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鯡魚
紅色鯡魚

紅色鯡魚 平凡人物

100 mountains of altitude; 以山之名

「我以為這種 Line 群組的壽命大概是百日,一種熱戀期的概念。」嬉龜如是說。我忽然放下手邊軋不完的工作,沒腦地拿著桌曆,一格一格的數著北大武距今是多遙遠。百日,我說,如果以 228 為起點的話,今天剛好滿百日。

在北車東三門和那些登山背包、服裝、器具相遇,肩上那不合身的背包才忽然將我自工作深處擠壓出來,打從心裡真正感受到:北大武要成行了。忍不住在臉書上和其他人張揚這樣的愚蠢:行李已經固定於車頂上,領隊數著一個又一個的人頭:怎麼多兩個?我想,在另一邊的場景是怎麼點都少了原先到齊的人數。當阿鴻在上車前與我相認,不管如何,就要上路了……

一路向南,在新竹和台南分別撿拾了祥哥和易倫。夜車上,那杯豆漿混合著對北大武山的猜想,被絨毛吸收。

子時的萬巒便利超商,寤寐之間的人們採購著最後的食糧。相較於台北的喧囂,午夜把萬巒轉變成為幽靜的村落,作息依舊和陽光連結在一起。黑暗裡,我們是唯一在移動的物體,小心翼翼地車行了一小時,終於入住大武山民宿。

對一個害羞的人來說,第一頓的早餐是讓人最感緊張的。團員陸陸續續出現,兩張圓桌漸漸的滿了起來。「我叫欣居,欣賞的欣,居住的居。」交換名字間,我安安靜靜地吃著清粥小菜,一遍又一遍地咀嚼著彷彿第一次聽見的外來語:Kirin、若慈、淑婷、東東。

這一天要走七公里的上山路,像往常一樣,從腳下無盡延伸出去。踅過舊登山口,嵐霧緊爬著崩壁,一個一個的大背包嵌入了灰撲撲之中,在每個人的身上留下一束迷濛;鉛灰在越嶺鞍部中退散,藏青的樹林沿山坡拔起,攻佔著視線可及之處。有時,我自己加入了移動的人們,聲音起起落落,迷失在林葉密佈的山徑上。聊天是為了避開引頸企盼的目的地,里程數也就會跳躍似的往上累計。但多數時候是分開的,在緩慢、令人焦躁難耐的速度下,隔著一段距離觀看一球一球鮮紅的背包套。初春的森林抖落冬的肅穆,昆欄樹與紅檜叢集,等待時機迸發新芽,讓南方不存在的春天急遽地轉入夏天。儘管有些山徑長而陡峭,有些通行不易,過了長長的一段時間,還是來到了高山杜鵑林。木棧一階一階朝高處舖去,拉繩陡上即是 3.8 K 展望觀景處。佇立於喜多麗斷崖上,蒼白向西無盡蔓延;往南,漂浮在雲瀑之上的南大武嶙峋險要, 是第四紀更新世後所隆起的形狀。這是地球最後一次奮力建造的浩大巍峨,晴空下發出亙古光亮,孤傲地劃開下方的幻變的白雲。稜線連成巖峻的堡壘,我就像檢閱疆域的統禦主,察看著守護南疆的屏障:獵場已經頹圮了,祖靈也淡淡地被遺忘在部落遺址中,只剩下樹木好像千百年以來就在這裡似的,疏疏密密地高踞在永恆的國度。


一簇簇蘑菇般的帳棚順著檜谷山莊冒出,這是個彩票的系統,自組團與商業隊一券在手,分搶這塊夜宿地。面對商業團永無止盡的「開墾」台灣山岳,人們不再僅是高山仰止,心嚮往之。可以輕裝無公糧下走入山裡,將自然留存心底。但我是沒有權力批評的,每個人都自己的山林使用說明書,誦讀在夢幻的景致裡。

那天稍晚,協作員煮了四季豆、花椰菜、蝦子、山豬肉……成為營養豐富的自助餐。 當氣味從軍用臉盆升起時,那味道幾乎是令人暈眩的。夜幕覆蓋的山莊廊道上,早已崩塌的腸胃倚著頭燈,放縱的用食物回填胃囊。易倫、祥哥、阿鴻和我四個人並坐長椅,發出滿足的吞嚥聲。我們吃著、喝著,高聳的檜木黑沈沈地立在山莊的一端……

吃飽了,易倫與祥哥的心智也轉向睡眠。滅去頭燈,我在睡袋裡躺下,骨盆自脊椎困陷在分岔的樹根與不平的金屬板營地,我生硬的感覺到背部的肌肉一節一節緊繃。看著黑暗的帳棚,檜木林依然幽暗,風的喟嘆來回在枝葉間,各式呢喃經由韌皮部輸送至樹根,每當空氣移動,聲響自各處樹根傳來,細微的聲響充滿著我的心思。勞累舖滿在生硬的身體上,我昏昏欲睡,卻又醒來。偶爾當笑聲從山莊迸發時,我會聽到段落的結尾……

寅時的天色還很暗,山裡的一切,包括樹林、山莊、帳棚都還蒙在暗黮裡。除了微弱的頭燈所投射的光亮外,沒有其他色彩。「該起床用餐了」小明與阿鴻分別來催促著。經過幾小時的擠壓,腸子乾皺的被迫停擺。吃?或不吃?一段落差九百公尺、長 5.2 公里的艱辛路不斷的盤繞在心裡。最後一口粥推進食道,塞入胃中的食物已蠕動而出。行李上肩的我微微發顫著:「我剛把早餐吐出來了…」帶路的阿諾與押隊小明擔憂這是高山症的前兆。夜色穩穩地往下滑落著,我停在那兒,衡量我的選擇:該在空腹中走上四、五個小時;或者一整天都待在帳棚裡休息、補眠?我明瞭此刻我的腦子是清醒的,不願意帶著遺憾離開:「可以先走走看嗎?如果真的不行的話我就回去休息。」

若要我形容這般長時間跋涉在空腹狀態是什麼感覺,我想,就像陸上行舟吧。只是人的意志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連著幾小時下來,我總是為自己的身體狀態感到訝異。無垢的緩行奇妙地減輕並緩和了我的不適,腳尖如融雪般化在山徑上,輕輕的,深怕驚醒了北大武山的沈睡。一行人停駐在紅檜神木的鼾息裡,脫下了外衣,也脫下了第一段行走的喘吁。和自己走路,我只覺察到我的心在延展向上的山徑上「砰砰砰!」地大聲響著。就這樣不斷前進,小明看顧著脆弱的我,不時以無線電與阿諾通報。時間與距離已經混淆在幽暗中,但是地上有光,或許林隙外的天空亦漸漸地轉亮,我的每一步,終究還是踏破了卯時的寧靜。

拂曉的陽光灑落在山腳下的雲霧,天地彷彿投入湛藍海洋,黎明穿過叢林,紛紛落下,發出燦爛虛空的光芒。蜿蜒起伏的優美曲線,既是嚴密計算的多項式,也是奇幻炫目的魔術。山林所給予的愉悅,沒有任何事物比得上視覺的純淨曲線。繩結所張起的憑欄處成為絕佳的拍攝保護,單眼、手機以及平凡的相機捕捉著自然的神貌,雖然我們攀爬在台灣的心跳上,但此時我們彷彿不在俗世。

最後的水源潺湲不停地流淌著,將我們召喚至大武祠。三角點與我之間,只剩下蜿蜒的一公里。倚著絕嶺上下,若問人們為何而來,就是為了前方那看不見的 9K 終點。登頂這件事從某個角度來說確實很迷人,而且收藏百岳的信念足以讓每個人捱過這段駝峰似的路程。如果高山上的海拔可以變成財富,或者以其許多隱而未顯的回報來衡量,那麼我的資產絕不算多。和其他團員一同站在南嶽之巔,那塊最高的岩石上,俯瞰著縱橫交錯的山巒、坎塅,烈陽在潔淨險峻的峰谷間塗抹,到處都是明析可見的原色,形成最直率、粗獷的畫作(一場沒有真偽之別的自然策展)。這是靠近天空的重巒山域的經典景致:北望可順中央山脈主脊至卑南主山、關山、向陽山;東西兩側絕情直落,不容其他山峰侵犯磅礡之尊,高屏溪、知本溪也在此東西分流。天光蒸散了雲氣,山域朗闊,黝暗的鐵杉純林披覆其上,幾道土色的疤擘裂這墨黑的披巾。拍照時,解開了脖子上的圍巾,我多麼希望上頭是繡著「非核家園」,亦或是「土地正義」,回報這島嶼所賜予的豐饒恩寵。而扛著那根 9K 的里程碑,則成了這天地間最無與倫比的狂喜,無須高聲吶喊,因為山,是沈靜內斂的。

不知等待多久的歲月,祖靈飄蕩在滄桑的大武祠,排灣或魯凱的古謠又將傳唱在聖山上;不知接待過多少駐足用膳的山客, 我們坐在頹圮的高砂義勇隊忠魂碑前,吃著泡麵,喝著熱奶茶或咖啡,談天。在此,阿諾戲劇性地拿出了啤酒,與阿鴻、Kirin 飲下了這一起漫踱淨土的甘泉,吐納出淡淡的酒氣,遙祭山林。

我滿心期待著晚餐時刻。不只是因為肉體已燃燒獻祀聖山,一個臉盆一道菜所迤邐而出的豐盛,真是讓我開心到不行。歷經一起爬坡、下山後,對小明產生一股時艱與共的親切感。小明並不是那種的善於炒熱氣氛人,但只要談話的內容是他所熟悉的,那麼他會以務實的話語填滿,雖然短短的用餐時刻也沒有很深入的交談,即使如此,比起在台北的午餐,和同事一起用餐的話題和氛圍都截然地不同。或許飄散在山莊迴廊上的,是一種因對彼此不熟悉,於是在一起行走、一同用餐這樣原始單純的生活方式下凝聚了人與人交往最自然的友誼。

華麗的霞光耀入,東邊天際已染上一抹綺豔;雲翳早已聚攏成為西方的壯瀾,在屏東平原上端盡情翻湧,淹沒了台灣海峽。我們再一次的回到了喜多麗斷崖,夕陽落不進這濃厚雲海,我想像千尺之下的屏東是否已過渡到黑夜?距離我不遠的阿里山千金榆、台灣馬醉木交雜並列;紅榨槭細小的枝條全是赭光,南大武山的裸岩上泛著玫瑰色的妳,只要凝視,隨著分秒遞嬗,神的調色盤不只是文字所能書寫的色彩,無論是粉黛色澤或是陰藍黯淡,那些隱匿不見於平地的顏色細緻的抹在雲海穹蒼上,捨不得離開…

流雲的邊緣依稀可見餘暉橫亙,但東方的天空一切就緒。清暉在林梢閃耀,星河緩緩挪移。仰躺在星光之下,東東、淑婷、若慈與我看著木星升起。靜夜的天空發出耀眼的渾白光芒。永恆的獵人乍現在東南天幕,堅定的張舞著四肢;腰帶上熾烈的三粒寶石,在星群燦亮中是狩獵的絕對印記。無垠星辰下,我們的對話顯得渺小,半遺忘的過去成為片刻美麗,「你好誠懇喔!」東東說。愛丁堡其實已經變成生命的一部分,是情感的延伸,就像呼吸那樣不自覺。從落日到星空,多數我們所擁有的對話細節已經難以辨識,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朦朧,所以更令人懷念。當我書寫凝視這個時空,好像只是軀體離去了,在黮湛和靜寂之中,我們四人的影子先是墜落在雲藹中,繼而印在山岩上,不曾消逝。 

頭燈所形成的光暈擴散在黮黭裡,黑暗的碎片掉落歸去檜谷山莊的山徑上。對於阿諾的故事,我們是很樂意圈繞著一盞流明聆聽的。年逾半百的他投入山區救援已有幾十年,是個資深的嚮導。山難的原因很多:迷路了、凍死了,有些人再也沒有下山,讓山奪走一切,消失了蹤影;有些人只是以其他方式失蹤,彷彿靜候著另一場死亡。阿諾有著光亮的頭顱,鄒族有稜有角的臉、結實的身軀穿著一件洗舊了的格紋衫,伴隨著長年山林所特有的機警。我啜飲著摻了薄水的高梁,雖然烈酒是高山的禁忌症,但肚子裡舒服地發著熱,灼熱從胃猛衝心房,而那些未寒的卻一縷一縷的滲入了毛細孔。配合著這幾天才認識的人、心碎的故事,在這空間裡共處,饒繞著檜谷山莊和喜多麗斷崖,多日不散。入了夜, 一種緩慢、沈重,漸漸自山莊傳出的鼾聲以及忍無可忍的山客的提示聲,但我一點都不想回到帳棚裡……睡意征服之前,我感覺到這次的攀登已經結束,樹根依然沿著龍骨起伏著,身體融入了大自然,精神卻恍惚著。

第三天早晨依然早早起床,前面將是漫漫的下山路,早餐順利的回填了無恙的腸胃。黎明漫漫地降臨在山莊,照亮了林間的蘑菇。跟在小明身後學習放慢步調,對我而言,這一切都和昨日一樣地熟悉。舊登山口前一行十八人有過的震撼與體會,都化為每台相機裡開心的身影。當我點開那一張張相片時,我們是如此陌生卻又熟悉。

2015.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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