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敦南誠品

2006年，初冬。我和學長東哥瑟縮在統聯上，口袋裝了兩顆小七飯糰。

四小時長途客運，中途沒有補給，車上只有一格小小的洗手間，座位壓著膝蓋無法伸直。口袋只剩五千元台幣，沒有工作的話，這五千元得省著花到學期結束。

初抵異地的惶惑、迷惘的未來、沉重的經濟、文化衝擊和壓抑的個性，我拒絕東哥上台北的計劃好幾次。

外向和樂觀的他說：

沒去過敦南店和書局街是愛書人的遺憾。

搭最便宜的客運，住不起旅館。他提出了一個窮學生計劃：在敦南店通宵看書過夜。

那一年，人生第一次踏足台北，渡過了20歲以前最後一個生日。

敦南夜讀：唯一規矩，不要睡著

學長載過我去過一次，以後每逢周末，我會自己一個，由大學路出發，徒步去台南店。平日蹺課，則去站前店。如今，兩間分店均不在原址。

同一集團相同品牌的店鋪，並沒有複製彼此，不是細胞分裂。它們按照自身的特色，打造著獨特的文化空間和場域。

我期待、想像著那間林一峰開唱、馬家輝曬書的台北旗艦店，給我強烈的文化震撼。踩在敦南店剛打完蠟木地板上，吱吱哎哎，這家店比我想像中傳統得多，平實得多。

廊道式的雙層空間。一進接著一進。

走道兩側平台陳列當季重點，高櫃依主題分隔出一個又一個的專屬空間，也分類了不同讀者。讀流行文學，不會被政治書干擾。談駱以軍、張大春，旁邊不會有人議論陳水扁。

跨幾級階梯，第二層的走道較狹窄，收藏長暢書、系列書。有些獨特的擺設和陳列、有些不知名的藝術品，有些隱閉，適合尋寶。

凌晨兩點，東哥領著我尋得一個二層的角落，在文學和政治之間，面對歷史。學著其他人，席地而坐，捧讀在胸。

敦南夜讀，唯一規矩，不要睡著。

東哥講完，開始讀他的錢穆。而我，睡著了。

敦南店定時有保安巡邏，聽說他會趕走在店裡睡覺的客人。好幾次東哥把我踢醒，保安就在近處。

我尷尬不已，卻著實無法熬夜。東哥只好帶著我，凌晨三點穿梭台北的騎樓，自忽高忽低港式茶餐廳、港式點心招牌之間，覓得一間漫畫店。

400元過夜，硬座沙發，混身乏力。香港的習氣、南台灣的風塵，黏滯未洗。

這是我大學時期睡得最好覺之一，捷運第一班車時醒來，再到敦南店讀個痛快。吃早點，移步信義店。才發現，我在海峽對岸仰慕已久，林一峰開唱、馬家輝講書的文化殿堂，該是信義店。

可是，書的想法，寧願在靜悄悄的敦南躲藏，也好過在的信義店賣出。

數字埋葬了笑容

2014年，我在非常迷惘的時候，走了一趟大學時期走過的路。

自從東哥帶過我一次之後，讀書期間每年都會去一次敦南店。沒有手機導航，路痴如我竟不曾迷路。

出社會後，習慣斷了。在出版社呆了一個學位的時間，我對於文字的熱誠、出版的熱誠產生疑惑。我試圖放浪，卻招致重大的挫敗。

重遊敦南，書的氣息仍然濃厚。我看到了一絲微弱的靈魂燈火。返港，收到一個出乎意料的工作招募：銅鑼灣誠品聘請了我。

這似乎是夢想的延續或是破滅的開端。2014年，雨傘運動的開端，許多同事投入運動。台籍店長說：「抗爭不忘健康。」我當時覺得，台灣人就是不一樣，比較開放，比較寬容。

蜜月期只有半年。最初一切都是新鮮。同事們真的會看書、午休時開讀書會、勸阻客人拿走擱在書皮上的飲料、查閱新出版新聞、互相介紹當月選書⋯⋯

你會誤以為自己成為文化產業龍頭的一員，有能力左右讀者品味和思想深度。你會誤以為同事們目標一致，急不及待打造與眾不同的閱讀空間。當一切理念被數字淹沒，熱情退卻，人事糾纏，則只剩下工作過勞。

我見過同事在通勤的列車暈倒，見過工傷腰椎休養月餘。為了趕起一篇工作範圍以外的文宣，眼淚滴到我牛仔褲的膝蓋。為了開新店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連續月餘，一切已成定局，不堪負荷辭職，無人挽留。

風風火火，我訂了一場來回台北的機票，忙中喘息。夜半十時，順著無人的街道晃到敦南店。

圖書的陳列依舊分明。風格轉變，動線不亂。不為促銷放棄陳列品質。

我懂得更多了，高櫃、中島櫃、大小平台，那些陳列背後的職人心思。圖書的分類編碼，ISBN和67碼的區分。

不能坐在地上看書了！略略遺憾。我買了幾本，滿二千元扣稅。望著店員的容顏，我在她們身上發現失落了很久很久的東西。

笑容。

靈魂之光的最後告別

最後一次在敦南店打卡。慶幸它尚未喪失靈魂。至少不是完全地。

敦南的陳列相對還是嚴謹和顧及顏面。信義店經已把廣闊的講座空間，改成年貨雜貨街，一個正常讀者會迴避的空間。

在敦南，我買了一本《我只擔心雨會不會一直下到明天早上》、一本《反送中攝影集：我願榮光歸香港》、一本《反抗者》。

一家綜合型書店的價值，在於別家店的暢銷品項，能不能在此有正常銷量；銷售暢銷品的同時讓冷門書投進讀者的購物車，就是店員的功架。

只是把暢銷榜塞滿塞飽，擺得到處都是，豈不是容易之極？走過鳶屋，走過信義，走過消失的書店街，唯有敦南店把我的背包塞滿。

如果書店只是一個供瞻仰的文化地標，一個販賣產品的交易空間，好多事情都不會在此發生。必然存在著超越巿場的理念，它才值得人們記憶，勾起廣大讀者的集體懷念。

時代催新逐舊。敦南店熄燈的消息，傳了數次，如今終於成為事實。我不想用懷勉的態度，婉惜一個時代的消逝，或者我不具有這個資格。更期待新書店的誕生，演化一套嶄新，呼應時代的文化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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