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有史
馬有史

你有聽說過澳門嗎?請讓我娓娓道來一個又一個關於澳門的歷史故事~

羅德光談特務生涯(下篇)(1975年11月廣角鏡雜誌專訪)

可能是歷史上唯一一位澳門國民黨特務專訪,意義重大,決定全文轉載分享!
本人多次撰文1949年後國民黨如何利用澳門進行特務行動,如劉少奇暗殺案羅金勝事件關閘爆炸案等等,卻鮮有從特務個人角度出發,談論特務行動。原因無他,史料不足而已,這可能是因為特務行動自身神秘性質所致。幸好,1975年香港廣角鏡雜誌因緣際會專訪了一位澳門國民黨特務(曾撰文介紹此人),讓我們有機會聽聽特務從個人層面出發談論特務行動。如此珍貴史料,實有必要向廣大讀者分享。此專訪原刊於1975年11月之廣角鏡雜誌,現已被Hong Kong Journals Online 掃描成PDF檔,本人只是把專訪內容在Matters 打出來,如讀者們有興趣可上 Hong Kong Journals Online 網站免費下載原文。
由於專訪全文較長,因此筆者分為上下兩篇,上篇主要談及羅德光為何加入國民黨成為特務,下篇則主要講述羅德光如何執行1963年的反共活動、被捕經過、引渡到中國勞改之經歷等,下篇如下:

記者:羅先生,能否請你詳述一下一九六三年你參與的那一次潛往大陸行動的部署、計劃、目的,以及經過細節?

羅:六三年五月底,「昌明」班要我率領一批人前往大陸活動,我向頭頂上司汪洋表示,我不願去。汪洋卻堅持要我去。我當初曾考慮不如經越南進入廣西活動。但不被接納。這時,副教導長鄧堯民來勸說我,聲言汪洋定要我跟他前往。葉翔之也親自出面游說,並以私人身份贈送五千元台幣給我。「昌明」班結業後,我回到「石排簡報中心」。跟着葉翔之也來了。這次是下達命令,交代任務。要我潛往陽江一帶。

出發前,葉翔之為我設宴送行。並問我有何要求,我說沒有,只要求把我的入息跟在台家庭作三七、四六之分,大份寄到澳門給我母親。葉翔之答應全部照辦。並說交由三處處長處理。當時曾給了我所謂安家費二萬元新台幣。每月酬勞一百美元,另給予特務活動經費。

我於一九六O年在台北與一台灣女子結婚,在我女兒出生之前,我返回部隊,再未見到我妻。所以我未見過我的女兒。但是我有信心,總有一天我們父女會相見的。

臨行,蔣經國還親自到「昌明」演講,說大陸一切混亂,老百姓對共黨極端不滿。大陸是一個定時炸彈,一觸即發;大陸是一堆乾柴,一點即燃。只要一登陸,老百姓就會出來歡迎的。並說這次要在中國大陸建立「游擊走廊」,組織游擊隊,與台灣聯系。葉翔之則說這次執行任務是為「黨國復興大業」效勞。第三處處長則親往松山機塲送行。

這次進犯大陸的行動是由「國防部情報局廣東省反共救國軍獨立第三十一縱隊」執行的。計劃登陸後,進入山區,到羅定、茂名、陽江組織游擊隊,建立「游擊走廊」,配合反攻大陸計劃。全縱隊有二十多人,分成三支隊,在台北松山機塲出發,飛抵台南候令。我本人屬第三支隊,並擔任中尉支隊長。

支隊成員分別配備有衝鋒鎗、卡賓鎗、無聲手鎗、假人民幣、假糧票、偽造出境證。我的支隊並有一副電台、若干炸藥、手榴彈、郵票、信封信紙,以及羅定、茂名、陽江等地的地圖,還有兩天乾糧;每人均配4.5MM口徑槍一支,我本身則加配無聲手槍,還有一筆頗大的活動費。

此外,每人還配一包毒藥,以便在登陸失敗時自盡,「不成功便成仁」。

在六月下旬的一個晚上,我們是夜從安全港起程,乘快艇出外港,登上一艘特種裝備的「漁船」——實質上是特務船。像這類的船隻,「國防部情報局」約擁有十多艘,後來聽說差不多全部報銷,部分給毀了,一些則被中共軍隊俘去。我們在大陸的時候,曾見過其中的幾艘。

我們利用漁船載運的原因,是由於路程中要通過萬山漁塲,那裏有大陸的漁民作業,也有中共軍巡邏艇游弋。在向公海出發的時候,還先把船上的所有國民黨標記,都蓋上日本徽號,偽裝成日本漁船,連夜趕程。那時我們的心情也萬分緊張。到達離陽江沿岸約卅浬處,便把三艘美製玻璃纖維登陸快艇,從「漁船」吊下,由三個支隊分乘,向海岸進發。我們用的這種快艇是經過特殊設計的,有自沉設備,預定登陸後,將快艇自沉毀滅;快艇本身也有很快的載重能力,這是吸收62年那幾股人員進犯大陸失敗經驗而設計的。當年用的都是橡皮艇,由於裝備的重量大,以致驚險百出;有一股就因此而惶遽地半途折回。

我們三艘快艇, 在黑夜中摸索前進,怎知半路上與一洋輪碰撞,霎時大家驚恐萬狀,以為遇上了中共軍艦,立刻四散逃竄。以後洋輪打了燈號,我才知道只是商船。我們沒有回答,商船也就徑自去了。但經此一撞,三個支隊便失去了聯系。我自己主張依原定計劃登陸,同支隊隊員卻認為既然其餘兩個支隊都衝散了,還去來做什麼?於是掉頭覓尋「漁船」,但遍尋不獲,大概他們也早已逃之夭夭了。

這樣,快艇在海上漂來漂去,後來發現了一艘大陸漁船,我們便迅速截停了漁船,把裝備什麼的都搬了上去。我告訴船上漁民,說是中共公安人員,正進行海上演習,中途缺油,所以要「打擾」,並要求他們把船向台灣方面駛去。漁民答稱不曉得航線,不懂辨認方位。我當時相信他們看到我們的裝備,又要求駛往台灣,已是心知肚明了。但漁民提議駛往澳門去。我想,澳門街,熟悉得很,就澳門去吧。

途中,我們曾利用電台與台灣方面聯絡,要求救援,他們的回覆是要我們自己想辦法。

當時船上漁民約七、八人,我把自己的人每二人一組,負責監視他們,萬一不聽話,立刻把漁民殺掉。

在漁船差不多到達澳門時,我命令漁民把船開向媽閣附近。為了避免上岸後麻煩,我還命令隊員把電台、武器全部投入海中,叫其他六人先躲到船艙裏,待我觀察動靜。豈料漁民竟然把船駛向灣仔方面。我發現形勢不好,立刻把隊員都叫出船艙,準備跳水逃跑。這時船上已發生了搏鬥,一位隊員被漁民抓住。我和其他幾個人便趕緊跳入海中逃命。隨身帶備的毒藥也在跳海時失掉。剛巧媽閣海面有一艘澳門緝私船經過,便把我們撈了上去。次天,我們以國內「逃亡難胞」的身份保釋出來。

記:你們逃到澳門之後,澳門警方曾把你們扣押起來,當時國民黨情報局方面有些什麼指示或搭救行動?

羅:保釋放,我們相約到六國飯店飲茶。當天的澳門報紙都在第一版刊登了我們支隊刧持漁船,逃到澳門的消息。這事件的詳情相信是那個在船上被擒獲的隊員的招供,事情已「通天」了。午飯後,我與另外四位隊員前往山頂醫院探望一個在與漁民糾纏搏鬥時受傷的隊員,並預備當晚立刻返台灣。怎料甫抵家門,四位澳門政治部人員已在「迎候」,我就這樣被帶到警廳。澳門官員施維納當時對我說:你們的事已通天,⋯⋯你們目前只能留在這裏,等待總督羅必信和政治局處理⋯⋯這樣,我們被扣留下來了。

我也曾掛電話給國民黨駐澳門代專員柴祖蔭(柴任一等秘書,專員往台述職時,由柴祖蔭代行職責),他答應為我們辦妥。我又設法通知程一鳴,他指示我們等候消息。

在扣押期間,我們曾多次向澳門政府提出質問,或是立刻釋放回台,或是依據澳門法例判罪,長期扣留是不合理的。澳門政府卻把此事拖住。他們雖然也曾表示過,打算把我們充軍到帝汶島,我們可以由帝汶轉往澳洲,取道回台,卻始終沒有實行。

我們在警廳被扣押了三年多,扣留期間之初我們可以回家,可以到街上,不過每次都有一警察跟着。

一九六四年,在「有關人士」的幫助之下,我們很順利逃離監獄,還準備了漁船,打算載搭我們乘夜逃回台灣。可是由於秘密洩露,我們逃出監獄三十小時後,便再次被澳門政府扣押。

澳門「一二.三」事件(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三日)之後,中共政府和澳門居民一再提出要求,把我們解回大陸受法律制裁。這時,對我們的看管也變得相當嚴格起來了。十二月十四日我們被大批澳門武裝警察押到「市立監獄」中囚禁,並拒絕家屬探訪。我的母親,嫂嫂雖然曾來探望過,卻也不准見面。過後才由看守人員告訴我。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日,我們由澳門警方的一輛汽車載着,在警戒嚴密下直駛拱北,交給中國政府。

記:你們被押往大陸後,待遇怎樣?中共這次宣佈釋放的人員有百多名,請問你在大陸被扣押期間,有沒有碰上在台灣訓鍊班的老相識?

羅:起解之前,自己暗自思量,一經入內地,必定被判死罪。相信死前將會備受疲勞審訊,嚴刑及人格侮辱。但專車把我們由拱北解往設在廣州市郊的廣州看守所後,中共政府人員首先向我們交代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立功受獎、將功贖罪」、「既往不咎」和「愛國不分先後」等國家政策。出人意料的是他們還說:若有疲勞審訊或人格侮辱,可以投訴。

回想起在台灣受訓接受任務時,上級曾多次說及「共黨殘暴無情」,「特工人員被捕後,錄完口供,就會處以抽筋剝皮的極刑」等一類的話,還有那些上級為了我們「免受皮肉之苦」而發給的自殺毒藥,使我對大陸政府人員的話,起初並不相信。我的這種想法竟然持續了將近一年。

在看守所裏我見到了解文和袁育蘭。解文原籍北京,他是三十一縱隊第二支隊的電台台長;袁育蘭,原籍江蘇,他是三十一縱隊第二支隊隊員。我與他們在「昌明」時已互相認識,而且同批到大陸活動。原來他們兩人也被囚禁在看守所裏,這是我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三年多了,他們依然健在。久別重逢,我們交談了當年撞到商船散失後所發生的一切。

原來當晚失散之後,第二支隊所乘的快艇在海面飄流不久,發現迎面開來了一艘中共的巡邏艇,第二支隊的人自知逃脫不了,全體隊員便服下了帶在身上的毒藥,跟着引發了手榴彈。解文和袁育蘭的手榴彈沒有爆炸,卻被其他手榴彈的碎片炸傷了,中共軍隊登上了快艇,迅速地為他們包札傷口,在知道了他們已服下毒藥後,巡邏艇便迅速向內陸回航。把他們送入醫院急救,住院療養了一個時期。轉來看守所後,醫務人員還繼續為他們定期檢查身體,並供應營養餐。

言談中他們為二支隊隊員們誤信台灣情報局官員的宣傳而自殺身亡表示惋惜。對中共政府救了他們的性命及所得到的待遇,流露着深切的感激。

見到了解文和袁文蘭之後,令我思潮起伏。解文他們被捕已三年,依然活着,而我自己,從澳門押解回來也近一年了,果然沒有刑罰逼供,沒有人格侮辱,有的只是分析問題,擺事實 ,講道理。思前想後,我對台灣國民黨官員的宣傳不禁產生了懷疑,而對中共政府的政策也開始由不相信變為半信半疑了。

解文和袁文蘭已於一九七O年釋放,分別安排到原籍的國營農塲工作。

記:看守所的環境怎樣?有守衛人員嗎?在看守所期間,能與親人通訊嗎?日常生活是怎樣安排?能否簡單介紹一下?

羅:我是被關押在廣東省看守所的,該所設在廣州郊區某一個偏僻的地帶。看守所四周圍有高牆,有出入口由武裝人員看守。初到看守所時,被關押的人約有一百五十人左右,以後陸續有人被釋放。被囚禁的人不少是以前在台灣軍隊或者情報局的相識和同學。關押在看守所期間,大陸有親人的,可以通訊,海外的就不行。

在看守所裏過的日子,主要是學習和勞動,接受教育。生活方面是以小組為單位的集體生活。初期,每組約十五人至十六人,以後每組約為十一人至十二人。這次獲釋的陳鳳輝(中校縱隊司令)、經港回台的袁祖遂(上校縱隊司令),都是與我同一組的。

看守所的生活很有規律,早晨六時起床,晚上九時熄燈休息。

學習有個人自學和集體學習。

個人自學包括讀指定著作,看報紙、學時事、回憶和分析過去的歷史,找出犯罪思想根源,還寫學習心得和改造報告。學習心得和改造報告分別張貼在《學習園地》和《改造園地》壁報上。

集體學習除了聽報告外,主要是小組討論,談學習心得,勞動體會,新舊對比。討論的內容是由幹部安排和引導的,討論時組裏有專人記錄。

學習的書本有《毛澤東選集》、《共產黨宣言》、《哥達綱領批判》、《反杜林論》、《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最高階段》和《列寧主義問題》等。

勞動是作為改造教育的一部份。我們在看守所範圍裏種瓜菜、養豬等。根據勞動工作的種類,有時全部出勤,有時安排輪流工作。

看守所裏有擴音機轉播電台節目,亦有電視機,每星期看電影一次。

體育活動方面包括乒乓球、籃球等。

幹部人員教我們唱歌,有時協助我們安排文娛晚會。我也曾在文娛晚會上唱過歌。看守所裏有報紙、雜誌、畫報和小說,可以自由借閱。

記:你剛才提到的陳鳳輝,根據當年報導他被俘時的表現來看,他是相當強硬的。能否介紹一下他在看守所的情況?

羅:對中共政府的政策不理解和不相信的人是相當普遍的,我本人由不相信到相信也經歷了一年多的時間。

在看守所裏的人,最初不服氣,不肯接受教育的人也不少。但是,最後他們還是真誠地服氣了。這次代表我們獲釋人員致謝詞的陳鳳輝就是其中之一。

陳鳳輝率領的特務,一登陸立刻受到民兵和老百姓的包圍,他頑抗後被捕。當中共政府人員向他交代政策時,他竟然不由分說,破口大駡:「要殺就殺,要槍斃就槍斃。我至死也不投降。你信你們的共產主義,我堅信三民主義!」政府人員交代政策後,對他說:請你想想過去的中國,比比現在的中國,回憶你所走過的道路,甚至把國內的情況和台灣的情況比較一下,多想想,為什麼?後來,陳鳳輝因病嘔血,病情嚴重,看守所方面立刻電召救護車,送他往廣州市省人民醫院急救醫治,並為他輸血九百cc。回到看守所後吃了一年營養餐。

陳鳳輝與我同組,他睡的地方正好與我相鄰。他曾經感慨地說道:假如在台灣,像他這樣「頑固」的人,早就槍斃了,別說是「病急槍救」和「免費輸血」了!做夢也想不到人民政府會這樣善待我們。

其實,我初到看守所時,所想到的是「槍斃後抽筋剝皮示眾」的日子,見到了解文、袁育蘭,知悉了陳鳳輝的經歷後,才相信中共政府的「既往不咎」、「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

陳鳳輝獲釋後,自動要求留在大陸,並表示要為建設國家盡一分力,根據他的要求,他現在在一國營農塲工作。

記:羅先生,請問你對今後生活有些什麼打算呢?

羅:這幾年看守所的生活,現在回想起來,猶如入學校讀書一樣,總算明白了世界上不少的事情,也明白了人生的一些道理。

我希望能盡快找到一份自食其力的職業,踏踏實實地在社會上做事。

六十三位已回台人員,有不少是在廣東省看守所與我一齊生活過的。經港回台的袁祖遂甚至與我同一學習小組。我們獲釋到北京參觀時,大家都互相祝願早日見到親人。可是至今,他們到台已一個月了,但是聞說他們都被留在國防部情報局基地:新北投、內湖和石牌三地,不知他們何日才能與久別的親人見面了。但願不會「咫尺天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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