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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忘

失憶,但卻記得真正重要的事,失智,但依然對這海海世間慈悲地微笑。也許,我們每個人都該如此失憶。
空窗

其實,自己兒時對於阿嬤的記憶,是沒有什麼印象的。
只有從父母親口中說,我六歲前,幾乎都是阿嬤一手帶大,而且非常、非常的壞。
只要一將我從背上放下,我便發出那撼動屋瓦的啼鬧聲,彷彿對我來說,是無可饒恕的罪過。

但這麼壞,也是有代價的。
據說,有一次自己好生氣,生氣到將咬在嘴裡的奶嘴,憤然地丟向阿嬤,但卻意外地噗通掉進馬桶裡,阿嬤將其撿起,清洗好再想餵進我嘴裡,我卻堅定拒絕,從此斷了奶嘴。

接著童年的成長,與阿嬤相伴的印象總伴隨著每個節日。
炮竹聲中迎歲春,四月清明掃墓,五月端午焚艾,七月中元普渡,中秋月圓人團圓,冬至圍爐一起吃的紅白湯圓。

阿嬤笑著看我們點燃每一道煙火,耀眼的火光從地面竄出,彷彿不同顏色的芒草從水泥地上拔抽而起,又如遊龍凌空盤旋飛掠,在我們的黑溜溜的眼珠裡印上色彩斑斕的記憶。

我們齊聲喊道:「阿嬤,呷奔喔~」

一桌滿滿的佳餚,大家摩肩而坐,烹茶煮酒,炒菜燉雞,當清醇甘鮮排骨竹筍湯端上桌時,我忍不住偷喝了幾口,接著子孫們會將阿嬤從廚房從忙碌的洗碗台拉到餐桌坐。

節慶是河流的彎折,是細水流長對祖先的祭奠,是忙碌生活中珍貴的聚首,串連著歲月季節的遞嬗,而阿嬤總是站在河岸邊提醒著我們,提攜著我們這些後輩去認識節日、並活在這些重要的日子。


十年前左右,阿嬤慢慢開始失憶了...

雖說失憶,但彷彿妳是在捨去生命的種種瑣碎,如秋葉辭枝,準備迎接冬雪的那份安靜,喧囂折盡,漫長的告別悄悄展開。
妳依然忙於為祖先的祭祀奔走,妳仍舊溫柔地喚著我們的名。
這陣子的光景,在五股的祀堂與蘆洲的公寓穿梭。
陪伴著近百的阿嬤爬著五層樓的階梯,身體不顯一絲衰頹,反頑健地問我「今仔日是當時?」
到了拜拜的日子,備了桌菜,焚了香,告訴正在燒金紙的子孫「這個提去拜地基主,這個予天公」

而我們的腳步不外乎淹沒在生活的倥傯,「阿福啊,緊來呷!」,一句話,總是拉回了我,讓我們回到家人身邊,回到踏實的日子。

失憶,但卻記得真正重要的事,失智,但依然對這海海世間慈悲地微笑。
也許,我們每個人都該如此失憶。


漫漶的歲月疊疊錯錯,似乎記得更少了,一雙眸子盡滄桑,千百回首脫憔悴。
開始喚不出眼前的人的名子,開始不記得日子,開始失去十分鐘前的記憶。
努力地想讓妳回想起前一刻一起經歷的事情,有著說不出的酸楚。

似乎妳也不願如此忘記這麼多事情,但我從未聽聞阿嬤怨懟過什麼事情,妳總將浩浩苦水,都留給了自己。
所以幾乎每一天都央求讓妳出去買菜,為明天的拜拜做準備。不斷與左鄰右舍確認,今天是何日。

傍晚日落後的淡藍光輝在幽暗的小房間,妳獨自坐在床頭哼著一首我不知名的古謠小調,我放學回家了,妳溫柔地看著我,歡迎我回來。接著,又問了一次「今仔日是當時?」
不斷想點醒冥頑不靈的我們,實實在在活著的重要。

我們一生,究竟打了多少迷糊仗,看似清,實迷離,行荒唐事。所愛之人,視之仇敵,不堪入目。毫毛之事,恭奉如神。真確之事,不屑一顧。將簡單,活得複雜。多少扭曲的眼鏡層層疊疊,用各種理由搪塞心扉,還自喜年歲漸高,自詡見識甚明。

如何謙卑、如何歸零、如何用心、如何珍惜。
如何慈悲地廣愛人世的是是非非,是阿嬤最後教我的功課。


相聚有時,分離有時。

今年三月初,嚴冬的大雪終於來臨,昔日蔭蔽我們的大樹,今朝已落盡繁華,一隅踞身千里白,疏朗的枝幹隻身昂立,但已足夠,足夠撐起冰封大地的溫暖思念。

吉光片羽如回憶的葉,深埋我們的心,縱使葉已落,
妳的言行與身教如花,在子孫的心田裡綻放,縱使花已謝,
所有的愛與照護,已結成了善果,縱使果已落。
但阿嬤已將累世今生的善念、慈悲廣播於微塵世界。

盼您一路珍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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