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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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d but True

港漂、港定、新香港人:移民者怎麼溝淡香港人?

Photo by Houses Cheung on Shutterstock

《國安法》頒佈前夕,給言午兄捎了一段微信,問他會否移民。他豪氣回答:

留下來,活下去。

我認為從內地移民到港的言午兄,沒必留在香港,陪香港人攬炒。他的回答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土生土長的香港人紛紛嚷著移民的當下,他的堅定讓我有一絲慚愧。

言午兄自內地來港定居,經已17年,稱他為新移民,好像不太適合。卻又無法抹掉移民的身份。

香港很奇怪,移民明明來自世界各地,印度中東南亞歐美日本台灣,卻偏偏把內地到港的人,標籤做新移民。最初立意,或許是與上世紀逃港潮的移民,區分時間先後。久而久之,專門指稱內地的新來港人士,包含著歧視、弱勢、負面的族群標籤。

港大畢業的內地生皮皮說,所有她看到關於內地人的新聞全部都是負面,新移民尤甚。我試圖向她解釋,過去不是這樣,可是無法清楚劃分時間點和界線。只能憑著記憶,模糊地談談個人的看法。

李翹:勤奮的移民代表

在邊埵之地讀書長大,班上總有一兩位新移民。他們個子比較高,年紀較長,讀書十分勤力。當時普遍對新移民學童的印象是,數學很厲害,英語水平較差。兩地學制不同,他們來港後,往往被安排入讀,較原本學齡,低一兩年的級別。

小孩子對新移民或大陸人甚麼的,沒有特別區分。起馬我讀書時沒有,平常作息一起,哪會特別留意誰是香港生、誰是大陸生。記憶中,小五聖誕前的期中考試,有位男同學試後哭得很厲害,因為寫不完考卷。同學是班上頭幾名,題目不難呀!怎麼會寫不完?

「我以前寫簡體,今次第一次考試寫繁體,寫不完。」他說。那時我才知道他是新移民。

中學另一位新移民同學,絕頂聰明,我們叫他全才彬。在一間人人祈願會考不零分的學校,全才彬考了十七分,沒有補習!他高考讀文學,但會考沒考。為補足分數,他重考會考的中國文學,也沒見他怎麼念書,下課打籃球踢足球混麥當勞,居然就考了C。我可是花了兩年時間讀了上百遍還拿不到這個成績。

讀書時從來不覺得新移民和普通學生有差別,甚至覺得敬佩,他們相當用功。雖然也聽說過,小孩子之間有磨擦,家長向學校投訴香港人歧視新移民。呃⋯⋯那跟新舊沒有關係吧,你搶了我的遊戲王卡,怎麼可能放過你?

大抵而言,90年代末期,大家對新移民的印象,幾乎等同《甜蜜蜜》裡,張曼玉演的角色 — — 李翹。

《甜蜜蜜》劇照。

電影背景是80年代,拍攝於90年代中期。一位隻身南來的新移民少女,無權無勢,無親無故。剛到埗,學歷不高。高也沒用,香港不承認大陸學歷。李翹找不到優渥職缺,她倒是能屈能伸,在快餐店打工,工餘時間學英文。憑個人努力升職加薪,改善生活,使得其他人另眼相看。最終還成功借香港為跳板,去到紐約。

初抵埗之時,遭人白眼在所難免。香港人崇優,如果個人能力和社會地位不高,其他人肯定「瞧不起」你。透過努力獲得別人認同,「新移民」的標籤便會被剔除,再也沒有人看不起你。這一點無論新移民或本地人都是相同的。

既然大家透過努力,就能除掉標籤,融入香港社會。為甚麼新移民會常常覺得自己受到歧視,甚至認為「新移民」一詞本身就有種族歧視成份,發明了不同名詞來取代它。

新移民不叫新移民!你聽過新香港人嗎?

網友偉漸在微信經營「新香港人」群組。他口中的新香港人,即是新移民。

新移民大部分都是單程證入港,單程證是親人團聚,只要不涉及親人團聚問題,新移民都會很穩定;而我定義新港人稱為 ,是想讓香港人改變新移民的看法,將新港人打造一個素質更高 更能夠貼近香港標準的,更快融入有一種香港人的感覺。

偉漸兄認為新移民來港適應並不容易,他認為文化水準令到新移民難以融入香港社會,其中語言是最大障礙:

香港粵語+英語,新移民就算粵語OK,英語直接在選工上排除大部分;也就是只能從事基礎地盤或者服務業;最底層的生活方式註定了。
依靠勞動力生存,而這些工作 必須融入香港,因為要交流要溝通,每個行業的潛規則更是讓新移民吃盡苦頭,被抽水抽佣太多了。

即使能講粵語,也因為用詞不同,俚語難懂,而無法融入社會,在群體裡標籤成新移民。

過去一年我加入了四、五個新港人微信群,發現他們多半是新移民同鄉會,圍爐居多的同溫層,思想方式和主流香港人相差甚遠。

對於時事、政治的取態固然是最明顯的分野,他們立場傾向支持政府。這一點問題倒是不大。問題是他們收集資訊的渠道往往是微信、大陸官方媒體,港媒是絕對不看,讀《蘋果日報》是帶著預設立場。

再者,他們對「現在的香港」沒甚麼興趣,總是覺得現在的香港諸多問題,以前黃金年代比較公平,新移民現在飽受歧視。造成這些社會現象的,正正是不肖的香港人。

懷舊、受歧視,香港年青人也是同樣的情況。至於香港年青人遭受的歧視分分鐘比新移民更多,後者尚有各種機構和單位提供協助。香港年青人呢?只能自助。

我常常列舉實證,引導他們代入香港人的觀點,討論問題。例如當他們談及某項政策不公平,我會引述條例、立法會文件,讓群裡的人看一看「實情」。往往徒勞無功。

偉漸創建新港人平台,立意正面,他希望新移民:「在來港以前就了解更多香港,為融入香港打基礎,做好充足準備」。

不過我觀察所得,新香港人在乎的是他們想像中的香港,而不是生活中的香港。他們也沒有意圖,推動社會改變,令整體更適合自己生活。採取的方式通向是,資源缺乏時向政府和福利團體施壓,要求享用同等待遇和福利。

「不公平」是他們的口頭禪,指責自己受到差別待遇,制度不公平,非常有效。這一點恐怕是從香港人學來的,只要制出「不公平」,任何單位都會高度重視。

2020年初,政府決定向香港永久性居民派發一萬元,結果有聲音批評政策未能惠及新移民,經商討之後,關愛基金「補鑊」(亡羊補牢),針對「低收入家庭的新來港人士」發放1萬元津貼。

【派錢$10000元】政府:透過關愛基金向非永久居民派發1萬元
<Topick>

政府大可堅持政策。畢竟未滿七年,非永久性居民,無法享有和永久性居民相同的福利,是很合理的事情。大陸都有分農村戶口和城巿戶口,從來沒聽過他們公開批評制度不公平,反而稱讚戶籍制度合理,不然會中國的農民全面湧入城巿,怎麼辦?可是來到香港,他們批評「明明自己同樣是香港人」,待遇卻差那麼多。

這就是「新香港人」的精粹所在。「新移民」是一群外來者,就像李翹,逼不得已要融入香港的生活方式,認同價值觀,學習廣東話,每一件都是艱辛的、需要時間磨練。「新香港人」則不同,他們已經是香港人了,他們應享有和香港人共同的機會和福利,同時,他們是來取代舊香港人的。不必融入,不必磨合,新香港人足以代表香港。

這種觀念、想法和行為,讓許多香港人覺得,你們是來搶資源、搶地盤!資源有限,單是公共房屋一項,新移民和香港人的優先順序,就差很多了。

港漂:掠奪未來的過客

真正來搶地盤的未必是基層的新移民,恐怕是「港漂」。

「港漂」一詞,相應「北漂」,是大陸流行的泛指移動至指定城巿之外來群體的名詞。他們從中國其他地方,漂泊到大城巿,例如北京、上海。漂兒們永遠處於不穩定的狀況,住多久也無法成為該地的人,他們也未必想成為當地人。

「你以為我很想做香港人呀?香港永居的含金量早就不及北京和上海戶口。內地人來香港是因為沒錢去西方國家。」來港讀書工作的水蜜桃,某次在我推銷留港工作,找個香港男友,順便拿個永居,她即時反駁。

「那麼你去北上廣呀!」我說。

「在香港我還可以享受自由,這裡是最接近西方國家的城巿。」水蜜桃後來加入了一間紅媒,不過她認為自己是黃媒。因為在大陸人眼中那家媒體是黃的。也倒追了一個香港男朋友。

據我所知,香港有幾個產業喜歡聘大陸人,更甚於本地畢業生。媒體、金融、宗教。金融業是因為港漂擁有大陸人脈,能為金融機構帶來生意;宗教沒得選,尤其是一神教以外的宗教,香港本地幾乎沒有人加入;媒體則是因為大陸畢業生性價比高,通常拿著兩個或以上的碩士學位,加上主編通常是講普通話的上代移民、或者北部機構調派來港,溝通相對容易許多。我想,大陸人聽話、服從性高,也是其中的理由。

第一次接觸港漂,他們對於香港的陌生程度讓我非常驚訝。除了課堂以外,他們幾乎沒有和香港社會、香港人有深入的接觸和交流。

一半原因是香港特殊的社會結構造成。數年前接觸過一位台灣來港的教授,他吃喝拉撒睡,都在大學校園範圍,最遠只到過機場。他聲稱自己八年沒有離開過學校,不會講廣東話,一句都聽不懂。而他已經拿到三粒星。香港太方便,我在外地短暫的生活經驗告訴我,外地根本不可能和當地人隔絕,連超巿怎麼走,都不知道,知道也不一定去得了,沒車。

另一半則是水蜜桃的判斷:群體人數夠多就行了。他們班上的老師同學,全部是大陸人。微信上面,有專門服務港漂的租房APP、保險APP、兌換APP、聯誼群組⋯⋯情況不止發生在學生身上,出社會的港漂同樣自成一國。

港漂們假期時常聚在一起聯誼。我曾經臥底參加過幾期港漂聚會,發現他們喜歡戶外活動,愛去離島拍照、吐露港騎腳踏車。嚴肅的也有,有一期是討論港漂在港工作體驗,大家吐吐苦水。精彩的地方就來了!

他們批評香港新創科技不足,年輕人對網路、新媒體,不感興趣。大陸的科研發展比香港還好,更重視互聯網和物聯網的發展。有一位港漂,自稱金融機構高層,廣東人,講廣東話,他批評香港年輕人做事不負責任:「可能我已經老了,三十中後了吧,但不帶這樣做事情的。」

這群人背景各異,海歸派的,在加國大學畢業到港工作;跨境工作的,公司在深圳有分部每週替老闆「運輸」樣本到港;考過香港高考的大學畢業生,從事金融保險業務,船P的漂妹他都「約會」過。

當他們抱怨了一輪之後,我舉手講出目前香港年輕人的困難:「一個土生土長的大學生,背了學業貸款,畢業之後,發現底層工作,老闆更喜歡聘用價格便宜的內地人。高層工作,他們喜歡用海歸的大學生,無論是哪國的,甚或是因為有內地人脈而聘請。可是,實際上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外來者,比本地生更優秀呀!結果機會全部被外來者佔據,換在是你,你會怎麼想?」

幾秒鐘的靜默,他們給我的感覺是 — — 沒感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是香港社會奉行的制度。誰叫香港聘請外勞的資格這麼簡單?你們怎麼不去外國讀個碩博士回來創業呢?本地學生自己不努力,不在制度上求生存,有資格抱怨嗎?我們漂來這裡尚且發憤圖強,你們呢?

港定:被官方刪掉的宣言

「花了十一年,我才投下第一票。」

2019年區選結束,言午先生在微信說,自己投票了,同時分析選舉形勢。我非常激動,跟他說,一定要聊一聊,你是我認識唯一一位投票的新移民。

暖得像晚夏的冬日午後,我們約在舊屋邨最普通的茶餐廳,人流疏落。他西裝畢挺,光著的頭架一副眼鏡,帶著保險業務人員的笑容,談話內容則與資深政治評論員無疑。

我圈子狹窄,認識的港漂一半是媒體工作人員,一半是保險從業員。後者只關心錢包。前者則比較特別,在學時就像一位熱血記者,新聞自由、第四權掛在嘴邊。畢業後進入中資媒體工作,立時變回體制內的人。

「香港早晚變成大陸,不如早點適應。」水蜜桃說,能享受個兩三年的新聞自由,總算體驗過。之後即使變回大陸,亦不難適應。

我慨憤,這跟嫖妓沒兩樣呀!不問制度來由,也不維護制度健康。身為媒體一員只想佔一下便宜,爽個幾年,就算了?

她自有她的難處,家人挾持在大陸。我曾經目睹,她在鄉下的父親打長途給她,說,公安上門,找她爸談話,問她在香港沒有做甚麼違背國家的事:「跟著黨和國家走!」她信誓旦旦且口是心非地許諾。港漂們在體制裡長大,她們覺得回到體制之內,理所當然,很快適應過去。

「唔好慣!」

言午先生斬釘截鐵:「好多新移民、港漂,想要把大陸那一套搬來香港。他們覺得可以從中佔便宜。我之前寫了一篇文章被篤灰,肯定是朋友,我的臉書只限朋友。」

「好危險喎。我很好奇,既然大家來到另一個城巿,為何沒有主動理解這個城巿的文化背景和社會制度。」

「香港人也一樣呀!我的同事都在討論買名牌啦,花幾萬塊去旅行啦。況且,香港的政治的門檻很高,派別太多。泛民有分專業泛民、中產泛民;建制又分傳統建制,開明建制。相比台灣,搞掂藍綠大概就能明白政治局勢。香港太複雜,一般人根本不想理解。」

經言午先生提醒,確實並非所有人都樂意對社會、時政,感到興趣。我只從他們沒有關心社會,批判他們,確實偏頗。香港人之中,亦不乏港豬、犬儒。

偉漸經營的新港人群組,大量的租房、找工作、兌港幣資訊,無可厚非全是新移民日常生活需要。大家關心的,多半是淘寶到貨會否如期到貨,股票漲跌是否需要調走資金。

「不容易,我03年來香港,直到我投下第一票,前後足足十一年。與個人背景有關。」在香港考上大學,入讀傳理系,及後在媒體工作。言午先生坦言,這些背景刺激他深入了解香港的情勢。來港七年,即使拿到永久居民資格,他仍然沒有走進投票站。直到知識、興趣和感情,累積足夠,終於走進投票站。

我覺得他就是一個香港人了吧!無論官方的身份、價格觀、行事風格、個人經歷,根本就是李翹的翻版。「新移民」、「新香港人」、「港漂」均不適用在他身上。只不過言午先生不認同以上的標籤,創造了一個詞語:「港定」。

「港定」不是已經或潛在的移民者。香港的當下遇到很多問題,未來仍要面臨巨大挑戰,出生在香港不代表天然愛港,遇事不逃才是真正的「愛港者」。
「港定」不是「持不同證件者」。香港存在很多持外國國際人士,按照《基本法》他們享有在港的各種權利,但他們畢竟是「外國人」,不會成為香港建設者的主體。

文章一出,在微信,秒速違規被刪。我粗魯地摘錄個人覺得很有意思的兩點。

1.言午先生認為,港定始終是「外來者」。這是移民者的心聲。回想自己香港人身份認同最強烈,是人在異地,遭遇困難,舉目無親的時候。

2.「遇事不逃」,深深地觸動了我。我身邊無數土生土長的80後,《國安法》未通過,經已熱烈地討論移民事項。專業人士甚至去了加國見工面試,同時高呼:「我真係好撚鐘意香港。」嘲笑其他人,不走就來不及了。

移民城巿的鬱結

新來港人士無分地域,均積極替自己正名。背後的原因,我認為啦,大家多多少少想被香港社會認同,由外來者,變成社會的一份子。無論是積極融入既有的文化圈,創造或移植值觀,取代現有的價值觀。

然而,華人在香港主張自己是新移民、新香港人乃至港定,我總是覺得不妥當。過去好長一段時間,只要在香港呆得夠久,自自然然就是香港人了!沒有人會覺得李嘉誠、黃霑、金庸還是移民吧?

時至今日,莫要說新來港,縱然我們土生土長,同樣覺得自己處於一個尷尬和遊離的狀態。非得咬牙切齒,無時無刻掛在口邊,彷彿不時時提醒,便會沖淡、遺忘、消失。

新參者對這片土地,虎視眈眈,極欲取而代之。舊居民拼命挖掘歷史文化,鞏固自身價值觀,抵禦外來者的不融合運動。宣講核心價值,捍衛本土精神,企圖阻止被外來者同化、扭曲文化精神。外來者一於懶理。兩不相讓,不合作,不理解,衝突自然產生。

皮皮印象深刻的負面新聞,不光是針對大陸人。香港人不也是感同身受?我們很喜歡區分異同,創造標籤,針鋒相對。似乎只要把對方比下去,自己就能主宰城巿命運。

一個既排擠本地人,又歧視移民的國際城巿,也許從來沒有寬待過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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