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補齋
何補齋

竊思平生所學,何補於國計民生?

西元前488年的一場國際戰爭

先秦時代,諸夏各邦的國際法,比秦政之後的單調無聊,強了一千倍。

七年,春,宋師侵鄭,鄭叛晉故也,晉師侵衛,衛不服也。

西元前四八八年,魯哀公七年,宋國攻打鄭國,理由是鄭國背叛晉國。晉國又攻打衛國,衛國不服。

總之,國際間發生了一連串的戰爭,不太平靜。需要有人出來主持公道。當時齊國、晉國都不太行了,所以大家就去找吳國出面。

夏,公會吳于鄫,吳來徵百牢,子服景伯對曰,先王未之有也,吳人曰,宋百牢我,魯不可以後宋,且魯牢晉大夫過十,吳王百牢,不亦可乎,景伯曰,晉范鞅貪而棄禮,以大國懼敝邑,故敝邑十一牢之,君若以禮命於諸侯,則有數矣,若亦棄禮,則有淫者矣,周之王也,制禮上物,不過十二,以為天之大數也,今棄周禮,而曰必百牢,亦唯執事,吳人弗聽。

夏天,魯哀公和吳王夫差在鄫地(山東省蘭陵縣)召開國際會議。

吳國的某官員說:「殺個百牢(一百頭牛、羊、豬)來開趴吧!」

(吳國人的語言和魯國不同,名字構成方式也不同,像是路德維希·范·貝多芬這樣的名字,實在太難記錄了,所以除非必要,魯國的史書就懶的把吳國官員的名字寫出來了。)

魯國的大夫子服景伯表示:「先王沒有這樣的禮數。按照我們周天子各諸候間的國際習慣法,沒有這樣搞的。」

吳國官員:「宋國請我們來幫忙,就殺了百牢來開趴,你們魯國也不能小氣巴拉的。」

子服景伯:「以前晉國有個貪心的范鞅,用晉國很強來恐嚇我們,我們不得已殺了十一牢來幫他開趴。吳王叫我們殺牢來開趴,再怎麼樣也要符合國際習慣。依我們周天子的習慣法,開趴不能超過十二牢,這是上天的大數。你現在違反我們周天子的習慣法,一定要殺一百牢,我也只能聽你的。但是你不想一下後果嗎?」

吳國官員不理會這種說法。

子服景伯在此引用了習慣法上的先例:「晉國的范鞅這個人已經很超過了,但是也只敢殺十一牢,不敢逾越周天子的十二牢。」他想要用國際先例來約束吳王,保持魯國的面子,可惜失敗了。

景伯曰,吳將亡矣,棄天而背本,不與,必棄疾於我,乃與之。

景伯說:「吳國你背棄了天理的根本,一定會亡國的(此部分嘴砲文,有點類似海外民運人士的反應)。但今天如果不殺個百牢來開趴,我一定會被殺掉,還是做了吧!」

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貢辭,大宰嚭曰,國君道長,而大夫不出門,此何禮也,對曰,豈以為禮,畏大國也,大國不以禮命於諸侯,苟不以禮,豈可量也,寡君既共命焉,其老豈敢棄其國,大伯端委以治周禮,仲雍嗣之,斷髮文身,臝以為飾,豈禮也哉,有由然也。

吳國的太宰伯嚭(就是後來收句踐的賄賂,害死伍子胥那位),叫魯國的大夫季康子來見個面。

季康子不去,叫他的家臣子貢(就是孔子的學生)代表出席。

伯嚭很不爽,就說了:「魯哀公是國君,嫌路遠,不來就算了。我是吳國的太宰,是來幫你們,保護你們的吔!你他媽的季康子是魯國的大夫,我老人家叫他來,他居然不來,是什麼意思啊?這符合你們周天子說的外交禮節嗎?」

子貢說:「跟你們那有什麼外交禮節好談的?只是你強國好棒棒,我們怕你而已。你們自己先不遵守國際法的嘛!你是強國,如果不照國際法來做事,我們國君、大夫真來了,還回的去嗎?我聽說吳國的祖先是周太王古公亶父的大兒子泰伯、二兒子仲雍,他們兩位跑到吳地,依照吳地的民族習慣,割斷頭髮又刺青裸體,難道周天子的習慣法是這樣嗎?不是的,那是因為他們兩位老人家要表達讓位給老三季歷(即周文王的父親)的決心而已。」

也就是說,子貢以其孔門高材生的學問,指著伯嚭的鼻子罵:你們自己不了解你們吳國祖先的禮法,以為按照現在吳國的方法來辦事也可以,才真是欺師滅祖,對不起祖宗啊!

反自鄫,以吳為無能為也。

子貢真是嘴砲王,但是他嘴砲之後,居然沒事。伯嚭也沒有為難他。

我想,情形大概是這樣:吳國有要向中原擴張的野心。因為這一群周天子的諸候國,應該是感覺上文明比較發達的地方。

而吳國的王室貴族,搞不好真的是從西北邊來的一群人;就算不是,他們也要創造先祖英雄神話,當作進軍中原的理論基礎。於是乎就把周天子的祖先泰伯仲雍拿來當作自己的祖先。 你看,你們祖先周文王的爸爸季歷是老三;我們吳國王室的祖先泰伯仲雍可是老大和老二。而且當初是讓你們的好不好?媽的你們有什麼了不起,說我們是蠻夷?

吳王為自己創造先祖神話之後,看來好像高大上,卻也在意識型態上把自己綁死了。

要弄這些歷史學術的辯論,周天子國際習慣法的靈活運用,吳國人那裡說的過孔門的高材生子貢呢?所以被搶白了一陣,也只能認了。 而因為子貢贏了一場辯論比賽,季康子從鄫回到魯國之後,認為吳國很遜咖,沒什麼好怕的。這就完全是自己騙自己了。

季康子欲伐邾,乃饗大夫以謀之,子服景伯曰,小所以事大,信也,大所以保小,仁也,背大國不信,伐小國不仁,民保於城,城保於德,失二德者,危將焉保,孟孫曰,二三子以為何如,惡賢而逆之,對曰,禹合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今其存者,無數十焉,唯大不字小,小不事大也,知必危,何故不言,魯德如邾,而以眾加之,可乎,不樂而出。

季康子想要討伐邾國。邾國位於山東省鄒城市,可能就是戰國時代「鄒國」的前身,孟子就是鄒國人。

季康子為了這件事,辦了一個餐會,找大家來討論。

子服景伯首先表示反對,理由是:「我們才和吳國有鄫地的盟會,現在卻要去打邾國,這是一種背盟的行為。我們魯國相對於吳國,是小國,不能背信。相對於邾國,是大國,應當要懷仁。如果沒有信用又沒有仁德,那這樣搞粉危險的。」

主席孟孫說:「大家也表示一下意見吧!」

其他人說:「古早時代,大禹在塗山會合諸侯,有一萬個諸候國,現在只剩下幾十個了。這就是因為大國不保護小國,小國不事奉大國。我們魯國的階級地位,其實和邾國沒差多少,大哥別笑二哥,現在你居然要去攻打邾國,行嗎?」 大家都反對季康子,就不歡而散了。

簡單來說,子服景伯等人的意見就是:魯國在軍事上,其實是一個魯蛇。能夠保護自己的方法,就是依靠周天子的國際條約體系,所做所為都要符合這個體系意識型態的要求。你不要去當條約體系的破壞者,因為如果這樣搞,強國就師出有名,可以說你是麻煩製造者來修理你。所以,就算魯國比邾國強,也不能去打他,因為後果可能更嚴重。

也就是說,如果海珊看科威特是魯蛇,以為可以很輕鬆的攻滅他,就是沒有認識清楚,在美國面前,伊拉克和科威特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海珊真打了科威特,那倒楣的除了科威特之外,伊拉克更是要糟糕。

秋伐邾,及范門,猶聞鍾聲,大夫諫,不聽,茅成子請告於吳,不許,曰,魯擊柝聞於邾,吳二千里,不三月不至,何及於我,且國內豈不足,成子以茅叛,師遂入邾,處其公宮,眾師晝掠,邾眾保于繹,師宵掠,以邾子益來,獻于亳社,囚諸負瑕,負瑕故有繹,邾茅夷鴻以束帛乘韋,自請救於吳,曰,魯弱晉而遠吳,馮恃其眾而背君之盟,辟君之執事,以陵我小國,邾非敢自愛也,懼君威之不立,君威之不立,小國之憂也,若夏盟於鄫衍,秋而背之,成求而不違,四方諸侯,其何以事君,且魯賦八百乘,君之貳也,邾賦六百乘,君之私也,以私奉貳,唯君圖之,吳子從之。

季康子就是不聽人話!

西元前488年秋天,季康子還是帶著魯國的軍隊跑去打邾國了。

邾國的大夫茅夷鴻(成子)說:我們快去找吳王大大來主持公道吧!

邾隱公(益)不答應,表示說:吳國那麼遠,魯國那麼近,遠水救不了近火,而且我們邾國的國軍健兒好棒棒,自己來就好了。

茅夷鴻一看,昏君啊!就帶著領地「茅」這裡的鄉親叛變了。然後邾國就GG了,連國君都被魯國抓起來。(細節省略) 後來茅夷鴻帶著禮物去見吳王,說:「魯國以為晉國衰弱而吳國遙遠,居然以大欺小,背棄了和偉大的吳王大大您所訂立的盟約,來欺負我們邾國,簡直就是看不起吳王大大您啊!我們邾國不夠自愛,自己該死,但是我擔心吳王大大您的威信被破壞了啊!吳王大大您的威信不立,我們這些小國就慘啦。夏天剛在鄫結盟,不過才到秋天,魯國就敢背盟。要是現在沒有制裁魯國的話,誰還要聽吳王大大您老人家的話呢?魯國有八百輛戰車,是吳王您的敵人,我們邾國有六百輛戰車,都是聽吳王您指揮的部隊,如果被魯國搶去就不好了啊!」

吳王說,有道理。那我就出手教訓一下這個魯蛇之國吧!

這個故事的最後是吳王夫差打到魯國國都曲阜的門口,接受了魯國的求和,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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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 《左傳》只當成中文系的教材,其實是很可惜的。這是東亞上古時代戰爭、外交及法律攻防精采的歷史。

有時候覺得,後世中國儒生一輩子在先秦典籍中打轉,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因為這時期的經典,在處理政治、外交、法律問題的時候,其精緻複雜的程度,是遠遠超過後來的大一統帝國。 比起後世稱道智計大作《三國演義》的那一套要精細多了。

可惜在大一統的框架之下,後世之儒未必能真的能破讀先秦經典。否則,這些外交原則及智慧,在歐洲列強主導的近代世界中,其實也是通用的。

而先秦時代,確實是還沒有所謂「中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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