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宏彬
郑宏彬

独立策展人,注重艺术的社会责任,推动“艺术成为媒体”

恋人|我虚与委蛇,但我非常真诚地希望你死

海报底图来自“石墙运动”现场照片

《恋人》是一个针对同性扭转“治疗”的项目,由艺术家武老白和同志警察林壑共同发起。他们准备采用由一部电影启发而来的创造性传播方式,让抗议同性扭转治疗的声音进一步被听见。

他们与国内多个平权组织及相关从业者协作,从警察林壑于2014-2017年间写作的日常独白式文本,国内曾接受扭转“治疗”的同志的采访调查资料,以及世界卫生组织与国际众多专业学会等组织的声明中,提炼三句话分别印制在三辆货车上,从上海出发,沿途拜访不少于7家已证实在做扭转“治疗”的机构。

林壑:我虚与委蛇,但我非常真诚地希望你死

(2014-2017年间的日常独白)

Dear Wu

来金城以后,我的屁股上长了湿疹,位置离肛周很近。刚开始以为是性病潜伏发作,因为距离最近一次安全性行为已经有一年时间了。我的朋友林格说可能是(其实也是我)“性病由心生”,嘴也太毒了。以前去外地待上两天就会好,但现在待上两个月也不会好了。

上次你来我这边玩儿的时候,有件事没说,就是当时我除了大叔,还和我的同事在交往,这可能是一种劈腿状态,大叔和同事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同事是双性恋,即将和他部门的同事结婚。我当然知道这没什么意义,但时常受困于那种温柔,有些喜欢他。

记得某天他瞒着女朋友,等我一起下班,期间又在办公室里做了爱。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打开车灯发现单位院子里的一只猫被车轧死了,因为他车速太快,车子几乎又从猫的尸体上轧过去。后来分手了,在晚上加完班在停电检修的街道上等公交车时,忽然想到了那只猫。后来公交车从远处开过来,打了一束光很快冲过来,在那种情景下,我忽然觉得我是那只猫,但不知道已经被轧死过几次了。

非常抱歉,筛了一些朋友圈,找到一下这些:

2014-12-21

下班的时候林警官问我“其实很不想用'也是醉了'说话,但想不起在用'也是醉了'之前,人们是怎么表达'也是醉了'的了”。

2015-1-13

晚上去按摩,眼睛卡在圆槽边缘,视神经在另一个空间百花缭乱,一只拖鞋,一根头发,还有一个女人的乳房,忽然感到那个物体向我发射恶意,毕竟那么大一个乳晕,像一种催眠道具。盲人师傅过来问我,说我按摩完以后就要打烊了,因为估计着不会有来人,其他人提前收拾,问我能不能把灯关掉,我说可以啊,我也不需要灯光。按颈椎时,师傅的身子倾斜过来,我的肩头感到了他的阴茎,软,圆。在眼眶深处,忽然出现了一个戴着红绣球的状元,绣球在一天的展游后耷拉到了阴部,男人的宦游Double star。广播里重播着XX的发言,我待的屋子里坐满了其他师傅,有人抽烟,只是在爬起来打开灯时,才看到给我按摩的师傅头顶顶着一片烟,我站起来,在整个屋子里转了一圈,努力在未散去的薄雾中吸一口,就仿佛进入了未出现的他的世界。

2015-9-21

“感冒的夜里千万不要再打手枪。”作为导师的林格不得不花了半小时向我们展示了他的PPT,大量充足的案例最后都指向了他自己。

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了观察员的问题,观察员每周都来查验看哪个人格更符合下周的工作预期,他对林格尤其挑剔。

他对于频繁手淫的指责回复说,“我像水母一样,不泵出液体,就无法前进。”

2016-3-17

在又一场喝醉的宴席中,我终于又明白了bird man这部电影视角的重要性,阴茎在视角的边缘已经变成了一枝喷水的树杈,但是呀QS(当时对我很重要的一个人,大我10岁,北京人。),我已经不一样了,我成了俄罗斯人,我可以喝着烈酒,飞回北京了[微笑]

2016-3-29

去火车站的路上坐了一辆小伙子的车,他对同车的大姐和小姑娘说,人民公园就在前面。

小姑娘说叔叔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小伙就傻呵呵地笑。我能从余光里看到他白衬衫的袖子。

大姐下车以后,他问我是几点的火车会不会晚,我示意正在听歌,不要和我说话。他说哦。

又过了一个路口,他说我知道你听的是桑田佳佑!然后用手在方向盘上敲白い恋人達的节拍,第一次看了一下他,哇长得还蛮好看的!立马左手就砍刀状把他的右手打到了喇叭上。我就是喜欢欺负帅哥的啊!

他说你不用听歌啦?那就聊聊天呗。我说好,但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路过一幢正在修的房子,骨架都已经成型了。

他说我的房子正在装修。

哦。没有很厉害么?

没有吧,如果在更大一点的城市就很厉害。

多大算大啊?

钙区城镇人口可能还不到40w,常住人口不到50w,我工作的地方(在哪儿?在南方。具体是?金城。哦我知道。),城镇人口不到500w,常住人口不到600w,最近正在修轻轨,地铁据说是发改委立不了项目,就是因为常住人口不到600w。

600w…那也挺多的。

那是啊,后边6个0,3亿斤人肉。

我看统计说男的要比女的多。

啊对,你还知道得挺多的嘛。

比一般的哥知道多一点。

我觉得比好些人知道的都多。

男的比女的多怎么办?

没关系,跟我一样不结婚就好了。

你不结婚?

对啊。

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呃…是吧。

…怎么答得这么爽快。

因为我不在意。

你们比较容易得艾滋病。

对,千分之三。

你要注意安全。

…谢谢…

你认识XX么?

不认识。

他是我高中同学。

哦,他是同性恋么?

是吧,我不太清楚了,他现在是北京人,隔段时间就要去医院领药吃。

你挺清楚的嘛。

啊,上学的时候他和我说他是同性恋,我当时笑话过他。

这个是你自己的看法,他说不定早就忘了。

会吗?

会吧。不过要是像我这样的人的话就难说了。

同性恋还不一样?

我是说性格啦!性格…我特别爱记仇。

红绿灯路口,几辆从其他方向过来的出租车并排,他摇下车窗,和两边的车打招呼。复又打开滴滴,准备回程多捡几个人。我靠着窗户准备眯一会儿,他悄悄把棒球帽盖在我头上。阳光是可以晒透眼皮的,一到阴凉里,眼睛会被灌满墨绿色,防止墨绿色对司机来说,是极其必要的吧。

小师傅,快到东站了。他拿手盖在我的手上,我一下子惊醒过来。

他说到了,眼睛明亮,衬衫里气流上下倏动。

我说嘿。我以为24岁已经不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遭遇了,你能明白吗?可是我得把握好机会不做自己。

哈哈,我以为你只有二十。

我的左手从他脖颈后侧绕过去,右侧扳住下颌,和他接吻,他的手指头在方向盘上乱打节奏。

他说你的嘴怎么酸酸甜甜的?

我隔着车窗说,大概是吃了几个山楂片吧?

他嘿嘿地按着喇叭。

2016-4-1

1. 今天做笔记,把卢米埃芳草地的电影排期顺了下,不知道每场电影都在那里看的话,会不会看到他呢?但就我的行动力而言,电影节可能一部电影都不会去看。

2. 我对自己的要求有时好像很高,但有时又觉得只要能活下去就好,怎么没有人能懂得我的才能呢?我是需要主角来我这里触发剧情的NPC。

3. 我跟着QS跑过很多地方,觉得好像自己也能闯荡了。最近一周,我住在Vee家里,靠外卖度日,她订餐的时候,外卖小哥多是直接敲门,我订餐的时候,小哥们都是站在门口,给我打电话。她说“怎么不直接敲门呢?”我说“你不懂吗?”“不懂。”“其实我也不知道。”

4. 我被规训地很好,胆小怕事,百度地图上的近路是不能走的,因为它穿过了各式各样的大学、小区,Vee说“你进学校来找我吧”。我说我不去北大,一大原因是这是QS的学校。一小原因是我并不是那里的学生,我并没有学生的自信,也没有游客的热情。以往我看到森严的门禁,都很害怕,不管我是里面的人还是外面的人。一旦我跨越了它,我就要不停地宽慰自己,有一种暴露狂得逞后的愉悦和羞耻,而每一次跨越,都是不断修建巴别塔的过程。Re…这个意象,只让我想到西西弗斯和我自己。

5. 体育课是一样的,如果不是师弟帮我取上,我永远无法逃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摆弄身体的焦虑,喉头肿胀,手心出汗,眼睛不停旋转,连太阳光都会有种苦和咸。从小学到现在,这种感觉出现了1743次,别人不理解这种感觉,所以也不能表露和显现,眼睛还要像超广角镜头一样监视他们,一旦身边的人察觉,我就要在社交圈排除掉他。我觉得快乐对我而言,就是我能够以自然而存在,能够抵消掉那些防御性的亢奋的一种状态,是坐在张的单车后座,是和QE肩并肩,或者是无法自省时的某一秒。

6. 在五道口的路口,大部分人在红灯时开始走,我只能低下头滑手机,等到绿灯时如释重负。在小区的门禁,因为没有门禁卡,只能站在门口等着滑手机,等了十五分钟,门卫发现了,边开门边说“你可以直接喊我啊”,我只能讪笑说等的时间也不长,这个fort-da的游戏玩到现在,我已经挣脱不了了。在某一个路口,我想到了沉默的羔羊里的朱迪福斯特,浑身战栗,只能对着前面的空气说话。“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QE也许也有这种感受啊。”“那个XXX根本就不值得做朋友,你说呢?”“纪委怎么还不把他抓起来呢?”“没有羡慕,只有嫉妒和恨。”

7. 最近一直在看精神病电影,但是……世上可能只有万分之一的人有PTSD,但编剧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好些电影里演员演得都蛮像的,但这有什么用呢?并不能感染到没体验的人,左撇子演得再到位,右撇子看了也是不会产生共情。很多病,跟朋友解释,就像哪部电影里的谁那样的,别人还是不能理解,仅仅编剧演员自己觉得传道解惑普渡众生了而已。

8. 不知道和沈路、林檎的关系能不能维持到夏天(所以屏蔽了他俩,考虑到我们现在的关系,他俩也并不一定会看[微笑])。我讨厌被地下教会那群鬼东西洗脑的以“拯救”的崇高姿态俯视,我也讨厌看到对于林檎(或者更多朋友)而言失去存在价值的我自己。QE和我的关系也许只是自我坍塌的序幕。

2016-7-19

金城有很多外地人,也有很多长得好看的小伙子,他们自信挺拔,上衣的轮廓,背后的脊骨,手臂的线条,臀部,摇晃的阴茎,好羡慕他们呀,天知道我有多么羡慕。我还羡慕树,树林里的树。

2017-5-4

张是我家庭共享里的唯一成员,半年前他下载了ofo和摩拜单车,我有时会想起他在学校里骑自行车的样子,就是肩窄,但屁股很翘,我搂过他的腰。夜宿师妹家的时候,我对师妹说“那个就是张哟”,师妹说哦知道了快回家,家属院蚊子太多了。可北京的蚊子从来没有叮过我。

一年多前,我和发小Vee小姐在五道口一起住,她的窗外有一棵树,很绿,我后来和金城的好朋友说,落叶阔叶林的叶绿和本省的叶绿是不一样的,是短暂而干燥的新绿,说的就是那棵树。早晨我去看北影展,下午Vee去北大上课,晚场我有几次跑到离八大处特别近的中间剧场看了好几场电影,电影还没结束的时候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她自己住害怕,晚上我俩总有一个人能听到对方打呼噜。我和她讲因为自己的问题和沈路、林檎的见面都很不愉快,我俩在北大的校园里逛,我拍了刚开的玉兰。她给了我很多对抗的勇气,我跟她说我在三里屯美嘉等其后(森田芳光导演作品)的时候,看到了QE的背影,她立马打来说你没事吧!后来,我俩当时看着五道口附近所有人都有骑小黄车,就说也想去骑一下,又说投放点都在校园里,太远了,彼此鼓励了好几次都懒得去。又商量着去买辆被偷的自行车,啊于是又把钱浪费在拼豆夜宵上。等我去清华取行李的时候,师妹说她是骑自行车到校门的,我有点嫉妒,西门的自行车堆起来,我觉得我也是报废了的自行车,只不过不是清华的噜。

我的男朋友是我去年11月去北京的时候联系上的,他说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他问我男朋友是哪个,我说前男友是张。在一起前,他查出了前列腺癌二期,要做手术,我说好呀做我男朋友吧,可能会很有意思。手术过后恢复的挺好,但出现了勃起障碍,很难勃起,他说头几次自慰的时候射的甚至不是精液,需要吃伟哥或者帮他按摩,手都酸掉了,就一手拿着理查德耶茨,一手摸着他的阴茎,有时候会有作用。我喜欢拥抱他或者靠在他的背上,再慢慢撸。共享单车火了以后,医生专门提醒他,不要再想骑车啦。我知道小J的病情后有点着急,问他怎么办,他说跟各自朋友求助吧,我给大部分的好友都群发了,他也群发了,可他哪认识几个基佬啊。前两天他去京都,是和他喜欢的人一起去的。今天他下班回家,有些无聊就去把家附近的共享单车排整齐,虽然可能也有专职的人员在做这些。

可能就是对某些事物的共同想象才让我们找到彼此吧。

2017-7-15

和向哥还有健哥吃了顿饭,向哥是我刚接触办公室工作的时候带我的师傅,后来听说是我姐的师弟。健哥是公安世家,是我的同事。

我讲了很多在警局干活的感受,无外乎队伍涣散、效率低下和钩心斗角,对体制的盲人摸象和近来工作生活了解的种种,打破了幻象,也透支着情感。

最近三个月,基本上每晚下班都像斗败的鸡,在深夜的街头啄米,做着和基层全然无关的装饰工作,我们的领导说“本省还处在扶贫工作的最前沿”;高层官僚座谈会上谈论某一项议题,得出的结论是“部长很有想法,如果能够实施真的很不错”,可是这个议题我们基层已经自己开展了一年工作,并也已经从各个相关警种上报了,一年来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我们的民警小哥夜里接警夜里送人,白天参加非警务活动,年终绩效考核方案中大项不是打击不是防范不是管理不是稳控,是公安改革创新项目、是领导批示、是对外宣传。

我们去山东出差的时候,潍坊的民警在饭桌上问我们“芈月传里边,我们这边是齐国和鲁国,你们那边可能是义渠南边的百越吧”。前两天,小李在路上讲她的朋友是蕾丝,她感觉朋友是不是得病了?我问她,朋友这样总好过她一辈子隐瞒和男人结婚好吧?对她自己和他人都是负责任的表现啊。她表示不能理解,我问她,如果你的孩子也是同性恋呢你能怎么办,还不是会默默接受么?她说我不是他怎么可能是!如果他是的话,断绝母子关系就好了,恶心。

我这个人很爱哭的,在这边工作我常常会哭,只是哭的原因并不仅仅是自己。我因为在西部生活,认识了很多人,也得到过很多快乐,但因为生活经验的不同,我很能推断出我的朋友们生存的对立面是个什么样的庞然和晦暗,这种话也没办法给医生讲,有时候也不方便给大叔讲,也不方便和其他人讲。我都当没发生,我想只不动声色地听。

让我痛苦的是,我是很痛恨家庭的,我的父亲蝇营狗苟机关算尽,我的母亲愚笨无知顾影自怜,我自己虚与委蛇性格扭曲。等稍微逃出那个框架,在体制的一套伦理规训中,才发现国家和家庭是同构的,也正因此,我在身心撕裂的同时也几乎如鱼得水起来。

最近总会做梦,梦到主任让我给领导写一个讲话,要加上他对金城的认识,他的金城认知一直都是对这片土地的污蔑,高寒、矇昧、他贬谪在此。接续的梦就是我的父亲的手从我的裤管伸进来,再往上摸。我惊醒,靠在一个95年的小伙子的臂弯里颤抖。

在我能够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把它说出来,我的一些不算朋友的朋友说“这是真的吗?”“他毕竟是你的父母/国家。”“你要试着和解。”

你真该和我的父母还有这个操蛋的世界一起死,我虚与委蛇,但我非常真诚地希望你死。

我不知道这是同此凉热还是地方特色,总觉得世事一场大梦,可能就是中国梦。

2017-9-13

“他的阴茎…就基本上可以算是随身携带管制刀具了。”

2017-10-1

下暴雨,像住在瀑布边。

恋人——一个针对同性扭转“治疗”抗议计划

发起人:武老白&林壑

策展人:郑宏彬 | 设计制图:林耿鑫 | 筹划:九个发布会

支持:西安·潜行艺术机构

鸣谢:LGBT平等权益促进会、北京同志中心、燕子、小妖、星宇、iago、董阿姨、罗姐、贝贝

《恋人》抗议计划筹备群 此次活动的详情及进展,可进入此群询问。我们需要你的支持与监督。该二维码7天内(12月14日前)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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