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放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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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九十後一名。縱處香港本土衰落之象,不少有心人堅持斗室種花,本土獨立與主流文化正經歷一場無聲革命。故欲以紀錄者之志,以文化樂,以樂化文,筆錄時代,書寫文化。

拆穿虛僞的友誼 ── 鄧小巧《將沙拋給一片海》

有時覺得,我城實在無情得可怕。明明幾百萬人一同經歷巨大創傷,或多或少背負着傷痛,可是人人被迫扮作一切正常。同時,讓人抒發不忿的空間卻接連被消失,連很多人真摯的感受,也成為了不可名言的禁忌,濃烈的集體情緒就此被粗暴的壓抑着。現在仍可以半公開地傾吐自己感受的「安全空間」,大概只剩下網絡世界 — — 可是最近發現朋友在社交媒體上的名字,亦開始面目全非。

我整個大學生涯,被香港久未消散的無力感纏繞良久,鄧小巧的歌就是我當時的苦口良藥。小弟一直抗拒膚淺的正能量,但她的歌不一樣:她治癒的聲音爲抑鬱的城市、敗壞的時代打開出口。她的作品總是建基於真實情感,感覺就像帶令聽者一步一步走近懸崖、直視死亡深淵,在最絕望的一刻卻忽爾柳暗花明,尋回自己心跳的一個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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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沙拋給一片海

曲:李拾壹
詞:周耀輝
編:李拾壹、謝國維
監:謝國維

人最初真摯相襯

鄧小巧一衆作品之中,我尤其喜愛《將沙拋給一片海》。不論是編曲的純粹(我對落重 chorus 的木結他聲、手風琴毫無抵抗力)、李拾壹的旋律(一直覺得他寫慢歌所用的 chord progression 尤其動人)、鄧小巧對廣東話發音的靈巧(她唱入聲字尤其好聽,如歌中的「一抹雪 jat1mut3syut3」)、周耀輝詩意滿滿的歌詞,實在不得了。

幾乎忘記了這首歌一整年,上星期偶然聽到,竟重拾了 2018 年初次聽到此歌的感動。還記得第一次聽時未見歌詞,誤以爲歌的首句是「釋迦的交給釋迦」 — — 這種錯聽其實很有趣,因為這歌正正就是一個凡人望清世界、看穿假象、發掘自我的一個過程。

息間的,交給息間。
世界太寂靜,
鳥在笑,獸在喊,統統不要應。
一雙手,交給手機。
到處有圍城,
盾在轉,箭在發,光纖的見證。
一顆心,交給心扉。
到處有浮萍,
似漸近,似漸遠,光速的個性。

周耀輝用短短幾段,描繪出一個「鳥在笑」、「獸在喊」卻寂靜的世界。天上的飛禽走獸不斷叫喊,但其實各自在說着不同的語言,似在「溝通」卻毫不「互通」;如同王嘉儀《美麗新世界》的敵托邦,人人把自己內心的心聲交託給手機。科技築成了一座圍城,城內卻時常發生無意義的爭競,盾不斷在轉、箭不斷在發;人與人的距離猶如浮萍飄浮不定,似是很近卻又很遠。

將沙拋給一片海,
將風吹給一抹雪。

周耀輝這裡用了詩意非常的比喻:在社交媒體傾訴心聲,猶如把一粒微小的沙,拋入一片廣闊的大海。這大概並無不可,只不過你不應期望能單靠吹出一口風,便足以撼動重如一抹雪的行進軌跡。如此「自投羅網」,只會令你因自覺渺小而不快樂。

社交媒體說穿了其實盈利至上,設計本質上就是要困人於演算法的回聲谷,在各種假快樂、虛假的人際關係中不能自拔,沉醉於靠指尖碰觸屏幕所得的短暫快慰。可是,社交媒體卻成爲很多人建構自己身份之地,衆人時而爭相炫秀、時而互慰阿諛、時而互相侮辱、偶爾自作清高 — — 但卻忘記了其本質是一種無意義的比較;社交媒體上好像很多人各自說了很多話,卻原來沒有人認真傾聽;社交媒體每日發生很多事,卻原來甚麼事都沒發生過。


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只需喜歡一個人,
不必識得千個你。

我十分喜歡「只需喜歡一個人」這一句,因爲「一個人」中的人字,理應是該發音成 「jan4(仁)」,在歌中唱成了「jan2(忍)」,卻是何其地道的廣東話。一直不懂解釋這種玄妙,直至看了阿擇的文章,才知這個把字變音成「上升調」的現象並非偶然,甚至在語言學上有個名字:小稱變調。

「一個人」的玄妙之處亦在其語帶相關:既可解作一個「人」、亦可解作孤獨的狀態。在社交媒體上每人可能識得千個朋友,但主角最後發現,其實原來只要單單喜歡一個能夠真心、認真傾聽的人便堪以滿足。把一粒沙交托給另一粒沙,把一股風吹給另一股風,兩個微小之物互相影響,可能比投進一片大海更實在、更有意思。

大學讀過亞里士多德的《尼各馬可倫理學》, 其中友誼的理論對我影響深遠。他把朋友友誼分成三個層次:爲利益、爲享樂、或爲德性結合。大多數社交媒體上的關係大概是前兩種,隨着利益和興趣的改變,便會自然終結;反之,人一生大概不會有太多因德性契合的友誼,但卻是三種之中最難能可貴、最恆久的,因為人的美好德性正正就是人最寶貴而難被剝奪之特質。

在這種友誼之中,雙方本身都對人性美好有一種崇尚,因此當他們察覺到對方身上擁有可愛德性,便會相互吸引。這種關係非單爲私利、非單爲快感,而是大家都渴望能夠透過互相支持承擔,使雙方能夠共享更多的美好特質,從而相互昇華對方的生命。

只需喜歡一個人,
原來只需喜歡一個我。

主角一輪思考後,最後竟真如釋迦般看破了 — — 原來人的不快樂,是源於人的不自愛;原來只需喜歡一個我,便足以得到快樂。話雖如此,人要自愛,同行者其實不可或缺:亞里士多德形容因德性契合的友誼,其實就是「自愛」。因為大家共同追求同一種美好,透過互相感染會越趨同一,故此,當你欣賞對方的美好,其實同時亦在欣賞自己的美好。

人人投身大海裡游,爲求得到虛假而不持久的認同,結果人人都不快樂。或許,大家都忘記了愛自己,還有身邊微小卻相同地可愛的一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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