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房
張子房

Sad but True

朋友向我訴說移民之苦,我乘機拐走了他的PS4

(编辑过)
「嗯⋯⋯踩深啲!踩!深!啲!」

順著鴨脷洲大橋80公里時速下坡,眼看著與前方電單車的距離5秒之內由100米縮至50米,0.5秒之後只差20米了!秉持著司機作主,窩於副駕駛我,終於忍不住輕輕地喊了出口,提醒多多大夫要踩腳制殺車。

呼!2米前終於剎停。

兩小時後,我向肥灰訴說這夜的忐忑:「我幾驚會死呀!差兩米而已。那一句踩深啲,我猶豫了整整一公里。」

肥灰掩飾著公司第三次裁員的疲累,乾笑了幾聲:「你唔會死㗎,前面的電單車死啫,會被你們捲入車底。」

好像很有道理。幸好開車的不是我,如果真撞上了,醫生會否因此而負上刑責,移民夢告吹?

多多大夫的PS4

半年前得悉大夫決意移民,我心裡只想著他家中塵封的PS4。他知會我時,移民手續經已實行中,工作找好了,轉職加拿大某家醫院,繼續他行醫生涯:「對方很喜歡我,希望我快點過去。」

對此,我唯一意外的是,他沒有選擇英國。畢竟他多個專業資格,均是牛津認證。他亦多次建議我學好英文,去英國發展。沒想到收到消息時,竟是加拿大。

「做醫生要走很簡單。像我弟,當老師,都不知道可以去哪裡!」車子以80時速衝在港島的山道俯衝。

大夫自小就有一種「絕對正確」的自信,從讀書選科,到離去,彷彿沒有猶豫。我知道這是假象,經過多番思考後的行動,因而很少能反駁他的邏輯。儘管如此,我仍然滿肚子疑問,父母呢?女朋友呢?他口口聲聲說熱愛的香港呢?

結果我只問了一句:「你的PS4呢?」

黃昏,我約在大夫堅尼地城家樓下接管他的PS4。周末行程很滿,幾位準備移民的朋友,不約而同在同一天說,把禮物留給我。第一站是堅尼地城,先取PS4,再到海怡肥灰家中,取航拍機。還有零星的禮物,早已塞進背包。

大夫辭工之後,四出在診所掛單。這天租了一台韓國的自動波四座位私家車,豪情壯志說:「想著去到加拿大要開車,便租了一台練習。載你入海怡吧,20分鐘就到。」也好,反正我沒坐過他的車。

沿著摩星嶺道攀爬,一路無事。轉入域多利道,陽光過早下山,夜色淹來,看不通透山道的灣位,作為專業乘客,我漸漸對儀錶板上在時速60公里和80公里的指針感動不自在。穿過香港仔海濱,我協助他監視左車道,順便切線,上鴨脷洲大橋。

「是早洩幫我練的車啦。早洩的特拉斯反應很快,我踩油門、踩剎車,即時有回饋。這一台就不行了,剎車踩到很深才有反應。」

大半個月前,大夫告訴我,他辭掉了醫院的工作。他自實習起,前前後後在醫院工作十年,平日總聽他說,上司多麼賞識他,給他很多深造機會。新入職同事下班後會找他問意見,一同研究病人個案,加快工作效率。薪水高到我一輩子攀不上,工作量不大,他還可趁機溫習法文、日文,並憑著專業頭銜風流快活。我是相當震撼。

「之前要考一個資格試,上司居然不批准我放假。他怕我考到資格試之後移民,不再在醫院服務。況且,他表明要清算此前罷工的同事,我當然沒那麼儍,等他處理我啦!就辭職了。以前覺得醫院工作的職涯十分明確,即使上司多麼難相處,都忍下去了。現在一周工作四天,其餘時間練車,時間全部自己話事。」

開車亦是自己作主的事情,我明白在副駕指指點點,相當惹人厭。人生同樣,決定了移民,我淡然說,將來去加拿大找他玩耍。為了達成這個心願,我忍不住在他快要把前方的電單車撞飛之前,沉聲說:

「踩!深!啲!」比起移民,我覺得這句話更加急劇地改變了我倆的命運。

肥灰的航拍機

「你不會死!死的是前面的電單車,會被你捲入車底。」肥灰笑聲爽朗,但我知道他並不快樂。

墨爾本河畔 | Photo by Houses Cheung on Unsplash

六年前我們外遊返港,一如其他人找份工作埋頭苦幹。每隔幾個月,他總要訴苦,不知這麼辛苦工作為了甚麼,沒有生活,沒有人生。常喊著移居外地,苦惱地找方法想去澳洲。

移民的想法家人強烈反對,兄弟姐妹指責他丟下父母不顧。親戚倒是贊成,好些已經移民外地,願意接濟肥灰。掙扎著是否要離開,一想六年,獨身漢成了別人老公,總算決意要移民。

「老婆壓力好大呀!經常脫髮。她快撐不住了。」兩公婆是中產的末端,輪班工作,二人聚少離多。社會運動加上疫情雙重夾擊,不被放無薪假、不被開除已經很走運了:「如今這個環境,怎麼生小朋友?我怎可能安心讓小朋友在這樣的香港成長?」

說要在外地生小孩,雙方家長極力反對。喂,肥家第一個男丁(未大肚已決定了是男孩),爺爺嫲嫲公公婆婆,全部都看不到。就算在香港生,都要顧及兩家人的感受,輪流照顧,一三五夫家,二四六婆家。每天管接管送,不能請工人,請工人即是信不過老人家⋯⋯考慮到這些,肥灰太的脂肪隨壓力一直上升。

肥灰常暪著太太向我訴苦,man’s talk。說真的我也無法替他出主意。他和太太多次到澳洲旅行,二人均喜歡澳洲的悠閒生活,物價和樓價可堪負擔。他們打算由太太報讀碩士課程,肥灰陪伴,順便找工作。


本來申請已確定,學校接受,只待開學。加拿大政府針對港人發佈新的移民政策,肥灰動搖了:「澳洲移民政策搖擺不定,坐五年移民監,分分鐘鐘五年後修改規定,白費心機。加拿大快很多,一年多就能確定了!不過呀,多倫多的樓價和香港一鳩樣,去到那邊,捱得很辛苦。」我問他,沒有別的選擇嗎?「有呀,呢阿邊個,結婚時你有見到的。他移民去王子島,一個零下三十度的地方。我唔得啦!」

選擇太多,無寧是煩惱來源。我忽然想起他半年前買了一台航拍機,可惜香港好多地方禁飛,這一年多無法去旅行。我便問,不如給我。反正澳洲也飛不了。他想也不想便答應了。斷捨離比起擁有,輕鬆得多。

如果我要走,我會送甚麼給朋友⋯⋯

大概吧,我居處除了書,沒有別的值錢的東西了,講句粗口或許印像深刻。去到外地就很難聽到廣東話粗口囉。好多人問我幾時走,以我的個人背景,走起來相對上較容易。然而,最近個個都走,我反而不那麼心急了!

我知道自己留在香港會面對怎樣可悲的將來。先別說那些社會大環境,以我的收入水平,既夠不著中產,又拿不到社會資源,必然會面對一個貧窮得沒錢看醫生的中老年。香港也從來沒有善待過我,我也活得不開心。所以,十年前才選擇旅學台南,過了一段,比起在香港更加艱苦的日子。

對於移民,我沒甚麼心理障礙,不會譴責。世界這麼大,人本來就是自由的,要去哪裡,留在哪裡,沒有誰能規定了誰,亦不應束縛著,不讓別人走。只不過面對目前大環境,如果可以選擇,留下比離開勇敢太多。

太熟悉香港人的自私了!為家庭移民,還在情理之中。好多人移民只是避禍心態,即將出現的不幸發生之前,逃離香港。是否會在國際線努力呢?我看未必。大概和大陸人一樣,口口聲聲「你們做的抗爭我們都試過但全部失敗」而屈服於政權威壓。移民後大概會說:

「我表過態但影響不了大局,在秋後算帳之前走啦當然!唔通留低比佢搞咩!」

既戴著抗爭失敗者的光環,又立於不敗之地,毫無損失。

能夠走的人,專業水平,財力均具一定水平。我相當擔心,獄中手足幾年後重獲自由,將會面對一個這樣的社會:有能力的離開了,剩下的歸了邊。能夠成為老闆,開辦企業的能力者,遠在海外。留在原地的商家,打著政治正確的旗號,拒絕聘請他們。

他們仍要生活,仍要維持生計。當日熱血街頭,替眾人肩擔人起責任。幾年後總算守得雲開,回到圍牆外的天空下,竟是求助無門,處處難堪。這是赤裸裸的背叛,被整個社會拋棄。

也許是我危言聳聽,杞人憂天。即使各散東西,香港依然充滿希望。精神長存,無遠拂屆,彼此相連,重建之日不遠。

媽的!如斯的樂觀主義像極了政府宣傳片用語。倒不如讓我繼續保持悲觀,見證人性的惡劣。嗯,沒錯,我看扁他們。人人都說移民打國際線,難道人人都打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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