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
燕子

逃無可逃

星星來的那一夜

早上九點,鬧鐘響,白睡眼惺忪地找手機。

十條未讀消息,白皺起眉頭打開微信。

是朋友發來的資訊,幾張截圖和解釋說明——

“八組在圍剿江甯婆婆。”

“一覺醒來動森下架了。”

“強姦犯抓不到,天天盯著遊戲。”

“我們群本來歲月靜好,現在已經罵了四十頁。”


白沒有switch,沒有感受過動森的寧靜生活,不過關注的幾個網友經常發些趣味截圖,她倒也看得開心。白和朋友一起罵了幾句,起床。


疫情期間白丟掉了工作,只能靠網路接點零活生存。到十點半的時候,手頭的事情就弄完交差了。白今天的動作很快——她急著想跟進昨晚《南風窗》報導的14歲女孩被性侵案。


前一天晚上白看完了報導,和以往不一樣,她沒有逐字逐句看,而是快速地掃描了全文就放下了手機。她也有過被性侵的經歷,此刻她沒有更多心力去投入到文字裡——因為剛剛擺脫一場來自異性的網路騷擾。她需要休息。


這些天網路帳戶被跟蹤,反復收到騷擾訊息,她心力交瘁。騷擾她的是一個男性網友,示愛不成便利用網路持續跟蹤。白使用的各個平臺一個個的被對方挖出來,對方甚至還偽裝了各種身份躲在白的世界中。白罵過,對方便用自殺作為威脅來維繫和白的聯繫,加上對方知道白的住址,白不敢再罵。


白和家裡人討論過,母親說,這種人很脆弱,你不要傷害他。“可是他也在傷害我啊”,白沉默。白對母親沒有太多的指望,就在前一天出去吃飯的時候,白被一個老頭纏住,回來以後和母親訴苦,母親的回答是這樣的:“這種人可多了!有時候坐公車,座位那麼多,他們故意會挨過來,蹭你一下碰你一下,特別是夏天!” 白滿心以為可以和媽媽像姐妹一樣快意地罵一番,結果媽媽轉頭就說;“你都這麼大了!怎麼一點應變能力沒有!你還是太天真了!”


白在日記裡寫道:“出社會之前就是尊老愛幼溫良恭儉讓,出社會之後就是遲鈍無知沒有應變能力。多麼有趣的家庭教育。”


白的日子一直不好過,最近尤甚。在上一份工作裡,因為未婚未育而被上司刁難,因為不願意陪酒而被同事嘲笑。加上網路上的騷擾,和疫情期間反復不斷的社會新聞。白很累,卻又無處可躲。


關注性侵話題的白幾乎每天都能在網上看到各種各樣的相關消息。光是過去的這兩周,她就看到了“韓國N間房”“中國版本N間房”“偷拍女同學照片倒賣”“辦公室杯子裡檢測出男同事的精液”等好幾件回想起來就噁心的事情。也是因為長年關注,白建立了自己的防禦體系,她會憤怒,也會失望,但是大多數時候在看完新聞後仍然可以有條不紊地度過一天,她的世界像一個精密的儀器一樣努力保持微妙的平衡。


那篇報導,白看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了身心不適,有些細節甚至和自己的過去完全重合。星星的遭遇,比白所遇到的更加糟糕,具體說起來,卻又十分相像。“一個只有鮑某明的世界”,“像鐵筒一樣箍住她,摸她”,“你看大家都是這麼做的”,“只有我是對你最好的人”“在煙臺自殺”……出於防止引發自己應激反應的考量,白用最快的速度過完了全文。


哦對了,還有那張照片——臃腫的男性肉體,旁邊筆觸稚嫩的畫,以及一個洋娃娃。

“這篇文章寫的不好,有些地方還需要再斟酌。”白這麼想著,打開了微博、豆瓣、朋友圈,她想看看有怎麼樣的討論,認識的人們又是怎樣的態度。這種飆網在過往通常以失望告終,但是白並不會因為結果的失望而放棄這個習慣,她能感覺到,網路上的女性力量愈發壯大,她需要這種支援。


朋友圈裡轉發的人不少,女性普遍憤怒,而男性則姿態各異。一個著名媒體的男記者言簡意賅“還需觀望”,一個做業務認識的男性說“先轉後看,不知道有沒有反轉(吃瓜)”,也有一兩個男性朋友表示了憤怒和譴責。朋友圈裡轉發的人大概30-40個,白有1500個好友,公眾號介面顯示她有526個好友閱讀過了這篇文章。


微博和豆瓣都關注了不少敢說話的人,看到他們的熱烈討論,白有一種從水中上來換氣的感覺。也有很多爭論, 比如“不要對男性群體無差別攻擊”,比如“媽媽也有責任”,一眾網友熱烈爭辯。


白把有代表意義的討論摘取出來轉發,又想到沒有用戶端的朋友怕是看不了,便用了截圖和轉成pdf的方式一個個整理出來,發到了自己平時聊天最多的朋友們那兒,都是大學就認識的,平時會和白一起對社會現象觀察評論一番。白是這幫人裡面最負盛名的搬運工,總能搞到最快最全的資訊。最近一兩年,大家討論的頻率低了一些,興趣逐漸更多地聚集在商業新聞和投資炒股方面。生活不易,壓力與日俱增,大家都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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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出門辦理一趟事。再看手機時有個男性朋友回:“真垃圾。”,白剛想聊兩句,朋友說:“還是遊戲好玩,溜了。”


白開始有些坐立不安,她在擔心一件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會不會,他們真的不關心?”一旦在意起來,白就難以忽略這個想法了。而網上關於男性失聲的討論也愈發熱烈。


白去找早上聊天的女性朋友說:“我有點奇怪啊,我把消息收集然後轉發了幾個朋友和小群,但是怎麼感覺男生普遍沒反應?”

朋友沒說話,扔了一張她朋友圈發言的截圖,“女孩也不簡單,居然這麼小就能想到留證據,搞不好是對家在搞鬼。”

“惡臭。”白說。截圖上是一個穿著polo衫比著大拇指的笑得很燦爛的中年男人。成功人士樣板照。


白繼續轉發消息。剩下的時間閱讀網友分享的星星寫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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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群裡發消息了:“這個長圖是怎麼做的?”

說者無意,聽者多慮,白受不了這樣的平靜了。她一面反思自己是不是道德綁架,另一面又真的希望她的朋友們可以和她聊聊這些。


她私信了一個最信任的老同學:

“從昨天到今天,我給信任的朋友們都發了這個社會新聞。給到正面回復的只有個別女性朋友。覺得比較壓抑,沒有人可以和我聊這些。常有很割裂的感覺。一方面要反復審判自己是不是天天傳遞負能量,是不是在綁架別人,另一方面我又覺得這種命運共同體的事情為什麼好像只有少數人在持續關心。真的很痛苦。但是後來我看到有人發起了“妹妹別怕姐姐來了”的活動,看到有人在檢舉那個強姦犯的律師資格問題等等。我覺得有一些安慰。但是真的,我的所有的男性朋友,沒有人正面和我去聊這些。以前可能覺得沒什麼,人家不願意算了。但是我今天突然有一種感覺:‘我們的痛不是你的痛’,突然真的有了做無用功的感覺。我知道這種想法是不對的,需要時間。我也覺得大家每天罵屌癌什麼的不好聽,可是一次又一次的,最後忍不住就想:何必呢,值得嗎,有必要團結嗎?另一個角度是,聊這些對我們這種survivor多少都有二次傷害,但是我們尚且可以克服內心的延誤和身心不適去討論。所以我也會很困惑,對於男性來說聊這些真的很難嗎,很累嗎?”


這些話裡,有生氣,有困惑,有抱怨,還有期待。

好在白的朋友並沒有來一句“你想太多了,你太敏感了”,而是給出了誠實的回復:“昨天看到時本來打算轉發,後來就被別的事情打斷了……想必很多男性在確實會覺得表態很尷尬。女性發出的那些聲音他們很難複製。從技術角度說,目前缺少一些適合讓男性為女性群體發聲的話語。當然,受害者是自己的校友、同事、親戚朋友、同鄉時除外。”


“就是怎麼讓那些轉不過彎的男性舒服地發聲?”白反問。

“對,這是技術問題。”

“但是種技術問題本身就很荒唐……”

……

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開了。觀點有差異,討論無禁忌。白心裡的一口氣緩了過來。


“如果不確認的話,我真的很擔心,連僅有的你們都會變得不在乎這些。”白在討論的末尾向朋友解釋。


白和朋友們的關係很微妙,她把朋友們分為了:可說,可借題說,完全不可說這幾類。但是即便是面對“可說”的朋友,白也經常需要思前想後,控制自己輸出的“負能量濃度”。說得太多,別人會倦怠;說得太少,又讓平日裡彼此的信任變得蒼白。


好在白還有一個用來緩解症狀的解藥:文學。

至少還有文學。

在文學的世界裡,如履薄冰的步伐可以稍微變化節奏。

但是今天,書寫日記的白開始懷疑文學的價值:

文學看上去那麼友好是因為它是有距離的文字。一旦成為文學就意味著在創作的過程中已經離開了眾人,而經歷痛苦創作以後文字變成文學的時候,創作人本人可能早就失去了接受支持和幫助的能力。似乎在性侵這個話題上能夠預留的安全位置只有文學。


說到文學,今天又有許多人提起林奕含,說著“又是一個房思琪”。


只覺得憂愁。為了在真相和歷史面前不失去議席,為了得到些微共情,我們需要話很多功夫去處理修辭,去整理邏輯,讓自說自話變得可供觀賞,讓它們成為精緻的“作品”,如此,方能獲得一張“被看見被聽到”的入場券。


好累。費盡心力寫了幾十萬字的寫作者,可能最開始的初心,不過是痛快地和愛她的人一起罵一句“去死吧人渣!”。


為了那一點點的“在乎”,不得不反復舔舐傷口,反復把心剖出來遊街示眾。讀者又何曾不殘忍呢?今天的讀者也是過去的看客嗎,今天的讀者會是明天的陌路人嗎?不知道。

喪氣話越來越多,白合上了日記本。

腦子裡想的事情很多。她好想做一場公開演講,好想一口氣都不停歇地說出所有她想說而不能說的,她好想詳細描述那些令人髮指的細節然後收集聽眾臉上各種各樣的表情,她好想大聲咒駡尾隨多年的夢魘和一切抽象又具體的惡。


夜已經深了。窗外的月亮圓圓的,發紅。周遭安靜下來。


“星星,14歲,能夠做到收集證據,能夠報警。我呢?”

白盯著那輪詭異的月亮,14,14,14的數字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另外一個數字突然冒出來:27。在一次對白傷害最深的強暴當中,壓在他身上的那個男人說“我上過的女孩很多,怎麼著也得有XX個吧。”


XX是多少來著?27個?21個?27個吧?

白阻止不住自己的記憶翻湧。男人說這句話是因為當時他正在品評著白的陰道口,他列舉了其他女孩的下體和白做比較。


27個?21個?二十多個是嗎!

白像過了電一樣突然意識到還有二十多個和她一樣經歷的人!

昏黃的月亮被密密麻麻紅血絲裹得嚴嚴實實。


白在房間裡不安地踱步。她想打個電話,但是此刻已經過了午夜。

“在不在?放不方便打電話。”白給一個久未聯繫的朋友留言。

這位朋友並不在白的時事討論愛好者群組裡,但是他有個特殊的身份——他是第一個傾聽白講述的人。

沒有過太久。朋友打了過來。

“怎麼了?”

“這兩天那個14歲女孩的新聞你看了嗎……我想,我想報警。當年山東那個人……你還記得嗎?”

“我知道。”

“我突然想到,他一定一定還會再犯。我看到星星那麼小,很心疼……那時的我也很小。我想到他又要對新的人下手……我覺得自己早就應該報警……我知道,我知道他們幫不上忙,知道這幾年的案子幾乎都沒了下文,但是至少,至少我把能做的都做了。但是我覺得我現在的心理素質做不到報警……”

“嗯,”朋友在思考,“我記得在這個事情之外,你有過和性騷擾的人正面剛的事情……那次畢業旅行的時候……之後好幾天你的狀態都很差,所以可能的確你還沒有強大到可以處理和那個人的事……我也不是很確定。”

“可是那些女孩也不是因為強大才站出來的。她們也是先站出來的然後再……”白急了起來,又覺得自己說出的話很無力。

“更多的人受害是一個可能的結果。如果現在公開,等於是為了可能的結果去傷害自己。”朋友擔心。

“不是可能,是必然。他一定會繼續做的。一定”白重重得說。

“是。但是,但是被網友罵兩句都受不了的你真的能面對後面的一切嗎?我知道你一直在關注這些,但是能不能我們再看看?等你再好一些。”

“不知道,不知道……我覺得不能等了……這麼多年,我一直記得……我做了那麼多事情,就算那些文章有那麼多閱讀量,我都覺得不算什麼,最在乎的那個問題一直沒有被解決。”白的眼淚安靜地和眼眶告別。


兩個人的對話持續了很久,與其說白是在徵求朋友意見,不如說白是通過辯駁掩蓋自己的的恐懼和懦弱。電話以白先暫時不要貿然行動的結論告終。這些年,白的生活無數次被毀滅又無數次被重新建立,但是她從來沒有像這一晚一樣,那麼急切地想沖入一個等候她已久的爆炸。


放下電話後。白沒有睡覺。她又刷了一遍社交網路,沒有放過任何一條熱門討論。截屏,存圖,做pdf,先發給自己,等到白天再發給朋友們。


窗外已經有鳥叫了。紅紅的月亮看不見了。再過一會兒,黑夜就要退場,該下班了。


白躺下,把身體側向一邊——自從那一年後,她就不再正面朝上睡覺,因為總覺得那個男人在上面壓著。又把卷好的被角掖了掖,被窩的溫暖是難得的小確幸。


“那你在同溫層取暖就好了。網路不是給你賣慘的。” 迷迷糊糊的,白的腦海中,一把舊刀子泛起寒光,這句話是多年前微博上的線民對她的回復。


“不是的。我不想只在同溫層取暖,我想讓同溫層之外的東西也改變。”白一字一句地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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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資料:https://cn.nytimes.com/china/20200414/china-met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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