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眷明朝》— 由朝鮮士人看中國

《眷眷明朝》，作者吳政緯

書名：眷眷明朝
作者：吳政緯
出版社：秀威出版
ISBN： 9789869212748

《眷眷明朝》這本簿簿的小書，道出了中韓兩國之間一段奇特的歷史。雖然是一位歷史系研究生的畢業論文，但是內容編排恰當、容易明白，帶領讀者細看這一段值得細讀的歷史。

朝鮮與明朝之瓜葛

朝鮮李氏原為高麗國之將軍，後來自立為王，得到明太祖朱元璋賜國號朝鮮，又定為「不征之國」，助李氏確立其合法統治地位，並成為明之藩屬國。明代中葉時，朝鮮遭日本入侵，向明朝求助。雖然有朝中大臣告戒明神宗毋需介入太深，但明神宗堅持明應盡宗主國之義，命大軍兩度赴朝鮮抗擊豐臣秀吉，前後六年始完全擊退日軍。

此役雖然以勝利告終，但亦令明軍及朝鮮元氣大傷，後金乘勢進逼東北，明軍退守山海關。三四十年後，外有滿清八旗、內有李闖大順，明朝終於正式覆亡。而朝鮮則對此一直耿耿於懷，認為明朝因為助朝抗日而讓外族有機可乘。

細看「思明」

自此，朝鮮國内開始泛起「思明」之熱潮，朝廷對清廷之命令陽舉陰違，一直堅持使用明朝崇禎年號，又建大報壇祭祠明朝歷代皇帝。民間思明更為熾熱，不但百姓日常曆法及年號沿用明代，士人更紛紛以明為宗，認為滿清只是夷狄，只有朝鮮才是繼承中華文明（尤其是儒學）之國。此書作者透過分析朝鮮出使明清使者及隨行人員之筆記、日記（當時朝鮮文獻用漢字書寫），觀察思明由蘊釀、興盛到演變為北學派的經過。有幾點令筆者印象很深，甚至值得今天的我們借鏡。

一：由《朝天錄》到《燕行錄》

筆錄的書名，已經很大程度反映這些士人對於明清兩代不同的態度。明代出使京城之朝鮮使者將筆錄名為《朝天錄》，而到清代則改稱為《燕行錄》，正正反映了朝鮮士人對滿清入主中原之不屑，認為不配稱為「天」。就算在清廷的朝貢大典上，朝鮮也會固意賣弄以下詩詞，以顯示自己在文化上高於滿人（詳見另文重新認識明清史（3/3）——朝貢就是萬國來朝？）。

二：盲目美化明朝

不少網絡上的文章談及思明時，經常忽略這一點，但筆者認爲這卻是了解思明的一個重要課題。此書分析及對比《朝天錄》、《燕行錄》以及其他同時期的朝鮮著作，發現朝鮮士人對明朝的評價有明顯的轉變。明末出使的朝鮮使節，對於當時社會的衰敗、官員的貪腐，寫下了客觀的記述。但當滿清入主中原後，朝鮮士人對於明朝的敘述，則漸漸出現選擇性，將已逝的明朝塑造成理想之國，將新統治者滿清描繪爲夷人，出現作者稱為「選擇性書寫」的現象。

在理解「思明」現象時，必需要注意朝鮮士人複雜的心理。朝鮮在國力上難以與清抗衡，但文化上則自認為儒家之繼承者。明朝成爲朝鮮士人心中理想儒家國度的投射，實際上就是他們在文化上對抗滿清的表現。透過抬高明而貶低清，讓他們與被認爲是蠻夷的滿人分隔。如果只是片面地以為「思明」就是出於君臣之義，則未免只見其表象。

三：從思明到北學，再建立民族身分

其中一本最出名的最著名的出使筆記，是洪大容的《燕行錄》及《乾淨衙筆談》，並成為朝鮮民族觀發展的轉捩點。當時三十多歲的他跟隨使節到京城，沿途與各地士人交流，以文字書寫對談。當時正是乾隆當政時期，他對於漢族士人甘願進入滿清官場深感疑惑，對清初的昇平盛世甚為驚訝。他積極摸索清朝士人對於明朝的禁忌，對清廷的觀感，對儒學的取態等等，與部份杭州士人更是保持了多年的長期書信聯絡。他的所見所聞，與朝鮮國内流傳中原人民生活慘淡、人人思念前朝的情況有莫大差異。他從第三方觀察這些在滿人管治下的漢人，很多觀點值得深思。

這些如實記錄的筆記在回國後在朝鮮引起很大迴響，原來中原漢人已經適應在滿族管治下生活，社會狀況亦比明末穩定，西方科技又逐漸傳入中原，彷彿只有朝鮮仍在思念前朝、停濟不前。這些發現在朝鮮漸漸引起爭論，究竟應否調整對滿清的態度，以免落後於人。及後逐漸形成「北學派」，以洪大容之友朴趾源為著名人物，注重實政，認為應盡量吸收清朝的新技術以充實朝鮮國力。這亦是朝鮮開始注重本國歷史文化，開始在童蒙教育加入朝鮮史，尋找及確立自身身份，對於建立朝鮮民族觀而言是重要的轉捩點。

反照自身

如今香港回歸三十年，各種管治問題浮現，內地文化對香港的影響越來越深。而且，往往香港人是學習了人家的缺點，而輕視了優點，所謂「衰野就學到足」。社會上不時會泛起「思英」的情緒，懷念九七前的時光。誠然英殖時期之管治有其優勝的地方，但亦要留意這些論述究竟有否盲目美化英殖時代呢？由朝鮮的經驗可以看到，由選擇性書寫所堆疊出來的認同感，最終是無法承受真相的衝擊。在建構自身身份意識之時，必須要坦誠地面對過去，接納及承認有缺陷的自己，然後才能義無反顧地向前昂首邁步。

原文載於筆者網站 https://hkxforce.net/wordpress/4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