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伙仔
老伙仔

深刻思索歷史、總結歷史,正視歷史;然後緩步創造歷史。

未命名

極私統治哲學


這個有點刺眼的題目,我們暫且先擱置一下,等會兒再說吧。但,上一文我們提到歷史哲學,並說建立自己的歷史哲學是重中之重;主要,就是得確立這個國家或文化的衍化方向。缺乏方向的國家或文化,當然不會有確切的前途;所以本文論的就是中國的歷史哲學。而論中國歷史哲學,首要就得提及《禮記˙禮運˙大同篇》,這是孔子對中國歷史與文化的完整解讀;極可能也是極少數論及中國歷史哲學的翹楚著作。至於後世,凡論及中國歷史哲學無一能跳脫這篇文章。


所以,雖然《禮記˙禮運˙大同篇》大家都耳熟能詳,不過,我們還是重引一次,算是複習這一篇歷史鉅篇吧:


「昔者仲尼與於臘賓.事畢.出遊於觀之上.喟然而歎.仲尼之歎.蓋歎魯也.言偃在側.曰.君子何歎.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已.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已.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已.大人世及以為禮.域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已.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ㄕˋ;勢也,權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


《禮記˙禮運˙大同篇》中所載的「天下為公」與「天下為家」;孔子以這兩者將歷史切割為兩個歷史區塊。當孔子之世時,他處的就是「天下為家」的時代;這個時代從「禹.湯.文.武.成王.周公」計起,我認為結束於秦漢之際。至於大禹之前的堯舜等等,算是「天下為公」的時期;但「天下為公」時期因為缺乏明確的文字記載,所以不在我們討論之列。至於「天下為家」時期,雖然有更多的資料留存,但闕漏頗多。雖闕漏頗多,卻仍然足以建立一個清晰的模型。也是說,今日中國史學大致可以將「三代」時期――也就是「天下為家」時期――做相當完整的敘述;所謂信史,一般便從這裡論起。


這是二千五百多年前孔子的切割,適合當時的歷史解讀需求。由於有這樣的歷史總結,就給我們後世理解過往歷史變化的一個適當的切入口:歷史中國曾自「公天下時期」,經逐步轉化而邁入「家天下時期」。而我當年上學時,教科書便採用孔子對歷史的切割,並且將大禹以後至滿清這四千多年(大禹約於紀元前2200年)也納入「家天下時期」。仍然維持「公天下時期」、「家天下時期」兩個區塊。


我同意並接受孔子對歷史的切割,但我不接受後來教科書囫圇吞棗的切割法;我認為當歷史走進秦漢大一統後,又開啟了另一個新的歷史階段――極私天下時期。我認為教科書對孔子「公天下時期」、「家天下時期」的歷史解讀,絕對無法滿足秦漢以後二千年歷史的史實;因為不管從甚麼樣的角度看秦漢以後歷史,都已經絕對與「家天下時期」大相逕庭。至於如何大相逕庭,我們立刻就會論到。


而孔子所說「如有不由此者.在埶(勢)者去﹒眾以為殃」云云,則相等於孔子對「家天下時期」之後所作的預言,或說預作切割;教科書根本忽視了這點。「如有」二字,就是指未來、尚未發生的可能情況。所以,教科書對《禮記˙禮運˙大同篇》的解讀可稱為隨意、任意甚至錯誤。


一般史書(含教科書)忽視孔子的預作切割,只沿用孔子的既有切割,將秦漢之後仍歸類為「家天下時期」;我認為這是錯誤的。時代已經起了非常劇烈的變化,「家天下時期」這樣的歷史概念,已經無法適切解讀秦漢以後的歷史中國。我這個看法不是毫無根據的:


一、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序《戰國策》時說:「夫孔、孟之時,去周之初已數百歲,其舊法已亡,舊俗已熄久矣。」就曾鞏文字看,其中所謂的「舊法」、「舊俗」,應該就是《禮記˙禮運》「禹.湯.文.武.成王.周公」以來的法、俗。大致來說,也就是「家天下」初期的法、俗。


這些法、俗,從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經一段時間後逐漸蛻變,到戰國時期,歷經一千多年時間,當然又不一樣了。所以他又說:「戰國之遊士則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樂於說之易合。其設心,注意,偷為一切之計而已。故論詐之便而諱其敗,言戰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勝其害也;有得焉,而不勝其失也。」(《戰國策˙曾鞏序》)


曾鞏認為戰國之遊士的作為,「利不勝害」、「得不勝失」;這是他對遊士言論的判斷,我們這裡不論。但這話同時指出戰國時期的法、俗,又不同於孔孟之時,當然更不同於孔孟之前的「周之初」。這沒什麼好奇怪,時代本來就在變,天天變,從大禹到戰國長達將近兩千年,法、俗怎麼可能不變?


所以,用孔子切割歷史的邏輯,原來的「天下為家」時期,因經夏、商、西周、春秋、戰國的衍變,又出現了相當大的變化。我認為這個變化,對「天下為家」時期,有本質上的差異。正如「天下為家」時期,對「天下為公」時期出現了本質上的變化;因此必須在此再做另一個切割。


至於是否真的出現了相當大的變化,以致必須再切割出極私天下時期?這我們就得從史實上去考究。考究的重點,當然在於秦漢大一統之後的時代精神與時代現象,是否已經與過去不同?


「天下為家」時期,以孔子的敘述來論,呈現著「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已.大人世及以為禮.域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已.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以上,是「天下為家」時期的時代特點。


而以上孔子所描述的這些時代特點,經夏、商、西周、春秋、戰國到秦漢大一統之後基本上消失了!秦漢以後統治者間充滿著君臣、父子、夫婦與兄弟之間血腥相殘、相互清洗的紀錄。光是這一點,就與孔子對「天下為家」時期的描述有著非常大的分歧;這時,還見得到「各親其親.各子其子」嗎?已經見不到了!所以,我認為歷史走到秦漢時,貫穿歷史中國的精神已經與過去大不相同,因此應該再作另個切割。與過往仍然相同的,大概只有「域郭溝池以為固」、「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


同時,孔子還做了預測性的「警告」說:「...刑(效法)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ㄕˋ,勢)者去﹒眾以為殃」。意思是說,在「大道既隱.天下為家」的時代,必須謹守域廓、溝池,作為對外防範;而對內必須以禮義作為綱紀,以維護自身內部秩序。否則,儘管統治者有再大的權勢,也要「去」――就是亡朝滅國,小民身受災殃。


換句話說,為了維護家天下時期的內外安全與社會秩序穩定,對外武備與對內禮儀必須謹慎講究。直接地說,「刑仁講讓.示民有常」這樣的倫理基礎,必須謹守;倘若有「不謹於禮者」,也就是破壞封建倫理基礎的事情發生,那麼鬩牆之內禍患無窮。


這點,我們在以後的解析中,將會發現孔子真是偉大的預言家;他在他的時代(家天下的時代)就預見未來極私天下時期的所有災難來源,並預作切割:「在埶者去﹒眾以為殃」這相等於我所說的「龍的自裁」,或說「王朝自毀機制」。


所以,孔子雖然只做了「天下為公」與「天下為家」的切割,事實他洞悉歷史未來的衍化,並預見(或稱預作)另一個「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眾以為殃」的切割。而這第二個切割所切出來的第三個時期――秦漢以後――我稱之為「極私天下時期」。而「極私天下時期」賦予歷史的衍化動力,我則稱之為「極私統治哲學」;極端的私成為推動歷史的動力。直接了當一句話,就是:秦漢之後歷史衍化的所有能量一概來自極私統治哲學。


我認為「公天下時期」、「家天下時期」外,還得自秦漢之際切出「極私天下時期」,才符合《禮記˙禮運》的邏輯與精神;也才符合史實。我們不宜因為孔子在兩千多年前只做假設性的「如有不由此者」的宣示,而忘了這些「如有」已在秦漢之後出現的史實。否則,我們就無法理解秦漢以後歷史衍化的動力,以致我們根本無法解釋前文〈從中國歷史看龍為何自裁、如何自裁,以及˙˙˙ 〉中所提出的五大歷史迷團。


其實,孔子「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眾以為殃」的邏輯非常簡單樸素:因為上述所論,都是封建王朝的倫理基礎;既是倫理基礎,當然不能破壞。封建王朝而破壞封建倫理基礎,那豈能不「在埶者去﹒眾以為殃」?好比大樹挺立原是靠著盤根錯節支撐,如今在根上旦旦而伐,大樹焉能不倒?


二、尤其,當秦一統天下後,李斯「今皇帝並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誇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黨羽)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制曰:『可。』。」(《史記˙卷第六》)


我們若將這些敘述與上引《禮記˙禮運˙大同篇》共讀,當可以清晰發現這樣的內容,早已脫離孔夫子所形容的「天下為公」與「天下為家」。


我認為,秦始皇這聲「可」,從此,決定了未來中國歷史的演化方向!當然,也可以說局勢已經發展到無可逆轉的地步,就算嬴政不在歷史上出現,也將出現劉政、陳政、張政˙˙˙,將家天下時期作一總結,為極私天下開岀新的視窗。我們直接了當地說,到秦始皇曰「可」之時,已經宣告「在埶者去﹒眾以為殃」的時代的來臨――「極私天下時期」正式出現!


反過來說,「天下為家」的時代,在秦始皇「制曰:『可。』」就完全結束了;從此之後,我稱之為「極私天下」時期。


原因只說一點:連人家腦袋裡要想些啥、嘴裡要說些啥、眼裡要看些啥,都想管、要管,動不動就棄市、族誅。這等等的,實在與孔子所形容的「天下為家」已經毫無相似之處;只有柳宗元「其情(動機),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盡臣畜於我也」(〈封建論〉)差足以形容之。這點,中國直到今日都差不多還維持這個樣,就給李斯的說法留個現成的樣本。


換過來說,秦很快就亡了;劉邦打敗項羽奪得天下,他也很快就有叔孫通那幫人,替他搞個古今所無的尊君大禮,讓劉邦爽斃了,說「吾乃今日知爲皇帝之貴也」。太公(劉邦他爹)的家令還告訴太公說:「天無二日,土無二王。今高祖雖子,人主也;太公雖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則威重不行。」


以致劉邦來探視他老爹,他老爹還得持著掃把「迎門卻行」(像個僕役一樣,持掃把到門口迎接,還倒退著走路。故事見《史記˙卷第八》)。劉邦只好封太公為太上皇,避免出現太公拿著掃把退著走,迎接皇帝兒子的局面。顯然,這時連親情、倫理都折服於權力、名位之下;兒子還得封父親一個頭銜,否則,就得搞那套「迎門卻行」的虛禮,權力豈非淩駕於倫理之上?豈非「如有不由此者」?


《史記˙卷第八》又說:劉邦拿著酒杯,站起來為他老爹祝壽,說:老爹過去總認為我是個無賴,無法建立自己的產業,比不上我老哥。今天看來,我的產業早已比老哥多出不知幾萬倍?這話一說,殿上群臣大呼萬歲,每個人都笑歪了嘴(註一)。


這不只大異於「公天下」時期,也大異於「家天下」時期;劉邦已經將天下視為他自己個人一己的產業。至於那些山呼萬歲、笑歪嘴的大臣,不也認為天下有他們一份?初期,天下確實有他們的分;只是很快地這些笑歪嘴的大臣們陸續成為權力清洗的目標。「天下有他們一份」,是家天下時期的尋常作法;「成為權力清洗的目標」,是極私天下時期的必然作法。這樣夠清楚了吧!趙匡胤「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乎!」 早在這個時期就已經出現。


其實,不待劉邦如此,胡亥早就這般了。《史記˙卷八十七》說:「二世燕居,乃召高(趙高)與謀事,謂曰:『夫人生居世間也,譬猶騁六驥過決隙也。吾既已臨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以安宗廟而樂萬姓,長有天下,終吾年壽,其道可乎?』」


這種君臨天下的想法與表現,完全極致地呈現極私。但胡亥之私、劉邦之私,又遠遠不及東漢章帝將「帝王+天子+聖人」入憲;漢章帝藉《白虎通德論》(詳後)將帝王聖化、神化,又比胡亥、劉邦更進幾步。所以,歷史進入極私天下時期之後,一代接棒一代,代代寸進、尺進,終於成就〈從中國歷史看龍為何自裁、如何自裁,以及˙˙˙ 〉一文中所提出的五大歷史迷團。


為何「公天下時期」、「家天下時期」不出現「龍的自裁」,夏商周都各有五百到八百年國祚;但在秦漢之後就「龍的自裁」綿綿不絕,國祚多在幾年、幾十年,至多不過兩、三百年。原因便是那五大歷史謎團,而這五大歷史謎團其實就是源之於「極私統治哲學」。這便是我說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秦法當然得秦果」;而既然「百世皆行秦法制」,那當然百世都不能脫逃自裁、滅國的厄運。這是必然,而非偶然。


三、劉邦再度統一天下後,隨即引發誅殺功臣的大動作;他已經要將天下納於一己私囊,與春秋戰國時期,君主與諸侯、卿、大夫共有天下的局面大不相同。所以,那些山呼萬歲、笑歪嘴的大臣,那時並未料到自己可能成為被清洗的對象,還認為天下真有他的一份。根據史實,等於劉邦建國之初,就已經開始破壞封建倫理基礎而不自知――「家天下時期」便不可能持續下去。


這個動作之所以具有強烈歷史意義,還在於隨後劉邦死,呂后掌權所引發的諸呂(呂后家族)誅殺諸劉(劉邦家族)、以及呂后死後,諸劉誅殺諸呂;諸呂被平定後,漢文帝拿原來合力誅殺諸呂的核心集團(傅樂成教授稱之為「淮泗集團」;即劉邦的老班底),如周勃等開刀;而漢景帝則削封國(誅殺諸劉),引起七國之亂,再整肅替他討平七國之亂的周亞夫。


整肅周勃、周亞夫,與整肅韓信、彭越、英布基本上是相同的意思;都以「人告公反」、「縱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史記˙卷第九十二》)的方式防範未然。


漢王朝這一連串的內部清洗:劉邦誅功臣――諸呂誅諸劉――諸劉誅諸呂――文帝整肅核心舊臣(淮泗集團)――景帝削封國(諸劉整肅諸劉)、逼死周亞夫(註二);清晰地顯示出,權力已經走到不可分享的地步。封建倫理基礎成為漢代歷任皇帝大力破壞的對象!哪裡還有「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的景象?


這與家天下時期,君主與諸侯、卿、大夫共有天下的局面,已經徹底不同;從此,天下是一人的天下了,是謂極私是也。「時代的精神確實變了」。史實,則更加殘酷與不可思議!因為權力鬥爭並非侷限於帝王與諸侯(含外戚)之間;《資治通鑑˙卷第四十七》載:「漢興以後,迄于哀、平,外家二十,保族全身,四人而已。」也是說,西漢共有二十個后族,而得能全族保全的只有四族;其餘十七族(含衛姬)都被遭遇不幸,甚至被滅族了!


柏楊先生在《柏楊版資治通鑑》中,將漢室后族(不含后以下的妃、美人等)罹難事件整理如下:

1、漢高祖劉邦皇后呂雉,滅族。

2、張家,二任漢惠帝劉盈妻張嫣,罷黜,家族敗亡。

3、薄家,五任漢文帝劉恒娘親薄太后,老弟薄昭被殺,侄孫女薄皇后被廢。

4、竇家,漢文帝劉恒竇皇后,姪兒竇嬰被殺。

5、陳家,七任漢武帝劉徹妻陳嬌,被罷黜。

6、衛家,漢武帝劉徹妻衛子夫,母子祖孫自殺。

7、趙家,八任漢昭帝劉弗陵娘親趙鉤弋,被殺。

8、上官家,漢昭帝劉弗陵妻上官皇后,滅族。

9、史家,十任漢宣帝劉詢祖母史良娣,自殺。

10、王家,漢宣帝劉詢娘親王夫人,侄孫王安,被殺。

11、霍家,漢宣帝劉詢妻霍政君,滅族。

12、王家,十一任漢元帝劉奭妻王政君,滅族。

13、許家,十二任漢成帝劉驁妻許平君,被殺。

14、趙家,漢成帝劉驁妻趙飛燕,姊妹自殺。

15、傅家,十三任漢哀帝劉欣祖母傅太后,姪兒傅宴放逐蠻荒。

16、馮家,十四任帝劉衍祖母馮媛,自殺。

17、衛家,劉箕子娘親衛姬,滅族。


讀者可能會說,那只是外戚倒楣罷了;其他的,大概都保平安了吧!史實,連劉邦的兒子們也幾乎給幹光――

漢惠帝受母親呂后殘酷寡恩刺激,酗酒早死;

庶長子齊王劉肥,若非漢惠帝袒護,就差點讓呂后毒死,勉強得能善終;

趙隱王劉如意,給呂后鴆殺;

趙幽王劉友,被呂后幽禁而死;

趙王劉恢,為呂后所逼自殺;燕王劉建早死,留下一個兒子,呂后派人殺了(以上《漢書˙卷第三十八》)。

而淮南王劉長,由於從小由呂后親養,逃過一劫,文帝在位時但卻想當皇帝,「出入警蹕,稱制,自作法令,數上書不遜順」、「爲黃屋蓋擬天子」(《漢書˙卷第四十四》),被廢,絕食而死。


開國皇帝劉邦八個兒子,倒有七個非正常死亡,且多是由自己父親的妻子下手;這哪是什麼倫理大國該有的?虧柏楊先生整理出來,否則我們很難從上述《資治通鑑》簡略的文字中感受到那種慘烈。幸與不幸之比為4:17,只有19%的外戚能得平安!請問,看得到忠孝慈愛嗎?


外戚被趕盡殺絕,權力自然旁落到其他人手上;因為皇帝不可能一個人獨掌大權,他必須有爪牙。所以,皇帝幾乎都拉一派打一派,拉外戚治功臣;拉功臣治外戚。功臣、外戚都給幹光了,那就輪到位高權重的大臣;這種權力鬥爭搞到東漢時期,「死者,士之常分也」(《後漢書˙楊震列傳》)就出現了。連正色立朝的大臣都淪為鬥爭、殘殺的對象。好啦,自家兄弟叔伯、外戚、功臣、大臣都殺光了,皇帝身邊還有哪些人可用?剩太監、奶媽了!所以,太監、奶媽便粉墨登場執掌大權;於是王朝進入倒數,輪到皇帝倒楣。各朝歷史基本如此,而人民成為芻狗。


以上敘述,基本上成為一個模式;歷史中國各個王朝大抵如此。所以,我從小懷疑太監、奶媽這些僅僅略識之無者,怎麼可能成為朝政的真正把持者;原來,其來有自,邏輯清晰。


四、隨即漢武帝時,採董仲舒的見解「推明孔氏,抑黜百家」(《漢書˙卷第五十六》);這等於在攏蒐天下權力於一身之後,開始進行秦始皇焚書坑儒所沒曾完成的思想管制,只是手段更高明而已。


無疑,漢武帝獨尊儒術的本意,是爲了尋求一種新的理論形態來爲他服務,免得各家學說眾說紛紜,造成莫衷一是的局面。到這時,歷史中國的權力型態、思想型態,已經與「公天下」、「家天下」時期完全改樣。「家天下」一詞,已經無法代表這時期的現實狀況。所以,我稱之為「極私天下」。


因為「家天下」時期,處士橫議、百家爭鳴;而秦漢之後逐漸落入「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局面。「時代的精神確實變了」!


我們再舉一例,武帝所謂:「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屣耳。」(《史記˙卷第十二》)可以看出到這時帝王心態已經完全集注於個人一身;即使是在私領域中,他甚至不屑顧及妻子、兒女。那在公領域,他怎麼可能關心到小民?雖然,漢武帝希望能如黃帝一樣白日升天,而胡亥只是想「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以安宗廟而樂萬姓,長有天下,終吾年壽」;一個想神仙,一個只想享樂。但事實我們知道,兩人都只關心一己的最大個人人身利益。在本質上沒有絲毫不同。


我們可以說,到這時「極私天下」才完全確立。先秦是「極私」醞釀期,秦一統天下時是密集的運作期,須經漢初諸帝之後,終於在漢武帝手中收功。帝王「只關心一己的最大個人人身利益」,從此成為歷史衍化的出發點;「極私統治哲學」從此開始日益精進。


以這樣的「極私天下」、「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眾以為殃」的眼光,看秦漢以後中國歷史,就能一目了然。若是從《禮記˙禮運》那樣的「天下為公」、「天下為家」那樣的觀念看,反倒要看不懂;因為秦漢之後的價值觀已經大不同於前了。


我們讀中國歷史之所以往往感到迷糊的原因之一,那就是從來以「公天下」、「家天下」來切割;將秦漢以後也視同「家天下」時期。這種切割法讓我們不能理解,既然是「家天下」,那麼天下就該與所有家族成員分享;如過去夏、商、周一樣,君主分封各兄弟為諸侯,各有領地、人民,各封國行政權獨立。卻怎麼皇族內部老是搞不攏,甚至自相殘殺到幾乎全族滅絕的地步;比如呂后清洗劉邦諸子,幾乎到了趕盡殺絕的地步,所為何來哉?劉邦的兒子不也相等於她的兒子麼?自己殺自家,更加毫不手軟。


我的看法,從秦漢之際以後,身為帝王者,大概都以個人人身最大利益為考量;不再關心到家族,更不關心到官僚,何論小民。帝王既然如此,那麼貴族、官僚階層焉能不如此?左雄對漢朝政便有著「下飾其詐,上肆其殘」(《後漢書˙卷第六十一》;我則說「上無兢畏之君,下有覬覦之臣」)這樣的描述;王朝充斥著「詐」、「殘」,那當然出現我所謂的歷史五大謎團。


孟子說:「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 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而形成了「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的局面。事實上,我說的「極私統治哲學」,就是孟子的「上下交征利」統治哲學;或說,就等於孔子所說的「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眾以為殃」的統治哲學。


這種「上下交征利」、不「刑仁講讓.示民有常」的統治哲學,在戰國以前尚未完全形成,在秦漢以後實現了!也是說,經過時間的醞釀,人們的思想內容、思想方式,行為內容、行為方式,都已經完全不同於以前。所以,為何秦漢以後的歷史中國每一次帝位傳承,都幾乎以政變或類政變模式出現的原因,就呼之欲出了。從胡亥奪扶蘇帝位起,這個戲碼就沒斷過。


《史記˙卷第六》:「(胡亥)行誅大臣及諸公子,以罪過連逮少近官三郎,無得立者,而六公子戮死於杜(杜,地名)」、「群臣諸公子有罪,輒下高(趙高),令鞠治之。殺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陽市,十公主矺死於杜(地名),財物入於縣官,相連坐者不可勝數。」(《史記˙卷第八十七》)胡亥先後將自己的兄弟姊妹全都搞死了;之所以要這麼骨肉相殘(自毀),原因很簡單,擔心「大臣不服,官吏尚彊(強),及諸公子必與我爭,爲之奈何?」而已。因為「極私」,這種大規模骨肉自相清洗,與清洗功臣的事,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在極私天下時期,成為皇帝與失去成為皇帝的機會,等於是全有、全無之別;並且往往還有身家生命之憂。但家天下時期,作為王族的一員,卻等於封侯,並領有一國。封侯並領有一國,與有身家生命之憂,這種強烈對比,顯然秦漢以後不同於以前了。


最詭異的還在,為何皇帝總要侷限太子參與政權,帝位不就早晚要傳給太子嗎,就算讓未來的皇帝先熟悉政務運作,又有何不可?有必要把太子當賊看嗎?為何太上皇都退位了,卻總要與皇帝爭權?而皇帝兒子,也總要防著已經退位的太上皇老爸,把老爸當賊看?(註三)父子之間總像世仇,一方防著一方;所以,這哪裡還有「家天下」的氣息?


擴大來看,為何父子、夫婦、兄弟之間密集相互殘殺。以及,官僚間要形成朋黨對抗、相互血腥清洗?因為,在權力誘惑之下,已經不存在家庭、父子、夫婦、兄弟的觀念了。只有個人人身之私了。既然權力屬全有或全無之爭,甚至還危及身家性命,那還能不無所不用其極地爭嗎?


歷史中國封建王朝的基礎,其實建立在三綱六紀(註四)的倫理觀之上;但,詭異的是秦漢之後所有王朝卻又不遺餘力破壞三綱六紀。到這時,我們拿《禮記˙禮運》中關於「家天下」的那段敘述來檢驗秦漢以後的歷史,除了「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之外,已經沒什麼內涵相吻合了!


到這裡,我們回顧《禮記˙禮運》關於「大道既隱」之後的敘述,孔子一再強調禮義,他就是早已預見敗壞倫常綱紀之後,等於封建基礎流失,基礎流失則社會秩序必遭破壞;社會秩序既然紊亂,那麼「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眾以為殃」的後果當然出現。而此後兩千餘年的歷史,果然在孔孟的估計之中。能不讚嘆孔孟為先聖先賢乎?


是故,秦漢以前與秦漢以後,兩個時期的思想、行為全都已經出現質變。既然兩個時期的思想、行為出現質變,等於文化出現質變;既然文化已經出現質變,那就有必要再切割出「極私天下」這一概念出來。


這個切割,我稱秦一統天下之前為「古典中國」,稱那時的儒家為「古典儒家」;稱秦一統天下之後為「傳統中國」,稱此後的儒家為「傳統儒家」。除了時間段上有著不同之外,最主要的在於整個文化氛圍全都變了;連儒家都變得相當不同了,主要的是價值觀都變了。我們在此揭示「古典儒家」、「傳統儒家」,因為我們很快就要討論這議題。


孔子所謂「天下為公」,其終極價值目標在天下所有人;要賢、能、親、子、老、壯、幼、男、女、鰥、寡、孤、獨、廢、疾者都得到適當的安置。「天下為家」之「家」,指的是以諸侯、卿、太夫的「家」(采邑),作為終極價值。到「極私天下」時,終極價值則完全侷限於帝王一人之身了;所謂「私其一己之威」、「私其盡臣畜於我」,差能形容之。


以上,是我對三分中國歷史時間區塊的理由;「公天下時期」、「家天下時期」、「極私天下時期」。


當我確立這個切割法,認為足以完整解釋中國的歷史演化,與歷史演化所遵循的邏輯後數年,在中國史家侯外廬(註五)的巨著《中國思想通史》中,發現宋末元初的史家馬端臨,竟然早就做了完全相同的歷史分段!


我們先引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第四卷˙第十九章˙第二節》片段:「從上面(即馬端臨,《文獻通考˙自敘》)這些話看來,馬端臨是把中國歷史分成了三個大階段。第一個大階段是唐、虞以前。第二個大階段是夏、商、周三代。第三個大階段是秦滅六國以後。上面所引的話,主要在談前兩大歷史階段的變革,而也涉及到第三階段的變革。


馬端臨以公和私爲重要的標誌,詳論歷史變革。他以爲唐虞以前是官天下,也就是『公』天下;夏以後是家天下,也就是『私』天下。但三代只是比唐虞爲私,比後世還是要公些,或可以說是由公到私的過渡。到了秦始皇滅六國,『尺土一民皆視爲己有』,就『私』得更厲害了。」(註六)


再對照馬端臨《文獻通考˙自敘》,我翻譯成以下文字;說:古時候的帝王不曾將天下當成是自己的私產,所以天子的領地只有千里之廣,公爵、侯爵都百里,伯爵七十里,子爵、男爵各五十里。且在帝王的領地內,又含有公卿大夫的采邑在內,他們各自擁有土地,要照顧他們的邑人,子孫必須謹守這塊領地。這土地是肥、是磽薄,人口增減,都當作是自己的家一樣,任何奸詐耍賴之徒都無法生存在這個時期。所以,這時期天下的土地都屬國家所有。人民靠著官方配屬給田,靠自己的耕作養活家人,並繳納賦稅。孝養尊親撫育後代;一視同仁,人民之間沒什麼窮富之別。這大體上就是夏商周時期的制度。從秦始皇開始,才將天下當成自己的私人產業;他一個人就操控了所有資產。而地方官吏時常調動,任期短暫,只好把駐地當成驛站看待,對地方的民情種種,就算是有智慧而且肯用心的賢能官吏也搞不清楚。地方官吏調動升降,有一定的期限,但土地撥交收回,當中卻存在太多的利害糾葛。所以自秦漢以後,官方不可能再對人民授田,這是情勢所造成的無可抗拒的趨勢。(註七)


他的看法是「三代而上,天下非天子所得私也,秦廢封建,而始以天下奉一人矣」。「天下非天子所得私也」,意謂著三代之時就算天子想私,也私不了;而秦「以天下奉一人」,還「猶未足以澹其欲」,這是一種必然的趨勢,非偶然。意思是說,歷史的演化從「公天下」而「家天下」而「私天下」,存在一定的邏輯。這裡明指「秦廢封建,而始以天下奉一人矣」,是馬端臨所說的「私」天下的起點。


「蓋家天下自夏始。大封同姓而命之曰藩屏王室,自周始。二者皆聖人隨時制變以綱維斯世,未容以私議之也,然上視堯舜,則少褊矣。故封建之敝始于夏而成于周。」這段雖短,卻明指家天下從夏禹開始,但真正完全落實時間是周朝;他認為這家天下的體制是有問題的,但莫可奈何,因為這是趨勢所迫;所以當時的「聖人」不得不與時俱變。以變來「綱維斯世」。當中一個特別突顯出來的現象就是周朝的「藩屏王室」,意思等於周朝已經不能不靠同姓諸侯守護、協防,否則天下恐將有變;於是便「大封同姓」。


「封建莫知其所從始也。禹塗山之會,號稱萬國;湯受命時,凡三千國;周定五等之封,凡千七百七十三國,至春秋之時,見於經傳者僅一百六十五國,而蠻夷戎狄亦在其中。」從一萬國到減為三千國,再減為一千七百多國、一百六十五國,然後七國,最後一統天下,在他看來這是時勢之所趨,完全無法抗拒。但在這無法抗拒的時勢之背後,卻也顯示出私逐步突顯。


以上兩段,區隔岀家天下與家天下之前的社會狀態,馬端臨顯然也接受孔子的切割法。


馬端臨《文獻通考˙自敘》又說:我認為古代帝王必定有公天下的想法,封建制度才可能付之實現。因為他們的想法出自於公眾利益為要,所以選舉官吏都以賢能為準,這使得諸侯間雖大小強弱不同,卻還能維持一定的均勢,這樣的體制就持續了一、二千年之久。等到一切思考都慣性從自身利益出發後,那就不免於既顧忌血緣疏遠的人,甚至也害怕血緣親近的人。上下之間因為充滿猜忌,甚至連好好相處一天都有困難。


漢景帝、漢武帝以後,下令諸侯不能統治人民,也不能自行任用官僚,於是各諸侯雖然有國君的名義,其實不過只是享用采邑賦稅的富貴閒人,但一切權力都已經喪失了。漢朝雖然接受秦朝的失敗教訓,重新建立封建制度,其實只是統治者虛慕封建的好名聲,卻缺乏夏商周那樣公天下的想法,更無堯舜與夏商周大公無私的心理。裂土封侯僅留形式,雖接受春秋戰國時期的舊俗,已經無以為繼,所以這方案很快就停擺(註八)。


這段事實就在說明「公」、「私」在歷史演化上的作用;「自其出於私心,則忌疏畏親,而上下相猜之形,不能以一朝居矣」,則一語指出秦漢之後的猜忌心,造成反覆自相清洗的局面。「出於私心、忌疏畏親、上下相猜、不能一朝居」充分描述「極私天下」的情況!


而《論語˙陽貨》也早就提出這樣的預見:「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患得、患失」正好完全貼切地吻合秦漢以後的中國歷史!極私統治哲學的最簡單說法,那就是:既「患得」又「患失」,然後「無所不至」的統治哲學。而帝王、貴族、官僚則幾乎都是孔子口中的「鄙夫」。


《文獻通考˙自敘》又說:等漢朝亡了之後,一般認為漢朝缺乏諸侯的護衛作用,所以勢孤。但我考察歷史,曹丕顧忌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兒子雖然受封為諸侯,其實形同被幽禁。等帝位傳承以後,皇帝的威權衰弱,司馬懿家族就肆無忌憚地篡奪了。而西晉武帝(基於兩漢的缺失)封了好多諸侯國,這些諸侯國相對強盛,都有權各自建立自己的軍隊、任用官僚,可以說這是看了曹魏體制上的缺陷作彌補,但八王之亂卻反而因此發生,甚至自己引來五胡挑釁中國。劉宋、北齊的地方重鎮大都由小孩子當權,名義上是藩鎮,其實諸侯反而受秘書、典簽等小官的監視。一旦中央政權出現狀況,那麼皇帝的所有子孫全給殺光;王朝的壽命無法長久。梁武帝在位最久了,子孫也都在年富力強時出任地方重鎮,權力足以控制方面;這是他接受劉宋、南齊的歷史教訓所得的啟發。但,梁武帝有權力的兒子們,擁有強大的軍力,卻對王朝的困境視若無睹,所以侯景之亂發生時,他們根本不管。曹魏、劉宋、南齊疏離骨肉之情,自取滅亡,西晉、南梁顧全骨肉重視皇族的藩鎮,但宗族藩鎮也無助於拯救王朝。(註九)。


這等於是秦漢之後,元朝以前歷史的最簡單素描,同樣從「公」、「私」的角度觀察。簡單來說,馬端臨認為秦漢之後,雖然帝王首鼠兩端於「建諸侯」、「立郡縣」,但結果總是以「龍的自裁」為結局。用現代的話來說,由於一切都出自私心。秦漢之後的統治者以私心作為出發點;他們捨棄公的思考,純從他個人人身最大利益考量,有時讓諸侯有權,有時讓諸侯無權甚至形同幽禁。而諸侯有權時,也純從個人最大人身利益出發,王朝有難時,他們便坐視不管,甚至意圖從中獲利。於是,無論是「建諸侯」或「立郡縣」,都不足以拱衛王朝。果然「在埶者去﹒眾以為殃」!


所以,我們可以確認侯外廬的解說,完全掌握了馬端臨的史觀;這基本上也是我的史觀:必須另外切割岀「極私天下」這樣的時間區塊,中國歷史才能獲完整而透徹的解析。


請讀者們注意,我們這裡所述,不在強調「公」好、「私」不好;當然更不做「公天下」、「家天下」、「極私天下」的好惡價值判斷。而且,也並非說「公天下」時期人們就不存在私,或「極私天下」時期就不存在公的思想。只能說,「公天下」時期人們的思想、行為模式大都趨向於公,較少思慮及私;是一種常態公。而「極私天下」時期正好相反,是一種常態私。而「公天下」、「家天下」、「極私天下」只是從常態公逐漸走上常態私的一個過程;蓋,公私實為一體之兩面,我們只是竭力客觀敘述歷史三個不同時期的史實狀況而已。因為若「公」好而「私」不好,那麼怎會自「公好」而衍生岀「私不好」?「公天下」、「家天下」、「極私天下」各有其矛盾,重點在於「聖人隨時制變以綱維斯世」而已。所以,馬端臨將問題重點置放在「聖人」與「隨時制變」兩點上。


到這裡,其實我們已經可以掌握住前文所揭示的五大迷團的核心問題:重點在「聖人」與「隨時制變」兩點。從兩個重點,我們輕易可以看出漢政治文化的絕大問題。


蓋「聖人」已經成為帝王之代稱;故,「聖人」早不是聖人。「隨時制變」又因學術空洞化、思想僵化而喪失(未來將詳論);那麼秦漢以後歷史不紊亂,根本就是不可期待了。答案原本如此簡易,至若要詳細解說,那就得花費龐大的文字了。這個高度私的概念,成為貫串秦漢以後中國歷史的核心價值;於是此後一切歷史事件便依循這種高度私的邏輯發展。這便是秦漢之後中國歷史的衍化動力!我們若從「極私天下」的概念,來讀秦漢以後的中國歷史,那麼就容易理解了。


理解什麼?那就是理解為何秦漢以後的歷史中國,以內鬥、內戰寫歷史。歷史中國為何總是在一連串的內鬥、內戰中,將自己搞鬆,以至於連農民起義、弱小異族入侵,都無力抵抗,甚至因此而喪國。可以說,前文所說的那五個重點,之所以會反覆出現在中國歷史上,原因不過如此而已。


讀者們別說我妖言惑眾。請取本《資治通鑑》隨意翻閱(網路搜索可得),幾乎每頁都要寫到內鬥與內戰。司馬光的《資治通鑑》只寫到五代十國,五代十國之後的《宋史》、《明史》、漢化深刻的清之《清史稿》也基本上如此。秦漢之後歷史中國諸王朝的歷史,其基本格局都是相同的;都是在王朝努力自我掏空下,鬧得民不聊生、官不聊生,然後亡朝。正好是「在埶者去﹒眾以為殃」的具體呈現!


為何必須鬧到民不聊生、官不聊生然後亡朝?正如前面說的,王朝之存亡,有自己的身家性命存亡那麼迫切、重要嗎?權力成為全有或全無,那還能不爭嗎?就算不為帝位而爭,也得為身家性命而鬥;當然先私而後公了,先己而後人了。說得更明白些,生命交關、家族存亡,權力既然全有或全無,就不得不逼出全然的、赤裸的「楊朱主義」(註十)了!


所以胡亥奪位,必然清洗兄弟姊妹與大臣;劉邦建國,清洗功勳大臣;呂后當權,容不下諸劉,呂后一死,諸劉大殺諸呂;而漢文帝容不下周勃,漢景帝必須整肅周亞夫;以及削藩引起七國之亂(諸劉整肅諸劉),推恩之策雖然奏效,但那完全無恩的意義在內,反倒是酷殺、奪權。歷史延續而下,愈演愈烈,所以曹丕必須幽禁各兄弟˙˙˙;帝王掌握主動權時,帝王純從自身利益思考;帝王失去主動權時,諸侯等著看帝王笑話,並尋找自己出線的機會。


但這些歷史格局,基本上都在孔孟預言之內。換句話說,當孔孟之世時,他們已經預見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的來臨!這更說明瞭歷史演化有它的必然的邏輯在牽引。而我們也別忘了,當前中國的政治體制正有著秦漢以下兩千多年的歷史作為根源,這樣的極權獨裁基礎應該是極其雄厚的;不是嗎?


註釋:


註一:原文為:「高祖大朝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爲太上皇壽,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産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殿上群臣皆呼萬歲,大笑爲樂。」


註二:故事說周亞夫的兒子為了準備父親死後殉葬的東西,就向官方買了一些廢棄的武器﹔漢景帝知道後下令偵辦。法官認為「君侯縱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所以對這位平定七國之亂的大功臣橫加侮辱、嚴刑拷打,周亞夫終於絕食餓死獄中。其實,漢景帝的動機只一點,那就是周亞夫「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只因為皇帝認為他未來可能不服「少主」,所以他就得死;事實,亦不過只是功高震主、能力高震主而已。見《史記˙卷五十七》。


註三:皇帝總要侷限太子參與政權,太上皇與皇帝爭權兩事,父子相爭「豐富」了中國歷史。


註四:三綱指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六紀指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


註五:侯外廬以中國思想史研究見長,並且形成了以他為中心的「侯外廬學派」。侯外廬也是中國第一個以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觀點和方法,研究中國思想史、哲學史體系的學者。


註六: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一書係我在網路上下載所得,所以無法指出頁數與相關出版資料。而該網站時開時關,有興趣的讀者可以以google搜索。我自己是很花了一些時間一一下載。


註七:原文是「古之帝王未嘗以天下自私也,故天子之地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而王畿之內復有公卿大夫埰地祿邑,各私其土,子其人,而子孫世守之。其土壤之肥磽,生齒之登耗,視之如其家,不煩考□而奸僞無所容,故其時天下之田悉屬於官。民仰給於官者也,故受田於官,食其力而輸其賦,仰事俯育,一視同仁,而無甚貧甚富之民,此三代之制也。秦始以宇內自私,一人獨運於其上,而守宰之任驟更數易,視其地如傳舍,而閭裏之情僞,雖賢且智者不能周知也。守宰之遷除,其歲月有限,而田土之還受,其奸敝無窮,故秦漢以來,官不復可授田,遂爲庶人之私有,亦其勢然也。」


註八:原文:「愚嘗謂必有公天下之心而後可以行封建。自其出於公心,則選賢與能,而小大相維之勢,足以綿千載;自其出於私心,則忌疏畏親,而上下相猜之形,不能以一朝居矣。景武(漢景帝、漢武帝)之後,令諸侯王不得治民補吏,於是諸侯雖有君國子民之名,不過食其邑入而已,土地甲兵不可得而擅矣。然則漢雖懲秦之弊,復行封建,然爲人上者苟慕美名,而實無唐虞、三代之公心,爲諸侯者既獲裂土,則遽欲效春秋戰國之餘習,故不久而遂廢。」


註九:原文為「逮漢之亡,議者以爲乏藩屏之助,而成孤立之勢。然愚又嘗夷考歷代之故,魏文帝忌其諸弟,帝子受封有同幽縶,再傳之後,主勢稍弱,司馬氏父子即攘臂取之,曾無顧憚。晉武封國至多,宗藩強壯,俱自得以領兵卒,置官屬,可謂懲魏之弊矣,然八王首難,阻兵安忍,反以召五胡之釁。宋、齊皇子俱童孺當方面,名爲藩鎮,而實受制於典簽、長史之手,每一易主,則前帝之子孫殲焉,而運祚卒以不永。梁武享國最久,諸子孫皆以盛年雄材出爲邦伯,專制一方,可謂懲宋、齊之弊矣,然諸王擁兵,捐置君父,卒不能止侯景之難,然則魏、宋、齊疏忌骨肉,固以取亡,而晉、梁崇獎宗藩,亦不能救亂。於是封建之得失不可復議,而王綰、李斯、陸士衡、柳宗元輩所論之是非,亦不可得而偏廢矣。」馬端臨《文獻通考》,我同樣得之於網路;網址http://www.sxu.edu.cn/yjjg/mypower/Soft_Show.asp?SoftID=187


註十:楊朱思想的特點是「為我」、「貴己」和「輕物重生」,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對周圍的事物與利害漠不關心。孟子曾批評楊朱的「為我」思想,他說:「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孟子‧盡心上》)(引自《中國大百科智慧藏˙楊朱詞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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