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IYOU
KAIYOU

some gibberish

褪色的儿童乐园和寺庙中的鲜艳神像

(编辑过)
它就是在心灵年幼的时候,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渗透进了你的身体里。

每个人大约都有一些固定的关于场所的意象。

所谓「意象」,我指的是那些脱离了某个具体的场所,作为一个「原型」存在的地方。这种意象大多是在童年使其通过某些具体的场所在记忆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并渗透到灵魂内部。关于实际场景的具体记忆可能渐渐消散,但是一部分的你永远生活在那些地方——比如说,在梦里你反反复复造访那个场所,甚至已经与它熟识。从梦中模糊不清、层层叠加、瞬息万变的景象背后,你可以隐约分辨出那个永恒不变的地址。你说不清为什么在日夜交界的另一侧你总会去到那里。或许与现在的生活场景毫无关系,在情感上被现在的你排斥、在智识上苍白无趣。但是它就是在心灵年幼的时候,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渗透进了你的身体里,并在你不自觉在生活的侧影中辨认出它们影子的时刻向你证明着自己的意义,于是你不得不承受它们作为你的「dwelling/居所」的重量。

每个意象可能都是独一无二的由个人创生出的存在,但可以被粗略地命名。医院,中学宿舍,百货商厦。还有,儿童乐园。不是有烟花和车队的迪士尼,是人民小公园里开辟出一角的小型儿童娱乐装置。小火车,海盗船,微型过山车,还有一个我叫不上来名字的会喷水的装置。是会动的机械设施,涂着鲜艳但随岁月流逝已然褪色的涂料,搭配着塑料感的卡通形象。粗劣、缓慢,在雨水冲刷下生锈,但是用老旧的身躯日复一日承载着孩子旺盛的精力和生命力。疲惫的家长倚在一旁的铁栏杆上等候。ta看着沿着轨道缓慢、歪歪扭扭前行的火车头,看着在直径十米的范围内绕圈但在车厢里乐此不疲的孩子,在疑惑到底是其中的什么抓住了ta孩子的灵魂,让自己得到暂时的解放——是一个属于未知的领域的东西,最后ta得出结论。但是这个什么东西一定是存在的。

一旦离开了它的服务对象,脱离了人烟,儿童乐园便显现出它意象性的存在。时间线被拉长,儿童乐园好像在一个不属于它的时空中存在,在过去,在孩子还在其中手舞足蹈的时候,在油漆色彩尚还鲜艳的时候,在机械还在照常运转的时候。而你又一眼看见了它的未来,老旧、破败,被遗弃,荒草丛生。油漆日渐暗淡并剥落,染上死亡和恐怖的气息,彷若墓地,彷若墓志铭。在两个极端,生命的开端和终末,时间线被撕扯,拉长,紧绷,并以一种不寻常的姿态彼此交织。

今天路过了家旁边的公园。先听到欢腾嘈杂的音乐声,然后透过树林瞥见了儿童娱乐装置的一个塔尖。塔尖牵动整张网,把我包裹住。「意象」总是超越语言和思考的速度,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过这回多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一瞬间我同时想起了寺庙和庙中的佛像。这个联想仿佛让我窥见了游乐园意象的本质。于是直觉到此结束。

这样的联想会发生很显然缘起于上周六在雍和宫。佛像和罗汉像抓着我的目光和我的注意力:金光灿灿,鲜艳绝伦。有些雕像的颜色已经暗淡了,但鲜艳的意义不止于此。它大概在曾经初建的某一个刻是鲜艳的,犹如一度被人认为是原本样貌就是圣洁白色的古希腊神像,也曾经是刷上鲜艳的涂料之后才宣告完成。此外,鲜艳不只是色觉;雕塑繁富精美的细节,重复、圆满的图纹,以及雕像威严、可敬可怖的姿态,庞大的体量,从内到外散发出的不可忽视其存在的信号,都鲜艳十分。然而雕像的鲜艳,鲜艳得沉闷,甚至沉重。雕像和建筑的内饰在室内昏暗的灯光下,静默着,以永恒不变的姿态存在着,日渐一日地褪色。

在逻辑上拉出一条粗线,大概就是这种「褪色的鲜艳」,打通了我脑内的两个意象(区分「意象」一词的使用 - 雍和宫于我没有生存意义上的意象,即使我很喜欢那个地方。在那里我是平静的、被打开的)。鲜艳和褪色连接着存在和死亡。鲜艳者光芒四射,以眩目的光辉宣告自身的存在,而又因为这种光芒过于强烈耀眼而转瞬即逝。一如在美学课上所讲到的尼采的阿波罗的梦的影像(dream images)——存在之物通过其自身的影像进入存在(coming into being in its image)。Radiant, shining forth, fleeting. 鲜艳者如此,因此它的任何阴影都蒙上一层死亡的意味。鲜艳与阴影和褪色相伴相生。佛像光辉而静止的面庞,罗汉威严有力的仪态,这种超乎寻常的鲜艳在它们永恒不变的静止中日渐暗淡,油漆变灰,化为落尘,雕像则退匿为沉默的,石块般的存在。于是在生命迸发出的能量和喜悦中,透露出死亡与止息。时间在寺庙中回响、伸长,香火游客来往停驻,一眼万年,万物归息。

就这样窥见褪色的儿童乐园所承载的意义的一个侧面,一个奇怪的生命和死亡的结合。儿童乐园里的设施卡在一种充满张力的中间状态,色彩斑斓,做工粗劣,卡通拙劣却令人过目难忘,在清淡平和的公园里格外夺目,异乎寻常的鲜艳,而在印象中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的鲜艳过。露天使用和缺少维修使它迅速显出衰老的痕迹。但是就是这样的儿童乐园又通过其褪色的躯体昭告着曾经鲜艳或者本应鲜艳的事实,如今也仍然在日复一日支撑着那些最初进入生命长河、充满朝气的孩童的生命的热量。直到生命热量散去的时候,本应动闹喧腾的地点被搁置、变得冷清的时候,这些异乎寻常的鲜艳景象就更清晰地显示出其阴影中埋藏的一面,变得萧条、悲凉甚而可怖。第二日,公园照常开门,儿童乐园重新运转,那里仍然是公园里最吸引年幼孩子的去处。

叙事的角度里我一直是旁观者,她偶尔路过和观察儿童乐园,带着抵触的情绪躲避它的喧闹和扎眼的做工劣质的表象。但不要因此误解。那个意象的烙印打在身体上的初期,在心灵年幼时它不知不觉渗透进我的生命里的时候,我也坐在木马、海盗船、火车车厢里,发泄着孩童旺盛的精力,被那些卡通图像、机械装置和斑斓的色彩吸引着。儿童乐园和我的生命交织在一起,在已经遗落仅剩残片的表浅回忆背后,是时常轻轻浮现,关于生存和居所的真正记忆。我曾生活在那里,或许也会一直生活在那里。


(PS:我本意是用简明和逻辑性的语言写出这篇文章,但是多年辍笔不更,我对自己在学术外的语言的使用习惯竟然已经完全不熟悉了。整篇顺着思路流淌下来,我不加判断,并只有轻微的修改。或许大家也能看出其中有行文状态的断裂,只希望这篇不要太personal和晦涩。)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