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放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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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九十後一名。縱處香港本土衰落之象,不少有心人堅持斗室種花,本土獨立與主流文化正經歷一場無聲革命。故欲以紀錄者之志,以文化樂,以樂化文,筆錄時代,書寫文化。

粵語作為鎖鏈:C AllStar《差詞》

填粵語詞,常被形容為帶着鎖鏈跳舞之技藝。填詞界的各路舞林高手,雖被粵語韻律、觀眾口味、政治審查的鎖鏈纏繞全身,可是卻一直如龍懷騫般在限制之中,以跳開心舞為樂。想起我中學訓導老師的一個説法:若然沒有校規,人人輕而易舉便可以鏟到的 MK 頭,不算得上是型;反而能夠在遵守每條校規的前提下,千方百計做一個最 MK 的頭,才是真正的型。雖然此言充滿機心,理應敬而遠之,但細想好像又有點道理。

C AllStar 四子 2013 年推出了 《Cantopopsibility》這張探索廣東歌可能性的概念專輯,當中我尤其喜歡由他們御用監製阿簡所填,離經叛道、玩味非常的《差詞》。八十年代的林夕,曾經評價周耀輝爲達明一派填的《天花亂墜》為一首「無政府狀態」之詞。可是,我實在覺得與《差詞》相比實在小巫見大巫:《差詞》不單粵語英語國語夾雜、大半的歌詞都「唔啱音」,幾乎犯了所有填詞的禁忌,簡直是串謀及意圖 fun 裂樂壇,並且試圖將所有抨擊近年填詞水平低下的海鮮們,放入氣炸鍋中徹底氣炸。

差詞

曲:Cousin Fung
詞:簡
編:Cousin Fung
監:簡

我填詞自己肯做爛

埋藏在 Bossa Nova 和諧得猶如大家樂/任天堂的配樂背後,是暗藏殺機的詞作。業餘詞人阿簡這份《差詞》,以填一份詞來探討填一份詞之難,因為填得越差,反而更起戲謔之效。因此他沒有要把詞填得妥當之包袱,得以「粵活粵惹禍」,呈上一份如痴線蜘蛛絲黐住枝樹枝般痴線之痴線詞。

其實好羨慕果啲英文歌,
就算點寫都不怕音填錯。
求其 baby baby baby,咁就一首歌。
粵語有九聲容易拗音,
唱七八九要好小心。
呢句容易錯音,填鄧凳定燈等。

由於教會傳統詩歌「鵝零個窗」、「主能夠」的詞作實在太深入民心,令醉愛教會文化的香港人,時常關心業餘熱愛填詞的弟兄,問曰:你返開邊間教會?因為大半首《差詞》都唔啱音,按此邏輯推斷,阿簡大概是一個資深的傳道人。

不想「被返教會」,填粵語詞必須堅持字字啱音:反觀英文歌並無此限,國語歌則區分高低兩個音高則可,可是,按詞評人黃志華先生分析,要把有著九聲六調的廣東話入詞,至少需要區分四個不同音高,絕非易事;再者,聽眾還要求粵語詞必須字字珠璣:明明英文歌成首歌「求其 baby baby baby」亦無不可,但當林若寧為 Gin Lee 填出「很堅強很堅強很堅強」時,就被封為年度膠詞,還惹來好事之徒製作出四小時版本;當陳詠謙為陳柏宇填出「我現時自己肯做飯」,便被瘋狂恥笑歌詞蹩腳得猶如「肥仔打 Xanga」。

文法唔簡單,寫得好又冇人讚。

明明要寫出一份言之有物、字字啱音的歌詞毫不容易,可是詞人稍有差池寫出差詞,就被打入永不超生的地獄;與此同時歌詞寫得好卻「又冇人讚」,聽眾基本上冷漠得擺出一副「呢樣嘢你人工包埋」的嘴臉,好像覺得帶着鎖鏈跳舞是極其容易的勾當。

之前好奇聽了 Mirror 的《Ignited》,覺得其實歌詞填得不差,可是我還是目擊了陳詠謙社交媒體上的一片狼藉 — — 我看着他逐個留言「鞠躬道歉」、「深切反省」跪玻璃式的道歉,不禁去想,香港的聽眾何必刻薄如此?為何歌詞一定要首首都工整如《弱水三千》,而不能隨心如《別來無恙》?我記得有着聖母愛的 Serrini,曾經在專欄中談起所謂的「陳詠謙之亂」,為他翻案:《別來無恙》中那個「現時自己肯做飯」的主角的確是一個沒有情趣、沒有花言巧語留住芳心的「佬」,因此歌詞其實妙在詞人的不雕琢,卻死於歌者的太有感情。

人人嫌情歌寫爛,明明係聽慣。

除了韻律、文筆,歌曲的題材也是一大鎖鏈:要在主流樂壇歌紅發大財,無論誰都難免要依靠一首編曲順耳得極其沉悶的虐心情歌「食糊」。我身邊的朋友,不少是認真覺得近年的廣東歌何其垃圾(我對朋友有着神一般的容忍),時常抨擊香港音樂只有情歌,同時他們卻把 Eason 以前的情歌視為至寶。明明人人「嫌情歌寫爛」,但一望串流平台點播榜,不難發現其實大家口裡説不、身體卻誠實。

是但啦算數啦,
寫詞先生,我服左你啦!
不會填詞唔係我差,係廣東話。

阿簡慘被鎖鏈纏身、動彈不得,最後只好宣佈放棄,如鮮蝦被殺前般蹦跳一番,大聲疾呼:「獅單乸選數罅」,順道攬炒 Wyman。最後兩句,甚至乾脆搬出粗口諧音,將自己填粵語詞甚爲「不濟」的功力歸咎於「閪廣東話」,實在任性得令人嗤之以鼻、「一笑置之」。

大概在海鮮們的眼中,這份詞實在犯了冒犯眾生之惡。可是於不好海鮮的我看來,《差詞》絕非一份差的詞,因為歌詞實在發人深省:我們時常揶揄上一代沉醉於過去的「黃金時代」,其實有否想過我們與海鮮的距離,其實比想像中近?城內人人説要捍衞本土文化,可是人人其實都只想捍衞那些陪伴着自己成長的廣東歌,這些想法或多或少侷限了我們對廣東詞的想像。事實卻是,活的文化必須時刻求變,時刻打破既有的想像,才有歷久不衰的生命力。反之,若然大家只愛懷舊、力求流行經典五十年不變,文化最後只會自然消亡。

廣東歌要有未來,香港需要更多願意捍衞創作自由的觀眾,時刻接受當代詞人的暴力衝擊。拆掉觀眾的鎖鏈,他們才有更多空間大顯神通,跳一隻世界未曾見過的開心舞,然後,廣東歌才有然後,得以推陳出新,繼而歷久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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