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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智良,著有《白瓷》、《房間》、《渡日若渡海》,攝影誌《The Grass is Bluer by the Sea》。

畫音串擾

There’s something like pain in the room, and
it’s partly overcome: but the weight
of objects wins, their way of signifying
weight and loss.
There’s something like red in the tree, but it’s
the orange of the lampstand
bought in places I don’t want to remember
because they, too, carry weight.
Since I can know nothing of your hunger
the stylized fountains are
precise in their desire
a destiny of people separated by oblique noise
can, when overturned, fall into place quite well.
– Amelia Rosselli[1]

牆上的平面圖壓在一片刮花的膠片下,線框顯示多年前的間格與紅色的逃生路線,鋼纜軋軋響著,長廊無盡延展卻神跡似的逐層摺疊,升降機廂無人駕駛,門洞裡藏著更狹促的門洞。板牆間空氣弛滯,套匣每次被打開總透出稀薄的光,氣壓的微妙變化意味有人儼然活著。走廊畫滿塗鴉的牆上有一隻裂開的耳朵淌血,讀者已然在座,瞥見同在窺視的眼睛:你依然醒著,金行豪宅手錶香水手袋美體塑形百貨的招牌燈光穿過窗簾在床上灑落一片靛藍,除塵拖把在牆腳與床前的地板刷過沙沙淅淅,塵埃與皮膚細屑翻起,緩慢飄落,前夜吃剩的飯菜正在微波爐的冷光中旋轉加熱。樓上,有人在快要塌下的膠箱雜物中間與跳蚤和老鼠關燈共眠,隔壁有人彷彿可以聽著韓劇對白學會忘記勞累飢渴……

熱水壺沸騰、鑰匙被拿起、門鉸尖叫,木板櫃枱開合碰撞的響聲,追著蟑螂拍打,身體撞在家具床鋪的各種音色,刀具,砧板,杯碟必然會摔破,電扇葉與雪櫃變壓器嗡嗡隆隆,洗衣機轟動,牧童笛練習曲重重複複,辰時戊時哭鬧與笑,如連續劇的戲碼套路早已決定,門窗關緊還是會聽見,要把內臟一併吐出的咳嗽,對著怨偶或電話吐出的獨白,可是沒有殺人沒有爭產沒有橫刀奪愛沒有同父異母的男子突然出現也沒有那麼多醫生律師,厭煩沒有配樂沒有剪接。沒有人會來訪但你時常以為聽見敲門,還有一天到晚你老母的WhatsApp響號和視頻裡的觀眾大笑,時間被所謂生活的脈博緊緊綁著,日子必得在細瑣的動作[2],瓶瓶罐罐膠袋發泡膠盒竹筷膠羹廁紙尿片衛生綿保鮮紙鈔票表格輸入密碼的循環中,跳渡不可跳渡──若然有人曾看見彼此,無人稱呼地獄。

你渴望不知道渴望甚麼。你記得Loveliescrushing的Bloweyelashwish︰失真的結他回聲延異,血肉或金屬物刮撥著弦線,反饋,擴大的Mic Buzz 、延遲音與持續音層層循環疊加,人聲懸在皮膚與音牆之間或浮或溺,內裡悸動,一直迴旋往下沉落,「如果地球是平的,這將是世界末日的配樂。」[3] 於是你看見在某處日不落的廢墟中,人們不必戴上防毒面罩,衣履整潔擁擠行走,穿越無數閘門與電眼檢核,在透明的管道之間上班忙活,搭車買嘢,睇手機食飯,看來都沒有異樣,你是其中一個……你看到自己裸著身躺在床上被單蓋到小腹,在一個光照柔和的房間裡,天花很高,牆壁漆成很淡的藍色,你的臉和一邊臂胳被頭髮遮著,你知道那不是你的房間,另一個身體的氣息還在……橋下馬路上的車子不停響號,幾個婦人被穿陸軍服的流氓押到橋頭的檢查站,坐電動輪椅戴紅色鴨舌帽的男人 你身邊經過,一直咧著嘴衝你笑,你已經來不及轉身逃去……皮膚還留著發麻的感覺,你再把耳機的樂聲調高,渙散的意識沒法凝聚,無論它是甚麼,它不在此處,日光如潮水溢進窗簾縫以前,抵抗那無以抵抗的抑鬱,小勝一場,或者,不過為要避免聽見操場傳來的動員廣播,泊在街上那些貨車的倒車響號,或一門之隔的電視聲與自相殘殺。

如從夜的深處返回淺層的時間摺,眼前物事的佈置——電燈,柏油馬路,人行道,石屎樓幢與商舖,電纜塔,欄桿與圍網,糾纏的管線與下水道,埋在地底與海床的通訊網絡設置,警察與駭客隨時可截取訊號的監視鏡頭……閘機,連線的付費裝置,搭蓋臨時構造的鷹架,運送器具,埗頭,月台,顯示屏,鐵馬,儲水庫,火化場,屠房,監獄——構成一座城的所有人工設施,對自然之改造與封殺,皆按照殖民地的工程規範與利益迴路、因應商業塑造文化之時式,投入幾多世代的血汗智力與時光,如像無人主使般自動拔地建起,矗立如世界之始前。你被擲回原地,無人的熱島街景以一環形圖式直刺眼底,網膜的桿錐細胞承受不了負荷,閉眼無法減退炙熱,擺佈在面前的視野極為疼痛,你隱隱感到背上的蜂鳥刺青又在滲血……生靈將被電動鋸片肢解的慘叫,機輪與運送帶節奏緩慢的噪鳴在鋅鐵搭的廠房中迴盪,工人厭倦那腥羶血與骨肉碎塊打滿一身,對著瀕死的生靈發洩無聊與憤懣的喝斥、重物從高處丟進金屬坑的悶聲,在耳機的雜訊中依然可辨。沉默可傷。你惟恐忘記甚麼,像要把髮膚皮脂包裹自己的觸感與溫熱重新與意識連上,從幽暗的梯間下來,眼前一陣花白,走在街巷之間的冷僻路徑,腳板隔著靴子踏在水泥路上的震盪讓你感覺身體的重量,裝甲車撞毀的路墩與交通燈仍未修復,沿街的金舖與銀行的櫥窗鐵閘被砸成洞口,焦黑的店面與巷口牆上寫滿標語,巨幅女體依然橫在樓間半空,發光招牌從未關掉,沒人會在一座監獄裡迷路,你順著預感驅使,走到街的轉角。水果店凍櫃透出的白光好像哪裡見過,花布蓋頭的婦人正打算收起店前撐著的帆布蓬,街上明白無人,甚至附近的窗戶都沒幾處燈光,你思疑這個時候怎麼還有人要做生意,街卻突然在此處平常風景橫斷,你聽見兩下冷槍,似乎就在福榮街或元洲街後面……

躺在床上冒著汗的那人依然是你,外面沒有人在看守,牆上那幅Emily Carr在Beacon Hill崖邊畫的岸線風景仍然懸在一顆釘子上,但現實的土層剝落一塊,你或躺在狹窄的床上,或再次站到窗前,疲倦的從硬盒與錫箔紙包裝裡拿出一支菸,夾在嘴唇間,點上,吸入,呼出沙沙菸霧,消失點支撐的窗景凝固,你的瞳仁即世界的支點。是日無風,樓下傳來叫賣廣播「十蚊三份十蚊三份,埋嚟睇埋嚟睇,十蚊三份十蚊三份……」[4] 你卻聽見敲門,兩下,再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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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melia Rosselli. There’s Something like Pain in the Room See: https://www.poetryfoundation.org/poetrymagazine/ browse?contentId=37639
[2] Martha Rosler. Semiotics of the Kitchen. 1975.見:https:/ /youtu.be/oDUDzSDA8q0
[3] Velibor Nikolic留言,2017年11月。Loveliescrushing. Bloweyelashwish [Full Album].見:https://youtu.be/JmdHmdr7AHY
[4]壹週刊Youtube頻道,〈狂開42家平價菜檔家農菜檔小天后:有契爺支持我〉,2017年4月13日。見︰https://youtu.be/vJ-OVcIHBKU

原刊《無形》第三期,2018年七月。

另見「虛詞/P-articles」,2018年7月30日:http://www.p-articles.com/works/17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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