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十洲 | 哲托邦
韩十洲 | 哲托邦

非职业转型研究者,前媒体工作者,致力于中国政治、文化和心理的转型研究、创作和教育。

救猫or救画:当孩子问自己怎么选,如何给出一个正当理由?

​​这几天,朋友圈又见李诞,便顺着了解了一下,原来是由于《奇葩说》的辩题,于是看了一下。顺便说一句,奇葩说是我老婆爱看到一个节目,前几季我也就跟着看了几期。

 辩题是“奇葩星球美术馆着火了,一幅名画和一只猫,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这个辩题是面向辩论选手的,也是面向每一个人的,至少是每一个观众的,只要是看到了,我们也就会不由自主地问自己:救谁?理由是什么?

 据我所知,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需要给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的存在(existence)。我们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自己的选择需要得到自己的认同,至少是应该从自己的整个生命周期来看,是正确的,体面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角度都是站得住脚的,而且,也希望自己的理由能得到别人的认同,至少是希望得到自己在乎的人、自己爱的人的认同,例如,当自己的爱人或孩子问自己这个辩题会怎么选的时候,我们总会是希望自己的选择和理由能得到他们的认同或认可。这就需要每个人能超越自己简单的个人好恶,而能够从合理的(reasonable)角度来考虑问题,而所谓“合理的”无非就是能够给自己找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当理由(reasons)。

 所以,从这个角度或可能会面临的“被问”的场景来讲,我不得不参与这个议题,并尽可能作出一个基于体面的理由的选择,或者说找到一个足为自己的选择进行辩护的正当的理由(到哪里说,对谁说,都不会栽面儿),而不是盲目的、任性的或不计后果的选择。这就像是一个球抛了过来,我得能接得住,打得回去,甚至能赢了这个赛点,至少是能在我面对老婆的辩问时,能回答的不栽面儿,是吧。

 那么,现在回到这个辩题本身。

 首先,我需要向辩题本身提问,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议题设置,它意谓着什么?我知道有一种叫作框架效应(framing effect)的东西,也就是说,任何一个议题或一种说法都会设定一个框架,这种框架本身往往会自带投射性、诱惑性或遮蔽性,例如那个关于守财奴的经典例子,要是想救一个落水的守财奴,说“把你的手给我”和“抓住我的手”会意谓着不同的后果。

 那么,这个“救猫or救画”或者说“救画or救猫”(不同的先后顺序对不同的人可能有微妙的差异)的议题,设置了一种战时状态、紧急状态或者说例外状态中的两难困境,所谓“两难选择”意谓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两害相权取其轻”,必须做出取舍,否则,两者都会失去,而这是“大害”,这反过来迫使自己必须做出取舍,取舍意谓着价值排序,也就是一种功利主义的原则,这对应的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计算力,俗话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算盘”,即是这种能力的象征。这个过程本身是很残酷的,常常涉及到生死抉择,需要以“不忍之心”去做“必忍”之事,但如我们前面所说,这是战时状态造成的,而战时状态总是体现为一种军事功利主义原则和牺牲原则,众所周知的电车难题,其实设置了同样的紧急状态情境。

但这种紧急状态的军事功利主义原则,不应该也可以不成为日常状态或平时状态的原则,因为日常生活中的大多数情况其实都没有这么紧急,不会这么缺乏回旋余地,是可以“鱼与熊掌可以兼得”的,只是可能需要一种整体眼光和统筹算法以及一点点忍耐和延期满足,这就像是绘画中的“留白”,日常生活中的“留白”其实指向的是未来之福报,诸如“凡事留有余地”、“做事不要太绝”和“说话不要太满”等都表达的这种深层内涵,而这恰恰正是让我们可以避免出现“战时状态”的必要条件,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就应该考虑如何避免出现这种紧急状态——“遥远的哭声”未必就是别人的也可能是自己的,并为此作出充分的准备,例如,要为保存名画的美术馆配备最好的消防措施,并做好充分的消防训练,等等,假如没有做好,或者是因为“防不胜防”,那只能是在紧急状态造成的两难选择中作出残酷的决定了。

 在这一辩题中,区分战时状态和平时状态非常重要,《奇葩说》中的辩论选手并没有区分这一点,所以造成了一系列错位和混淆,虽然不乏幽默和段子,有好笑的,也有不好笑的,但在智性上其实并没有根本的推进,而一般的观众更难做到这一点。

 接下来,我不得不进行具体而残酷的功利主义的价值排序,这意谓着价值是可以排序的,是存在等级的,这也是《奇葩说》的论辩双方的激战中心。正如“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深者见深,浅者见浅”,“人之蜜糖,我之毒药”,卞和眼中的和氏璧在楚厉王和楚武王眼中不过是一块破石头,“价值”这个概念本身即包含了无可消除的主观维度,但是,它同样也包含了无可消除的事物本身的客观维度,但吊诡的是,这种事物自身的客观维度对于人的意义和价值只能通过人的心智才能照亮和看见,正如和氏璧的价值被卞和洞察(insight)到了一样,这象征着我们每个人需要不断提升自己的洞察力和鉴赏力,这也是辩手黄执中的辩论主线。

在这个世界上,宝藏可能无处不在,但需要我们有一颗足以“鉴宝”的眼睛,就像有的人可以把“垃圾”变废为宝,一个人不可能得到他看不见的财富,钱本身并不直接等于财富,只有当一个人用钱能够买到真品而不是赝品的时候,钱才具有了财富的含义,假如一个收藏家买了一堆赝品却自以为价值连城,那迟早会是一个笑话。那么,在猫和画的价值比较中,我们就不能单向度地陷入纯主观价值论或者说唯心主义,否则,自以为买了一件宝贝,却可能会被行家或自己的孩子嘲笑,一语惊醒梦中人,然后觉得自己很栽面儿。

 那么,我该如何比较名画与猫的价值高低呢,根据《奇葩说》中对于辩题的形象化诠释,“名画”被指向的是《蒙娜丽莎的微笑》这样公认的可以作为艺术的价值之代表的艺术品,而“猫”只是一只日常的猫,邻家的猫,但是一只生命,这引出的是艺术的价值猫的生命的价值的比较,请注意,这里是猫的而不是人的(也不是蟑螂的)生命的价值,也就是说,其两难性其实不如电车难题那么高。

 那么,艺术最大的价值是什么?前面说了,只要是说到“价值”,它肯定与人有关,李诞的回答是“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这不算错,但他接着说,“生命最大的价值是活着”,显然是错的,这个问题的回答,需要事先区分“猫的生命”还是“人的生命”,人的生命的最大价值显然不是只为了“活着”,假如真的如此的话,那李诞的脱口秀就没什么意义,《奇葩说》和所有的辩论也就毫无价值,世界上就不会产生伟大的艺术品,因为这些伟大的艺术品有时是会损害健康的,是与“活着”背道而驰的,再套用前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的质疑来说,“如果美国人要的只是安全(活着),他们可以进监狱去。在那里有吃有睡,头上还有片瓦遮身”,显然没有人愿意一生在监狱中度过,这意谓着人最起码是需要“自由地活着”,需要“有意义地活着”,“好好活着”,这里的“好”包含了诸如自由、意义和价值等,“好好”则意谓着期望“好之又好”、“好上加好”和“好吾好以及人之好”,指向了未来和他人的维度,至少是能够避免遇上本文中所讨论的战时状态中残酷的两难困境和自己的“未来的哭声”,或者即便是自己有一天不幸面临这样的困境的时候会有他人、陌生人能施以援手。

 李诞正是像古希腊的智术师那样,通过自己似是而非的定义和诡辩修辞术,来对概念的含义进行插科打诨的逐层缩减和巧妙置换,不停在特称判断和全称判断之间游移,从而达到自己“胜辩”的目标,如果对他的话语进行拉片子式的一格一格的分析和推敲,实在是漏洞百出,都可以导向自相矛盾。例如,李诞第二个论点从“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与“文明”和“理性”对立)并通过说“很奇怪,好像只有我是这样的人”巧妙地唤起人们的“自私心”,而这实际上体现了他对当下社会的相当众多的自私心态的估计,另外,薛兆丰也在自己的论证中首先就提到了亚当·斯密的“人是自私的”假设来强化这一点,但是,假如果真如此的话,这就造成了李诞的自相矛盾地一边说自己“自私”一边又说自己的“良心”,一个纯粹“自私”的人是没有“良心”的,想到的只可能是像“范跑跑”那样逃跑,根本不可能拔一毛而利天下,根本就不可能冒险去“救猫”,根本不会陷入两难选择的困扰,这个由人类设置的辩题本身就隐含了对于人性之中至少是不那么自私的会为自身之外的价值做点什么的假定。这里涉及到该如何理解“自私”这个概念。

 “自私”这个概念,在我们的汉语和日常运用中并没有歧义,指的是“只为自己打算,只图个人利益”,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没有道德”(丝毫不考虑他人),但如今却被薛兆丰这样的不伦不类的经济学者搞混了,他实际上是错误地引用了亚当·斯密的观点。亚当·斯密说的是“自利(self-interested)”而不是“自私”(selfish),否则在写完《国富论》之后,就根本不可能再去写《道德情操论》了。“自利”与“自私”的区别,算是一个常识,我实在有点纳闷,堂堂一个教授居然不做区分,且在这里误人子弟,这本身似乎就可以作为“深者见深,浅者见浅”的一个例子。“自利”概念并不排斥考虑他人的利益,一个“自利”的人,也可以是一个“利他”的人,实际上,薛兆丰的例子中也体现了这一点,却是在误用概念和混淆范畴,他在开始论证前设置的那个拿刀砍自己还是砍别人的情景,其实也是在试图从一种紧急状态(特例)的原则来反推出日常状态(一般)的原则,这本身在知识上是不合法的。自利的人为什么会利他或需要利他,因为正如前面所说,任何人都可能(并非必然)会陷入自己需要他人援手的困境,“远方的哭声”可能就是自己“未来的哭声”,而太多的困境是仅靠钱无法解决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假如人性之中没有利他之心和共情之心,那信任就根本不可能建立。

 当然,“远方的哭声”不会成为我在这个辩题中的说法,因为黄执中的这个说法恰恰造成了自己的一个漏洞,被李诞在第三个论点中利用了现实之中的人们普遍警惕宏大叙事的后乌托邦心态来反戈一击,巧妙地说成是“想象的哭声”,有理有据,可谓漂亮,但仍然犯了一个错误,即如我在开头所说的是把战时状态反推到日常状态,实际上,“近处的哭声”与“远处的哭声”在大多数时候并不绝对对立,“远方的哭声”也并不必然就是“想象的哭声”,在经验上和逻辑上都可以找到根据,完全不必做“全有-全无”的取舍,只是需要做在两者之间多与少的权衡,这和人们会在“眼前的消费”与“对未来的储蓄”之间做出权衡是一样的道理,所谓的“利他”其实可以约略地相当于对于未来的储蓄,而纯粹的“自私”的人是没有未来的,人生的路只会越走越窄,这样的人也不可能收获和体验到爱情,因为,爱情是利他精神的顶峰,我相信很多成熟一点的人都会有这样的阅历和看法。

然后,再说回黄执中的这个“远方的哭声”的比喻,从修辞上的确很妙,但对于这个猫与画并置的具体情境来说造成了一定的偏离,与其说是“远方的哭声”不如说是近在眼前的“沉默的哭声”,而这其实包含在了黄的论点之中,“猫不是最弱的,画是最弱的,那幅画不会呼嚎,不会求救,不会移动”,“万一你是那副画呢”,这幅画(假设是《蒙娜丽莎的微笑》)凝结着达芬奇的只有有心的知音人才能倾听到的如密码般“沉默的哭泣”,它可以让我们变得敏感和细腻,能够意识到和听到,哭泣并不在远方,而是就在眼前,在身边,来自眼前人,来自身边人,来自我们自己的内心深处,只要我们愿意停下急促的脚步,愿意俯下身来倾听,正如贾岛的那句诗“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每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都是孤独的,如叔本华说”孤独是所有杰出人物的命运”,“是被迫孤独的”,没人不想“高山流水觅知音”,“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伟大的作品中凝结着和透射出杰出人物的寻求知音的“孤独的高贵灵魂”,呼唤着后来的同样杰出的心智来倾听和解读,以完成人间生生不息、代代相承的伟大共鸣、交响和鼓舞,如头顶之星空的璀璨,亦如《浮士德》中的最后譬喻“永恒女性,引我上升”,我想这便是我所理解的艺术的最大价值所在,这也是每个人超越自身而活着的美妙所在。

 最后,我的结辩是,答案已经是一目了然的了,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选择是正确的。“救画”是我深思熟虑的选择,尽管这是一个残酷的决定,但又是不得不做出的决定。艺术的最大价值就是人的最大价值,人不应该活成薛兆丰式的“经济品”,而应该活成福柯式的“艺术品”,最好是活成达芬奇的伟大艺术品,像蒙娜丽莎那样面向人间永恒的哭泣和微笑。​​​​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