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
皮特

一碟肠粉

B类专栏作者手记

一个地铁上每天都会见到的人,突然不见了。

过去三年零四个月21天里,这个穿着白衬衫的眼镜男都会在东列站于8:44左右登上地铁6号线,手紧拽着头顶的把手,掏出他的手机,开始入迷地阅读。南方的夏天很热,地铁里的上班族总是急匆匆地小跑赶上这这几趟车,晨间无论多精心梳妆打扮或洗浴,换上干净的工装,只要在户外走上五分钟,大家的额头、后背,和腰间都会渗出最令人抓狂的一丝汗水,逐渐浸染白色的的衬衫,最后脖子开始出现燥热的红肿。

眼镜男并不这样,他似乎永远丛容地到达,预计好这一趟列车到达的区间。不紧不慢的步伐使他得以驾驭南方的湿热,可以干爽地完成从家里空调到地铁冷气的过渡。我乘坐地铁上的时间并没有那么稳定,但是只要不在8:40-8:48之间这趟车的这节车厢里,我就遇不见他。在我开始这份工作的第二年零八个月起,我排除了车厢的这个变量,然后用我大学几乎重修的概率学得出眼镜男每日必然于8:44这个时间登上这节车厢这个结论。他或许跟年轻的我一样,会算好固定路线地铁的哪一个门离目的地最佳出站口最近,所需路程最短,于是每次乘这个线路的时候都会在这个口上车。

他的衬衫固然干爽,却从来没有好好熨过。我猜他一个人住,爸妈不在身边把衣柜细细整理好,也没有伴侣指出这个令人失望的瑕疵。但也可能大部分人完全不在意这个事情,他生活在一个白衬衫随意褶皱的家庭,妻子或女友也因事业太忙而从不过问他的衬衫。

他单身吗?如果不是单身, 我贸然上去搭话是否会自取其咎?开场白会是什么呢,问他你下班时间也跟上班这样固定吗?我猜他在地海城工作,那是列东站最大的数据分析中心,一个国有企业,但据说政府资本只持有刚刚好50%,并且根据其市值浮动无间断地精确调整股本,所以是一个绝对的半国有半民营企业,一个政府与资本概念的中间值,一个完美的社会主义有机单位。里面招的员工有一半是最出类拔萃的精英,而另一半则在社会上完全随机选择。基本上去列东站的有一半人是去地海城的银丝数据中心上班,而另一半则是去这个企业洽谈事项,办理业务。眼镜男三年多如一日地在这个站下车,估计是数据中心的工作人员。从观察到的迹象来讲,他应该是一个人中豪杰,执着于效率与精确,而且不拘小节。

我应该跟他搭个话,可是在我拖延这个决定的第五天,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银丝工作的人离职率非常非常低,没有听说过有人从那里辞职,也没有人从那里跳槽,只有人从银丝退休,或者死去。据说银丝的架构完全与17年前倒闭的一家“互联网”企业几乎完全相反。那一家互联网企业在当时创建了全球最大的短视频平台,将人类所有非快餐式的文化赶尽杀绝,但是最终由于内部员工跳槽和转岗太快,无法延续任何的企业价值和文化,最后像苏维埃一样解体,变成了星散、毫无关联的多个独立企业。

所以,银丝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会允许人离开岗位,也没有人愿意离开岗位,除非死亡。那么,眼镜男去哪里呢?死了吗?真可惜,我还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我也没有看到他眼镜起雾气时的窘迫,汗水逐渐湿透后背,紧张地说出一些愚蠢的话。

但是,如果有人在银丝的岗位上死去,会被当成英雄一样盛赞,会在媒体与网路上大肆宣扬其为了事业而燃尽自己最后一点生命的壮举。为什么没有看到他去世的消息?大概我对于他所有的猜测都是错误的?

以上这些想法,大体存在于我近日40分钟地铁上班路上无聊的时光,以及一些无法入睡的夜晚。作为B类媒体,我很多时候还是得从身边取材。A类媒体可以不断地创作新鲜、毫无边界的内容,而我们B类,大部分精力还是花在写实题材、生活讯息上面,否则就会被算法划分到C类创作者。我并不是一个很努力的B级媒体人,但是我每年还是会找到一两个题材让我不掉到C级去。或许今年的主题,就是这个消失了的眼镜男。

无论你是否还活着,我今年的材料,就请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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