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房
張子房

Sad but True

懷舊、急凍、中環價值:香港的黃金年代只是美化了的過去

我沒去過,所以不想它倒閉。去過的話,覺得不怎麼樣,就可能無所謂。

廣州朋友脆魚很老實。海洋公園倒閉,她發現不論地區,不論政見,大家好像都挺開心的。藍方說,即使那隻海馬是藍色,但海洋公園老闆是黃,倒了不可惜;港人說公園長年只做大陸人生意,欠中銀錢,與港人無關,倒了不可惜。

脆魚說微博上面,不希望海洋公園完蛋的理由,多半與她一樣—— 沒有去過。畢竟那是港劇常見的場景,觀光朝聖是常識吧!大馬學姐瑪麗也如是說,她上次訪港旅遊,沒去過海洋公園,至少讓她去過一次才倒。

蘇州湯姆老師和兒子喜歡海洋公園。海洋公園和廸士尼他們都去過,他們覺得後者又破又舊,去年標誌性的城堡還被圍起來。海洋公園風景比較漂亮,感覺挺好。

香港朋友覺得可惜的,不在少數。中學旅行最期待就是一年一度去海洋公園,玩機動遊戲,坐纜車。他們去過下水禮,去過哈囉喂。回憶一種。十幾年沒去了,與自己的生活無關,海馬是生是死,其實不太介意。

港人習性,平日不去,結業就衝去打卡。(圖源:The Culturist 文化者)

懷香港的舊

近年盛行懷舊,我不能確切指出時間點,當我意識到整個社會都在懷舊的時候,大約是五六年前,雨傘運動前後。一些本來不起眼的裝置,例如手寫招牌、霓虹燈、海味老店,忽然成為社會議題。

未去到保育層面,保育對象往是是標誌性的事件、建築物,例如皇后碼頭,有專家倡議保育方案,有系統地與當權者爭取保育。懷舊是純粹感性,報紙檔、霓虹光管,這些生活上的零星細節逐漸消失,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紛紛懷勉當年的好。不曾經歷的人惋惜:來不及紀錄便不見了!

懷香港的舊的,不止香港人,而是整個東亞。遠一點的日本、韓國,他們熱愛香港街景、流行文化。動畫作品常常出現香港背景的故事,《高達Z》重高達就是在香港鬧巿裡大開殺戒、攻殻機動隊深層化了香港街景;韓國明星上節目唱張國榮;台灣人懂得背周星馳對白;馬來西亞人唱海闊天空。

我們稱80、90年代的香港是黃金年代,流行文化稱霸亞洲,經濟實力名列世界頭幾位,百花齊放,人人有飯開,人人有屋住⋯⋯因為夠美好,夠強大,別人才會羨慕,香港人產生了優越感。

這份優越感,很可能是虛假的。

自我感覺良好的黃金年代

黃金年代的軟實力是貨真價實。

那個年代並不如現在想像的那麼美好。

陳冠中可算是成長於黃金年代而敢於批判同代人的少數作家。

這一代是名符其實的香港人,成功所在,也是我們現在的問題所在。香港的好與壞我們都要負上絕大責任。
我們是受過教育的一代,可訓練性高,能做點事,講點工作倫理,掌握了某些專業的局部遊戲規則,比周邊地區先富裕起來,卻以為自已特別能幹。
我們從小知道用最小的投資得最優化的回報,而回報的量化,在學校是分數,在社會是錢。這成了我們的習性。
在出道的1970和1980年代,我們在經濟上嘗到甜頭,這成了路徑依賴,導至我們的賺錢板斧、知識結構、國際觀都是局部的、選擇性的,還以為自已見多識廣。
我們整個成長期教育最終讓我們記住的就是那麼一種教育:沒什麼原則性的考慮、理想的包袱、歷史的壓力,不追求完美或眼界很大很宏偉很長遠的東西。這已經成為整個社會的一種思想心態:我們自以為擅隨機應變,什麼都能學能做,用最有效的方法,在最短時間內過關交貨,以求那怕不是最大也是最快的回報。
——陳冠中,《我這一代香港人》

幾乎我認識的每一位黃金年代成長的香港人,均是自私自利,唯利是圖。為了錢,可置親情與不顧。每個人願望都是發達,只有發達。

相熟的台灣教授在80年代接受教育,她們形容那年頭的香港僑生「很喜歡錢」。話題總是圍繞著怎麼賺錢,怎麼炒股票。

珍.莫里斯,一位英國作家,對於70、80年代的香港人,觀感相似。《香港:大英帝國的終章》記述了香港人對於發達的熱衷,對於金錢的追求。

幾乎就在這番大業的初始之際,香港就已經是本性難移的香港了,縱然過了一個世紀左右,不管什麼降臨到香港,也不會真的改變它的特質。急功近利、追逐享受、愛好耀眼燦爛奪目,以為它的能量、極端混亂、蜚短流長——全部都老早存在了。

這份以「經濟」、「財富」、「效率」為的價值觀,龍應台稱之為「中環價值」。

中環價值等於香港核心價值。

急凍了40年的城巿

中環價值壟斷了香港兩三代人的思維模式,如今回頭看這一批富起來的香港人,頗像是沐㺅而冠,為了利益不顧原則。或者說,他們的原則就是按照利益的來源改變自己立場。香港人引以為傲的靈活多變。

這種價值本來90年代後半,經歷過八九六四,一連串民主運動,就應該漸漸改變。然而這套價值觀卻一路主導直到雨傘革命前後,粗略估計達40年。

80年代,中、英、港三方都希望香港能夠保持原狀,平穩過渡97。因為香港很好,繁榮興盛,中西交融,幾乎沒有缺點。每個人都希望香港維持原樣,不願改變,「馬照跑、舞照跳」,既是中方的承諾,亦是香港人憧憬的未來。

社會學研究者呂大樂形容為:急凍香港。

世事根本不可能不變,可是大家均認為保持原樣至為理想。呂大樂敏感地意識到,情況就等如把香港擺進冷藏庫。

事後看來,不變的想法為日後香港社會的發展帶來很多問題。(中略)這在日後成為了一種束縛,令過去被認為是靈活和善於應變的香港社會,反而變得反應緩慢。
——呂大樂,《尷尬的香港,仍在準備中》

人的思想同樣「急凍」了,功利主義長期視為各種行為的唯一理由。立法會議員、民間抗爭人士是「做show」(作秀),他們一定收了錢,背後有龐大利益輸送才站到台前抗爭。

與此同時,為了錢而服從政權是理所當然。大家都是打工仔,搵食而已。誰給錢誰是老闆。沒有必要為錢鬥氣,沒有必要關心其他人,社會上任何一個人都是生存的競爭對手。親身仔不如近身錢,不要信任其他人。

沒有必要改變。黃金年代的一切經已安排好。娛樂文化只要不斷複製80年代的成功方程式,沿用一樣的創作人,作詞作曲編曲監製,來來去去都是同一班人。營銷手法、與電視台合作,家有囍事到天荒地老⋯⋯

這種自我重複,因為我們相信、仰望著香港的金光,選擇性無視燈火下的陰影。東方之珠依然會發亮發光。

可是城巿的死亡正正是因為人們箇步自封,他們反而把責任推缷給希望改變的新一代,批評他們擾亂規矩。

外來者:香港有新舊之分嗎?

時代的脈動卻是無法阻止。香港變了很多,香港人也變了很多。這一點留待日後再談。

然而,因著過去的榮光,外來戶口對現在的香港不感興趣,渴求的是他們記憶中的香港。

《信用詐欺師JP 浪漫篇》:對於李小龍,對於香港街景典型的印象。

偶然機會,接觸到好些內地來港就業工作的人。與他們一起出門,他們熱愛船P(遊輪party),偶爾喜歡上茶樓,打卡地點離不開海山樓,珍寶海鮮坊。談論著張國榮、周星馳、張學友。

這些全都是他們小時候接觸到的香港文化,出現在港劇和港產片的場景。他們之所以喜歡,一半是念舊,一半是能夠在內地的親朋戚友之間製造談資。他們認為這就是香港人的日常生活。至於為甚麼會出現這些文化產物,背後的社會原因,他們無意理解。現在的香港是怎樣,香港人在想甚麼。他們興趣缺缺。

接觸過一位在做新聞研究的內地研究生。反送中運動開始之初,我和她討論過當時的社會現況。她好像是聽進去了,後來表達的觀點卻是「香港保持原樣即可」。她生活在香港兩、三年,卻是與社會切割了。

我帶過許多內地朋友、台灣朋友、港漂、台漂晃盪香港。渴望藉此讓他們更理解香港,發現他們有一個共通點,喜歡聽黃金年代的香港故事,更甚於認識現在香港人和社會發展。原因大概有幾個:

  1. 認為從前的香港是他們熟悉的香港;
  2. 昔日香港比較有魅力;
  3. 近年香港太混亂太敏感,不願意談;
  4. 香港不是香港人的,香港人沒資格討論香港。

我的想法是,假如純粹是一個外來的觀光客,不理解,尋找昔日的文化餘光,在所難免。可是一個在地生活的人,無論哪一國籍,為何就不願意去理解當地發生的事情呢?

批評不純粹是外來者,許多香港人,包括80後的我們,都是這樣的態度。此前我接觸的一位廣告公司老闆,每次製作一定要扯到周星馳,風格必然是王家衛。客戶不接受這種風格,他會罵對方「唔識貨」。至於香港最近上映的電影,他是一概不看的。喔⋯⋯他只是30到尾的一位80後而已。

懷舊是病,或是浪漫?

懷舊是一種病,我們卻視這種病為美學。過去10年舊區重建導致大量本土文化在尚未來得及保育之前,經已被拆缷、消失。我們選擇用大量的媒體篇輻和工餘時間,悼念舊事舊物的失去。鮮少像郭斯恆老師那種,在失去之前,進行紀錄、保育和傳承。

相對而言,懷舊比較不費力氣吧?即使部份群體意識到,懷舊本身是無力的,漸漸舉辦各式活動,希望動員社會更加關注現在的香港。情況卻不樂觀,人們傾向在時代巨輪面前,不反抗,被輾壓。更多的是,在巨輪輾碎日常之前,在黃金年代的痕跡磨滅之前,打卡留念,了卻一件心事。

事情是否一面倒的悲觀和負面?倒也不是。改變的力量縱使微薄,改變卻持續地以不同形式,在社區裡引爆。我們漸漸地意識到,不是要讓過去的香港,永無止盡地延續下去。而是要把香港建設成適合香港人生活的地方。

既然我們都不去海洋公園,懷念何需留下建築物?讓歷史成為歷史,別糾纏著變成行屍。該革新的想法子更替,懷舊?看照片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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