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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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名 思考 //好讀書,偏向人文歷史地理,然後胡思亂想,繼而在網絡留下片言隻語。正職為無線電訊工程師。 //Blog: https://hkxforce.net

由中亞視點重讀古代世界史


剛開始讀這本《Empires of the Silk Road》,沒想到內容非常精彩,很想先寫一篇粗略的感想。對於古代世界,在我們的教育裏,我們對中國及西方都有基本的認知,但對於東西方長期的外敵—–中亞遊牧民族,我們似乎始終認知不多。此書一開首,就對中亞世界作一個很有趣的宏觀描述。

中亞立國傳說的故事公式

淺綠色的是現今的歐亞大草原。若然是上古至中古時代,由於沙漠化程度低得多,草原的面積會更大,可以與下面另一張圖作比較。圖片來源: wikimedia commons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Eurasian_steppe_belt.jpg

作者一開始就以「First Story」作為題材,講述很多不同中亞民族對於自身起源的傳說。讀者很快就會發現原來有很多共通點,一方面表現出這些國家的民族文化有相同的根源,同時也反映出一些中亞世界的重要特質。這些國家的起源故事大致上都以這個模式發展:

  1. 民族始祖的母親受神靈感召而懷孕
  2. 正義的皇帝被驅逐或殺害,被奸人取代
  3. 民族始祖出世,被新任皇帝下令遺棄於郊野
  4. 兇猛的野獸保護了嬰兒,及後被人發現及養大
  5. 青年精於箭術或騎術,被引薦入官庭
  6. 青年與王子們鬧翻,幾乎被殺,最終逃離皇宮
  7. 青年遇上幾個誓死效忠的戰士,結集義軍殺入皇宮,殺掉奸皇,建立新政權

雖然這些只是傳說故事的發展公式,但從中可以看到這些國家有着共同的文化根源,人民都願意相信類近的傳說。就連東西兩方文化起源:中國的周朝以及西方的羅馬,其始祖建國的傳說亦與這模式有很多相似之處,顯示古代中亞文化的擴展對東西兩方都產生深遠影響。

中亞世界秩序的核心—誓死追隨的戰士

以歷史語言學的角度來分析原始印歐語的傳播。現代學者稱古代中亞語言為原始印歐語(Proto-Indo-European language),隨着中亞民族的遷徙而與其他地方的語言混合及演化,成為現今的印歐語系。圖片來源: wikimedia commons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Indo-european_-_languages_-_evolution_-_500_BC_-_map.jpg


上述故事模式另一個值得留意的地方,是立國君主都會有一班誓死追隨他的戰士(comitatus),而這亦是中亞世界政治秩序的重要特質。就如同東方的中國有龐大的官僚及國家體制,戰國士人階層的興起漸漸演變出科舉取士的晉升階梯;西方則有希臘的自由人與奴隸制度,再演變為帝皇、騎士與平民的社會結構;中亞的 comitatus 則衍生出另一種社會結構,亦影響了及後信奉伊斯蘭的國家,甚至現代伊朗。

在中亞世界,驍勇善戰之士會選擇誓死跟隨一位自己敬重的君王,作戰時往往視死如歸,有需要時則犧牲自己以保護君王。他們與君王情同手足,住在同一個宮殿,吃同一樣的食物。嚴格而言,他們效忠的對象是君王本身,而非國家。若然君王去世,他們會自行殉葬,跟隨君王前往另一個世界繼續并肩作戰。這種介乎於兄弟及臣子之間的戰友,不論是在新政權的建立,或者是國與國之間的征戰,都是不可或缺的強大戰鬥力。

這種效忠會否是一種愚忠?非也,comitatus 不計較犧牲地作戰,換來的是非凡的回報。他們所得到的社會地位,是高於任何政府官員。他們所得到的物質獎賞,是國家從東西兩方搜羅的各種奇珍異寶,穿着的是從全世界最優質的絲綢中揀選出來的最最頂尖的布料,馬可孛羅記載上說這些珍寶的價值之高近乎無法計算。還有在精神信仰上,他們亦可以得到君王的肯定,在下一個世界繼續享有這種榮耀。

對於中古時期的中亞大國,這些 comitatus 連同屬下軍隊,人數大約由一兩千至一萬不等。為了維持這些戰力高強的部隊,君王們需要大量來自世界各地的奢侈品,所以亦帶動了中亞與東亞、南亞、歐洲及非洲的跨地域貿易,驅使遊牧民族與農耕民族之間進行頻繁的貨物交易。除了民間及官方的正常商旅之外,對於封鎖邊境的國家,他們就直接以武力逼使對方開方貿易。所以 comitatus 的盛行,不但是組成中亞世界的社會及政府結構有重要元素,同時對於中古時代的跨歐亞非三洲貿易及戰爭有重大影響。

這種對領袖個人效忠的誓死追隨戰士文化,及後亦影響了席捲中亞的伊斯蘭教,中古時代的宗教及政治領袖哈理發亦擁有這樣的戰士團,稱為mamlûks或ghulâms。有關伊斯蘭教的情況,法蘭西斯福山的《政治秩序的起源》中亦有描述mamlûks的特色及興衰(台譯馬木魯克)。而現今伊朗在國家軍隊之外還有革命衛隊,某程度上亦有上述comitatus的影子。

農耕與遊牧民族的界線與衝突

還記得之前看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讀到他認為夏商周時代的分封諸王,其實可以用農耕民族與遊牧民族的對立來理解。華夏農耕民族透過建立分封城邦,將原本遊牧民族可以自由進出的地方圍封,改造為適合耕作的地區。夏商周三朝時期的國境不大,當時所謂的「東夷南蠻西戎北狄」,其實都是在中原地區。過去我們經常認為遊牧民族的「外族」要「入侵」農耕民族華夏,其實很大程度上是華夏在經歷夏商周及春秋戰國之後,逐漸將遊牧民族驅逐出中原地區,並形成日後兩三千年的長期對峙。(散見全書有關外族的章節,如第一、十三及三十章)

商代地圖,可見「外族」是與商人共同居住於中原地帶。就算到了春秋中後期,很多「外族」仍然位於諸侯國之間,更不用說這是位於日後興建的長城以南。而周人的祖先「姜/羌」則是來自西方,很可能與中亞遷徙而來的遊牧民族有淵源。圖片來源:《中國史稿地圖集(上)》,郭沫若編。

如今讀這本英文書,由中亞的角度來重構這些過去被描述為邊沿民族的歷史。作者引述一些英語世界近年的研究,認為萬里長城事實上並非全然是防衛性質的建築。以最新的研究顯示,古代中亞族群之中的遊牧民族自上古時期開始,分幾個階段由中亞向歐洲及亞洲擴張,沿着大草原將戰馬及戰車帶往東西兩方(註中亞亦有農耕民族,不過向外遷徙的主要為遊牧族群)。在時間順序上來看,當周朝分封興建城池,以至春秋戰國築起長城時,遊牧民族已經到達東亞地區。傳說周族的祖先來自姜氏,很可能就是不斷西遷的遊牧民族與東方農耕民族結合而成,而東方亦是在商朝開始出現戰車,顯示很可能大約在商朝時從中亞傳入中國。現時其中一種理論是,一群以商旅為主的中亞民族因為商貿而落户在黃河流域,並逐漸與華夏民族混居及聯婚,令中亞的生活文化、科技以至語言滲入至東方文化之中。

由中亞傳播至歐亞非各地的戰車,為了速度而使用特製的車軸,車身極為輕盈,精良的戰車甚至一個人亦可以提起。不使用的時侯要將車軸及車輪拆除,否則長時間靜止放置會令車軸受損。車身結構嚴謹,駕馭者及弓箭手亦要有很高技巧,學者相信其他民族最初是直接僱用中亞戰士,然後才逐漸學習戰車的製作及使用技巧。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Assyrian_war_chariot.jpg

這些觀點與錢先生幾十年前的分析有不少共通點,不禁令人讚嘆錢先生從人人皆可見的史書就推敲出這套理論。愚見認為或許可以這樣理解:中亞的遊牧民族自公元前兩千年開始不斷東遷,大約中國的商朝時與東方農耕民族接觸日漸頻繁,開始出現跨種族的聯婚,文化上互為影響。而遊牧與農耕兩種生活方式的衝突亦漸見白熱化,農耕民族不斷擴大領地及建築新城池,遊牧民族則經常作出反攻,兩者爭奪土地資源。隨着春秋戰國時期華夏民族自身亦征戰連年,軍隊規模越來越大,漸漸完全將遊牧民族驅離東方中原地帶,並在建造城牆來將自己的國土與中亞草原區隔開。但戰事並沒有就此平息,匃奴、羌、突厥、契丹以至蒙古及滿族,農耕與遊牧之爭可說是華夏歷史發展的其中一大主線。

歷史研究—徘徊在主觀與客觀之間

我暫時只看了此書前三章,其他感想下次再與大家分享。書中不少觀點並非傳統中國歷史學者可以接受,而一些觀點我亦有所保留。例如作者強調以現時考古學及歷史語言學的證據,仍未能確定中文文字是主要保留東方文字而少量滲入中亞元素,還是主要保留中亞文字而小量滲入中亞元素(目前出土之甲骨文為商代文字,暫未能見到夏朝文字)。其實作者在其他涉及歷史語言學的地方,很多時候都依賴邏輯推論,但對於中文的起源則無視最直接的推論——其他明顯深受中亞語言影響的地區,都沒有發展出像中文的文字,那麼又何以見得最遙遠的東方文字反而會使用保留中亞文字?況且,跟據作者的其他章節,當時就算是比較發達的中亞大國亦未有文字系統,若然說到達遠東中國的那一小批中亞商旅反而有文字系統,似乎說不過去。關於這個問題,作者提到 William Bolts 的《The Origin and Early Development of the Chinese Writing System》有分析比較甲骨文及其他古代文字,及後找來讀一讀(Boltz分析的結論是中國自行發展出中文文字系統,但此書的作者引用Boltz的資料後又不同意他的結論)。

另外,對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及亞里士多德,與中國的孔子、老子、莊子,東西兩方的先賢均出現在前後幾百年的時間,作者認為不會是巧合,而且中亞文化的影響應該是關鍵。但作者並未能為此論述找到更多證據,似乎純粹只是一種個人推想。作者試圖引《左傳》記載孔子說「天子失官,學在四夷」以說明孔子亦相信外族帶來值得學習的文明,但若然細讀《左傳》的前文後理,就會發現作者誤讀了這一句。原文記載的是孔子佩服郯國國君的學識,因而感嘆連周王室也未必學問有如此深的人,「王官學」已流落至四方,而非指外族帶來知識。作者引用這條材料時,側重於版本差異問題而忽視了前文後理,讓我想起以前聽老教授說現代搜尋科技太發達,學者引用資料很多時候未有全篇閱讀,容易出現斷章取義的問題,上文可能就是一例。

不過我並不是要苟責作者,因為不論是歷史的發現還是科的的創新,往往並非全然客觀的過程,而是先跟隨人與生俱來的直覺感應,再作細心分析考證。此書本身並非嚴謹的學術著作,所以作者會對一些自己直覺上認為值得研究的方向略書己見,這樣對於啟發或刺激其他人的研究也會有正面作用。歷史的理解及詮釋往往不是非黑即白,正如古代國與國的戰爭亦不應簡化為對與錯、善與惡的二元對立,要更深入、更真確地摸索歷史,就必需要有容納不同聲音、甚至容納錯誤的胸襟。前人每一步走錯過的路,都是我們應該予以尊重及感激的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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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敝blog:https://hkxforce.net/wordpress/5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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