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常岛今天去实验室的时候，发现门没开。这真是奇怪，因为工作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赵教授是个工作狂，不会允许的。

总之还是联络一下，看看他在干嘛，至少让他知道自己来过。

结果联系不上。

常岛看了眼时间，还早，但食堂已经开门了。实验室就在大学里，自己却几乎从来没去过。平时吃饭都是找实习生带来实验室的。

常岛走到食堂的时候，看见了夏卫。

“好巧。”

常岛坐在了夏卫的对面。夏卫扬了下眉毛。常岛说：

“你怎么会来食堂？不是来吃饭的吧。”

“不来食堂吃饭，”夏卫说。“难道是来食堂蹲坑吗？”

“可你不是不吃合成食物的吗。”

“形势所迫。”夏卫看了眼常岛身后。“其他我稍后再跟你说。你能先闪吗。”

常岛看了看自己的身后，没看见什么，所以站了起来，去窗口点了份冒菜，回到离夏卫三张桌子远的地方坐下，对着夏卫的方向。

没过多久，一个女孩来到了夏卫的桌子前。女孩算不上漂亮。两人一起去窗口拿了些吃的，然后坐回桌子那里一边吃一边聊了起来。

时值正午，秋日暖阳斜斜地穿过黄绿相间的叶子照进食堂，平稳静谧的秋意让常岛几乎忘了继续观察夏卫那桌。但很快这份平静也被下课来吃饭的学生大潮所打破。常岛于是埋头于自己眼前看起来是冒菜闻起来是冒菜，但吃起来没滋没味的，毕竟是用合成食物做成的。

“好吃吗？”

常岛一抬头，看见夏卫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好吃到连你都来吃了。”

“我真是事出有因。”

“那个女娃手上有你的艳照？”

“少来，”夏卫抓住了常岛的手，“我正在追她。”

“你？”常岛呛了口金针菇，“追她？”

夏卫以前可是个外貌学院毕业的。

“唉，别管我喜欢什么样的。”夏卫说。“有个忙，你帮不帮？”

常岛点了点头。

2

自动车在高架路上疾驰。距离不远，没有开上能连人带车送到远郊的高速传送列车。夏卫看着窗外，没说话。窗外是被这些技术所改变的城市，因为去远处越来越方便，成都的高层建筑已经拆一栋少一栋；车可以直接开到相应楼层，街上已经看不见什么行人。

“最新报道，本地某著名大学开发中的先进技术被泄密，犯罪分子利用该技术制造虚拟现实，引导受害者在不知不觉中进入，进而盗取所有的财产信息……现在相关嫌疑人已经抓捕归案，泄密源也已经锁定并被警方带走。”

无人车里的屏幕在前方的玻璃上投射出全息画面，播放着新闻。作为泄密源出现的某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脸部被立体的马赛克给挡住了，但常岛感觉自己好像认识这个人。常岛关掉了新闻，车内瞬间进入一阵沉默。

“最近你妈怎么样。”

常岛的声音让夏卫回过头来。

“不太好。又有一笔债务被执行了。大概很快就要不行了。”

“这么惨？”

“是啊。所以我才要赶快博士毕业去工作，帮她还点钱。”

“博士论文写的怎么样了？”

“定好提纲了。”

“终于，”常岛说，“教授批准了吗？”

夏卫叹了口气。

“发生什么了？”

夏卫刚张嘴，两个人已经到了。

自然博物馆是两个玻璃组成的多面体组成的建筑。主要展品是各种动物的标本，不仅是那些曾经被归类为珍稀动物的标本，而是几乎所有的动物——因为基本上除了人类以外的其他动物都变成了珍稀动物。两个多面体之间的全玻璃中庭放置着一些恐龙和大型动物的骨骼，让人惊讶于曾几何时地球上还有过这么大的生物。从这里分成两条动线，一条通往那些自然博物馆开馆之时就已经灭绝了的动物，包括恐鸟、渡渡鸟、北美白狼，即所谓的古代动物馆；另外一条通往那些在开馆之后已经或者即将灭绝的动物，包括北极熊、长颈鹿和大象，这些放在了近现代动物馆。

常岛不知道夏卫为什么带自己来到这里。如果想看动物，上网就能虚拟访问博物馆，没必要亲自过来。实际上除了非常想看到实物的人和小孩子以外，博物馆里本来就没什么人了。 一队喧闹的小学生模样的人正在馆内四处游览，常岛和夏卫碰到他们好几次了。

两人来到近现代动物馆门口。

“刚才说要你帮的忙，就是现在了。”

“现在？帮什么忙？”

“你就站在这里，如果看见有很多人过来，告诉我。”

说完夏卫就在动物馆的深处消失不见。门口的长颈鹿的脖子长长的，从里面伸出来。

常岛不知道夏卫为什么要自己站在门口，但夏卫要他做什么帮什么忙，他一向是不假思索地同意。这是从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了。

喧闹声突然从远处传来，能看见两个胖小孩正向近现代动物馆进发。现在要通知夏卫吗？不，还太早了。不管他在里面干什么，现在大概还处于史前阶段。

“小朋友们，你们好啊。”

常岛走到了打头的两个小孩前面。

“你们刚才参观了其他地方吗？如果没有的话，建议先参观其他地方哟。”

“为什么？”其中一个没那么胖的女孩说道。“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对！”另外一个胖一点的男孩说。“我们也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两个人稍一抬高音量，就面泛红晕气喘吁吁。

“您好，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一个苗条的女人从后面跟上了两个小孩。

“没什么问题，”常岛说，“只是如果没有参观过古代动物馆，就来看近现代的话，可能有些东西就不好理解。比如你们身后看到的恐龙，后代居然进化成了鸟类的祖先，而这些都是在古代动物馆里展示的……”

女人露出听懂了的表情。

“所以说如果不按顺序来，会漏掉一些主线剧情？”

“差不多，总之就是不利于学习自然历史。”

“那我们走吧，先看古代馆。”女人带着两个小孩走开。“谢谢！”她回头笑着说。

常岛松了口气，看着三人远去的身影，不知道夏卫弄好了没有，但目前还没有人从近现代馆里出来。

喧闹声突然大了起来，这次来的不是两三个人，而是刚才看见的那一大队小学生。这次常岛要用什么办法来拦住他们？故伎重演？但看着队伍是从古代馆里出来的，先参观古代馆这种说法没什么说服力。骗他们说近现代馆关闭了？但是这些小孩是老师带着出来的，撒谎会被成年人的老师发现，大概率会被打脸。眼看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常岛的手伸向了自己的口袋，也许是叫夏卫出来的时候了。

这时警报声传来。场馆之间唰地落下了铁栅栏，把各个房间分开。常岛慌张中回头，却发现栏杆已经封住了近现代馆，自己进不去，夏卫也出不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常岛掏出通信设备，刚想问问夏卫的情况，这时另外一种警报声又响了起来。刚才关闭的闸门现在又打开了。老师在组织小学生赶紧疏散，常岛却冲进场馆，想要去找夏卫，两人正好碰上。

“这个帮我保管。”

没来得及等常岛开口问，夏卫就往常岛手里塞了什么，然后一个人向外面跑去。常岛跟着跑了出去，穿过狼群，途径棕熊和犀牛的标本，来到外面时，却看见几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围着夏卫，一起走了出去。

常岛没有声张，只是混在不多的人群里。外面来了好几辆闪着红灯的消防车。

常岛徒步在窄小无人的河边人行道上走了一截，看着周围没人，从口袋里拿出来刚才夏卫给自己的东西。是个非常小的不锈钢胡椒瓶，但是里面没有胡椒。打开一看，里面有几根毛发，还有几片鱼鳞，在暗淡的日光下反射着钝钝的光。

常岛把瓶子装好回家。

3

常岛的家在大学里面，是没有经过改造不能直接把车开上去的老房子，得自己爬楼梯，专门提供给已婚的教职员工。每次爬到五楼的时候就感觉自己要断气了，但是还有一层才到家。这时能支撑着自己继续往上爬的，就是自己的妻女了。

但是一打开门，首先看见的却不是妻女，而是一个可能见过但不是很熟悉的男人，坐在自己每天和家人一起吃饭的餐桌边上。

“这位是……”

妻子从里面出来。女儿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好，我是夏卫的辅导员，有些事想找您了解一下，不知道现在方不方便。”

“请讲。”

“也许……还是我们两个单独说比较好。”

“老婆，你带女儿去校园草坪上晒晒太阳吧。”

妻子从里面抱着才两岁多的女儿出门。

“爸，爸爸再见！”

刚学会说话的女儿可爱极了。

两人一关上门常岛就说。

“说吧。”

“其实呢，还是关于夏卫的事情，想跟您了解一下。”

“关于什么的？”

“您跟他关系很好吧，知道他家里的事吗。”

常岛想了一下。

“其实呢，我对他的家庭不太了解，他也很少提起。”

“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他，看看这次吵架是不是有什么外在原因导致的。”

“吵架？”

“和孙教授。他说最近夏卫去讨论博士论文的时候，两人吵了一架。”

“为什么要吵？”

“具体我也不清楚，没具体说，只是叫我来找夏卫关心一下。”

辅导员又试探性地问了不少关于夏卫的事情，但常岛都一一躲开了，只是辅导员走的时候，说一定要转告夏卫，如果不能和孙教授搞好关系是会影响他毕业的。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忘了什么东西吗？”

开门后是夏卫。

“碰到了？”

“怎么会，赶紧躲起来了。他来这干嘛？”

“当然是来问你的事情。听说你和孙教授吵架了？为什么吵？”

“别担心，论文题目有些争议而已。”夏卫说。“刚才叫你帮我保管的东西呢？”

常岛把胡椒瓶给了他。

“里面的东西是干嘛用的？”

“有用，以后你就知道了。”

夏卫走了以后，常岛有点担心。如果不能顺利毕业取得学位，夏卫是很难在这个大部分工作都被人工智能取代的社会找到工作的。虽然低保基本收入也够过活，但生活质量实在是太一般。拿到博士学位后日子就好过多了。现在大学生比以前多多了，基本上有个博士学位很快就能找到教职，收入还不错。

“爸爸爸爸！我想养狗！”

女儿和妻子一起回来了。女儿一直闹着要养狗，因为刚才出去散步的时候碰到了一只。除了买狗的高昂费用，常岛看看自己一家住的不大的房子，叹了口气。

但是今天不用去实验室加班，能够久违地陪家人一起吃顿饭，常岛觉得自己的日子还是过得很幸福的。

4

不用去实验室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常岛接到通知，说实验室要重开。他赶到实验室后，看到了新的李教授。

“赵教授的事情，大家肯定都很关心，不过组织有纪律，你们就别问了。以后肯定都会公开的。”

大家都聚在一起，听着李教授向众人演讲。

“说到纪律，再强调一下，我们正在开发的技术是这个领域里非常先进的技术，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李教授扫视了一圈屋里的人。

“我们肯定会移交给司法机关，接受最严厉的制裁。”

沉默在房间里沉淀，连呼吸的声音都若有若无。

“但大家也别操太多心，来之前我也调研过，知道现在这个项目很快就可以交付了。到时候我们肯定会好好地奖励大家。”

李教授比划了个数，房间里恢复了呼吸。

“只会多不会少，贡献越大奖励越大。”

常岛心想，就算按照最保守的估计，这笔钱也肯定可以在远郊买个带院子的大房子，到时候就可以让女儿养狗了。

李教授走了。常岛问旁边站着的一个实验室的同事：

“来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警方认为，是有人利用泄露的技术制造了原型机，趁受害人背对着的时候，将贴片贴在了他的太阳穴上，让受害人以为还在现实世界，但实际上已经进入了罪犯编织的虚拟空间，然后通过某种方式比如让受害人以为自己中了大奖然后去存钱，获取登录信息后偷钱。”

“警察是这么认为的？不觉得跟原型机弄丢了有关系？”

同事耸了耸肩。

“看来保密工作没那么差。”常岛说。“你知道赵教授去哪儿了吗？”

“听说是流放火星了。”

“这么严重？”

“是啊，好像我们开发的这个技术真的要好好保密的样子。”

“之前怎么没听说过要这样保密的。”

“说是赵教授没做好保密工作，我们当然更不知道要保密了。”

“那他家里人呢？还见得到吗？”

“难讲了，好像二十年后才能回来，如果还活着。”

常岛心里沉了一下，不能想象自己需要离开家人，去尚待开发的火星生活是什么样。

他晚上离开实验室，在校园里步行回家庭宿舍的时候，碰到了夏卫。

“这么晚还出来？”

“你不也是？”

“我刚加完班，回家呢。”

“最近不是说不用加班吗？”

“已经派了个新的领导过来，恢复正常了。”

“之前那个领导呢？”

“因为点事情……所以退了。”

“什么事情啊。”

常岛犹豫了一下。

“你不会还想对我保密吧。”夏卫走过来。“我们谁跟谁啊。”

常岛叹口气。其实自己已经在之前吃饭的时候把自己大概在干什么，技术怎么实现等等跟夏卫讲过，当然是在赵教授消失之前。他不知道这个技术需要这么保密。

“没问题，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夏卫说。“反正我也只是知道，你在开发的技术跟电影院用的VR技术差不多，只是能传送所有的感觉。”

“是的，设备都差不多。”

这时之前在食堂见过的女生出现了。

“OK，那我走了。约了看电影。”

常岛向两人挥挥手。虽然是第二次见，但这个女孩的相貌确实跟英俊挺拔的夏卫有点不搭。不过从背影看，既然夏卫已经把手搭在了她的腰上，加上两人要去电影院，看来两人进展神速。自从VR技术成熟，基本上电影院就退化成了钟点房，因为除此之外在家跟在电影院看没什么区别了。

5

周末早上，妻子给自己准备好了早餐，就继续回去睡觉了。常岛起床一个人吃早饭，看看晨间新闻。附近电影院失窃丢失设备的新闻让他有点在意，但还要去实验室加班，要赶上前几天因为关闭而耽误的进度。吃完早饭他就赶紧出门了。

刚到实验室，夏卫突然联系他。

“你在哪里？”

没多久，夏卫就带着一个旅行袋来了他的实验室。

“什么事这么急，我还有点工作要弄。”

常岛这么说着，打开了夏卫的旅行袋。

里面放着一套电影院的VR设备。

“这不会是……”

“是的。我借来的。”

“你借来的？”常岛瞪着夏卫。“这应该是你——”

“你放心好了，我会还回去的，”夏卫说，“等我研究结果出来就还。”

“你研究的什么玩意儿，需要用到这个东西？”

“论文题目叫做《成都百年前美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我会复原一百年前成都出现的各色美食。”

听到这个题目，常岛睁大了眼睛。这个方向毫无疑问还是受了他家庭的影响。

常岛看着夏卫，有些问题他很想问，但终于还是没问出口。常岛只是说：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个设备跟你的美食……”

“这是我的必杀技。”夏卫说。

“必杀技？”

“如果不能完成这部分，那么我的美食跟那些标榜自己是复古美食，却拿合成食物忽悠的人做的没什么区别了。我不能看着像孙教授那样宣称合成食物能取代一切的人给成都美食盖棺定论。”

“孙教授这么说了？”

夏卫点点头。

“其实这次和他的争吵，你大概也听说了。我们主要就是为了这个在吵。”

“吵成这样了，他还能接受你的研究方向吗？”

“没问题，”夏卫说，“只要做出超越他想象的复古美食，让他彻底闭上他满嘴都是合成食物的臭嘴就行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

夏卫摇了摇手。

“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常岛说。“你不是说过，我们两个，谁跟谁？”

“因为这个计划里，除了你跟我，还有一个人。能不能让那个人帮我的忙，我还不确定。如果万一没成功，却让你知道了……”

常岛没说话了，但他知道夏卫在说什么。

“这也要多亏了你们的研究成果了。”

说完，夏卫就走了，临走前要常岛帮自己把设备改造一下。常岛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踱步，思考刚才夏卫说的话。他大概知道夏卫说的是谁，要干什么，但他不敢让这样的想法成型，否则夏卫说的那个问题，同时大概也是赵教授实际遭遇过的问题，会在自己的身上重演。没人能守得住秘密的时代，很快就要到来了。

夏卫走了没多久，警察就来了。

“听说夏卫来了。”他们说。“他人呢？”

常岛发现夏卫刚才带来的包就放在门口，还没拉上，里面的VR设备隐隐约约能看见。

“你在看什么？”

其中一个警察顺着常岛的目光，注意到了那个包。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给我们看看。”

说着，警察就准备拿起那个包，要对里面的东西进行搜查。

“等等！”

突然李教授跑了过来。

“你们有搜查令吗？就直接拿我们的东西翻看？”

三名警察愣在了那里。

“没有的话就开好了再过来！”

“你们有配合调查的义务——”

“我们只配合符合我们保密等级的调查！不然的话泄密了你们负责？”

警察们对视一眼走了。李教授又教育了一番常岛保密的重要性。

包还放在门口，里面的东西还在。

6

常岛回到家里时，女儿已经睡了。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妻子说。

“没事，你快去睡吧。我自己热一下饭菜。”

等妻子也上了床，小小的客厅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常岛面对热好的饭菜，一点食欲也没有。

常岛想起那个留在自己实验室的旅行袋。自己要帮夏卫这个忙吗？不管怎么改造，恐怕都会有泄密的风险。万一泄密……万一被送去火星，自己就要和妻女分开，能不能回来都不一定。

但是自己真的能拒绝夏卫吗？

三十年前，在自动驾驶、高速传送和合成食物即将彻底改变城市面貌之前，夏卫和常岛的父母住在一条街上，那里还维持着此前世界的原貌——自动驾驶和人工驾驶的车在道路上混行，切换交通工具需要人自己步行，植物要从土地里种植后收割再加工，动物也要先饲养再宰杀。

很快，一条专供自动驾驶车辆的高架从街道头顶穿越，连接着几条去往远郊的高速传送管道，一座座垂直农场在城市里耸立，能从分子开始合成食物。很快，不再种植植物的土地被各类建筑物所占据，饲养动物也被认为是落后的，宰杀它们更被认为不人道，那个时候就有人开始呼吁取消一切自然食物。

自然食物和合成食物又并存了十几年，直到绝大多数人已经转向了合成食物。只有少数人还在坚持生产自然食物，并用他们烹制已经流传了几个世纪的美食。夏卫家就是这其中之一。

常岛还记得和父母一起去吃这些美食——真肉做的鱼香肉丝、水煮牛肉、宫保鸡丁。那时这些食物已经非常昂贵，只有过生日这类特殊场合才有机会吃到。夏卫已经开始帮家里的生意，收拾餐具，学习厨艺。有次还给自己做过一次蛋炒饭。

但是那一天终于来了。

在法律已经彻底禁止自然食物的生产和加工之后，警察来到夏卫家的餐馆，带走了夏卫的爸爸妈妈。最后爸爸说一切都是自己干的，妈妈才得以回来，继续抚养夏卫。

“我查过了，这个人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发表的论文是最早被引用作为自然食物应该被合成食物取代的佐证！”

夏卫突然决定要去读孙教授的博士，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在此之前，他已经读了很多年大学了。如果找不到还没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工作，那么继续回学校里读书，至少可以住学校的免费宿舍。

很明显夏卫不是为了这个才来读书的。

“我要向他证明，他是错的。”

刚入学的时候夏卫这样跟常岛说过。

“你准备怎么证明？”

“我有个计划，不过还不成熟。”

“没事，慢慢想。”

“到时候你可要帮忙哟。”

“没问题。”

当时常岛是这么说的。但是现在，自己能兑现诺言吗？

天平的一边是自己被发现泄密，被送往火星从事苦力，并且和家人几十年离着浩瀚的宇宙隔空相望的可能性；另外一边是背叛自己的诺言，让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失望，让他没办法顺利取得学位、开始工作然后救助自己母亲的可能性。

一边是家人，一边是朋友，很简单的选择，是不是？

换一个人，也许吧。家人永远比朋友重要，除非……

除非那个朋友也曾经救过你的家人。

虽然警察反复强调，只要夏卫的爸爸告诉他们到底是从哪里进货的，他就可以恢复自由，不用被送去火星。但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警方，自己做菜的食材都是从常岛家进的。

7

历史系的会议室里聚集着研究近现代方向的几个教授和研究生二十来号人，坐在一张大圆桌上。房间已经被布置成了一百年前餐厅包房的样子，圆桌上有个能转的玻璃圆板，中间放着假花。房间的一角挂着一个红底白字的横幅，写着“成都百年美食传承与发展研究成果展”。夏卫甚至不知从哪弄来了瓶用真的谷物酿造的五粮液，给每人斟了一小杯，但大部分人只是闻了一下就放下了。

百年前的名菜一道道的摆了出来：回锅肉、毛血旺、水煮鱼、辣子鸡、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等等。

大家都吃的很开心。虽然几乎没喝酒，但有种觥筹交错的气氛。很快准备的菜肴就吃完了。但孙教授每个菜都只是浅尝辄止。

“那么，我们有请孙教授发表一下意见。”夏卫说。

孙教授却叫所有其他人离开，然后说：

“你这弄的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百年前流传至今的成都美食啊。”

孙教授摇摇头。

“你简直是在糟蹋合成食物的美味。肉不像肉，菜不像菜，怎么可以做的这么难吃？”

因为这本来就不是肉也不是菜，而是工厂生产的垃圾。站在一旁的常岛想。什么时候夏卫才会使出之前提到的必杀技大招？

“孙教授，其实我还准备了一道为您特制的菜，但是量比较小，怕被别人吃完了您没有机会品尝。”

说着，夏卫端出了一道红油中漂浮着绿色葱末白色豆腐和三个粉红色不祥物体的菜出来，放在了孙教授的面前。

孙教授低头看着面前盘中的菜，一时语塞。

盘中漂浮着三个大小不一的脑子。

“这是海陆空豆腐脑花。”夏卫说。“用了鸽子、鱼、和猪的脑子。”

孙教授把筷子往桌上一摔。

“你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夏卫说。“上次我们讨论论文选题的时候您总是说，‘我吃过的脑花比你吃过的豆腐都多’。所以启发了我复原这道名菜。”

“你怎么可能用合成食品做成脑花？那种绵软细腻的口感和肉的香味……”

“所以您是承认有些菜是合成食品做不出来的吗？”

孙教授瞪大了眼睛。

“胡说！没有的事。”孙教授说。“我就来尝尝。”

8

孙教授放下了筷子。

“确实比你之前端出来的那些菜好一点，只是……”孙教授把手指向房间里挂着的横幅。“你说你的研究方向是传承与发展，我只看到你传承的地方，发展呢？”

夏卫拿出一个贴片。

“这就是我所谓的发展。除了味觉，这道菜可以用全部的知觉来感受。”

常岛知道夏卫要干什么了。

他可以阻止，但是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夏卫把贴片放在了孙教授的太阳穴上。

“啊啊啊——”

孙教授似乎在看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你到底在给他看什么？”常岛问。

“这道菜的全貌。”夏卫说。“要么你也戴上？”

常岛戴上了贴片。

突然，你发现自己在天空中翱翔，在西岭雪山万年不化的积雪山峰间穿梭，高处凌冽的空气锋刃一样打在脸上，又向东来到城市。无数废弃的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在城市正中散布，盘根错节的多层高架桥捆绑着城市，剩下的空间里填满了低矮的楼房，笔直的高速传送管道通往远方，像割裂城市的刀痕。

你突然俯冲直坠锦江。伴随巨大的水花声，摇摆着穿过浑浊腐臭漂浮着颗粒物的绿蓝色江水，能看到水底长着绒毛的一层层废弃物，大部分都是过去的垃圾场填埋不下的垃圾。长着红绣的铁栏杆的后面有大大的叶片将更多的废水排入江中，水流的冲击力将你打来打去，最后撞在了人造的堤坝上，缓缓沉入光线暗淡的水底。

又是一阵巨响，你从水里转到地面，横躺着在地面上跳跃着，窒息的感觉传遍了全身。一片黑暗降临，之后你开始在远低于人类头颅的地方快速狂奔着，沿着无人的街道。你在湿漉漉的草地里打滚，但没有粘上什么泥巴。马路什么东西香香的，你顺着香味而去，横穿着到处都是川流不息的自动车的马路，导致好几辆车几乎要连环撞在一起。车停下来了，但是里面的人因为没注意路况摔在了玻璃上。好几个人出现要抓你，你在他们的两腿之间来回奔跑，直到什么东西突然击中了你的屁股，一阵困意突如袭来……

常岛摘下了贴片，看着欲言又止的孙教授。沉默的房间里时间凝结成了厚重的果冻状。

“非常棒的VR，”孙教授清清嗓子说，“所以你是在用动画还原这些食材所取代的对象原来可能的生活路径？确实很新颖——”

“不是模仿，”夏卫说，“这就是食材本身的记忆。我们只是在还活着的时候提取出来了而已。”

孙教授的笑容凝固了。

“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哪还能弄到这种食材。”孙教授仔细察看菜品。“这可是要处理动物的啊，难道说——”

孙教授站起身，直逼夏卫。

“你违反法律，猎杀了动物？”

“并没有。”

夏卫站在原地，没有后退。常岛看看夏卫，想要知道答案。夏卫只是先看看自己的女友。

“上次的胡椒瓶，”他小声对常岛说，“我找她提取了DNA复制了这些动物。她在生物实验室工作。”

回头看时，孙教授瘫坐在自己的座位里，咂咂舌头。

“这道菜是不是猎杀动物做的，到时候你跟警察解释就行了。”

说着，孙教授掏出了自己的通信器。

“慢着，”夏卫转向常岛。“好了吗？”

“好了。”

“放出来吧，我们刚刚获取的信息。”

9

画面投射到了空中。首先出现的是年轻的孙教授。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大学生，和同学一起参加活动，抗议合成食物取代自然食物。

活动结束后大家一起去吃饭，那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豆腐脑花。

博士毕业后孙教授在一所名校找到了工作，发表文章攻击合成食物，认为损害人体健康并且在。很快就有生产合成食物的公司派人来找孙教授，给了他什么东西。孙教授犹豫了，但是公司的人承诺了更多的资金，更高的工资，并且会将孙教授捧为这个领域里的权威。

后来孙教授撤回了自己的文章。

其他继续质疑合成食物的教职员工逐渐因为各种原因离职了，孙教授的事业却越来越顺利。他发表了越来越多的文章赞扬合成食物，认为取代自然食物的时机已经来临，并且到处主持参加研讨会，取得的研究经费也水涨船高。

直到今天再一次吃到用自然食物制作的豆腐脑花，他才想起来自己曾经品味过的美味和那时的生活那时的自己。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孙教授不能忍受有人挑战自己的权威。他说合成食物比自然食物好，那这就是一个不能推翻的事实。

“你们这是怎么搞的？”孙教授大吼道，“怎么能窃取我的记忆？”

“当然是跟那些动物一样的，戴上贴片就可以了。”

孙教授马上撕掉了太阳穴上的贴片。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东西？我要报警！要向学校举报你们！”

“只要你做任何对我们不利的事情，”常岛说，“你的记忆里任何有趣的部分都会公之于众。”

孙教授的表情仿佛石化了一样，夏卫他们离开了之后也是如此。

毕业典礼上，夏卫从他手上取得学位证书的时候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