡。阿华自个儿抽着烟。

他抽烟的时候,最爱想起林小梅,就好像抽烟是因为林小梅的缘故一样。这是很奇怪的感觉,抽烟使他像一个男人吗?而像一个男人就是为了想林小梅吗?渐渐地,烟头越来越红,天全黑了。赖文俊猛然站起身,往陈琼的茶花小店方向看了一眼,又重重坐下,叹气。不用说,陈琼一定把电灯开得亮亮的,端坐门口,一幅相思的样子。

“去吧去吧,”阿华不耐烦地催他,“让我一个人想想林小梅。”

赖文俊穿好衣服,往陈琼店里去。只见他一进店,门就关了,售货窗也关了。不到两分钟,灯就灭了。阿华吓了一大跳。

他忐忑不安,跑去牛圈跟那三公混了一会儿。

那三公说:“怪,今天没来班车。”

阿华嗯了一声。

“奇怪吧?”那三公问他,“今天没来班车。”

阿华点点头。

回赖文俊家后,他对赖文俊的哥哥说赖文俊有事晚一点再回来,就上床躺着。但睡不着,一会儿想着赖文俊和陈琼的事,一会儿想林小梅,就是睡不着。

大约凌晨两点过,赖文俊回来了。他说:“麻烦了,陈琼可能怀上我的娃儿了!”

“啊!”

“八成,”他一脸焦虑,“怎么弄都弄不出来!”

“怎么弄?”

赖文俊哭腔都带出来了:“抠啊,洗啊,弄不干净!完蛋了!”

这一夜不用睡了。赖文俊焦虑啊,后悔啊,都哭了,在床前走来走去。天快亮时他决定逃亡。

不能等班车,因为那三公说没见班车来过;即使来了班车也不能坐,因为班车停靠站就在陈琼的小店跟前。

“咱们连夜跑路!”

所以那天凌晨两点过起,两人就在黑黢黢的108国道上茫然赶路。一会儿想去阿所拉,一会儿想去鹿县城。最后阿华拿了主意,去鹿县。不用说,因为林小梅家在鹿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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