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本不是酒
波本不是酒

波本不是酒,是一隻路過人間的貓。貓喜歡專注發呆和觀察人間,而一個恰好擅於發呆、愛貓如愛文字的人類,旁觀永遠微醺的人間,以文字留下貓步絮語。

小說|在路上,羅瓦涅米 (3), (4)

那個下午,在羅瓦涅米,她認為自己確實喜歡過那個女生。而這份喜歡,永遠凍結在羅瓦涅米的黃昏。現在,偶爾她會在看見日落時想起那像森林精靈般的女生,想起那個彷彿太陽一直不會落下的黃昏,僅此而已。
攝於芬蘭羅瓦涅米(Rovaniemi),2013年夏

(3)

有一種人,是天生耐不住安穩的。

她想起Jack Kerouac的小說On the Road。被女生圈在懷裡,聽着那緩緩被述說的旅行經歷時,她覺得面前這個人就像書裡的主角Dean。內心有一種瘋狂與黑暗,像生於路上般,注定必須一直旅行,從一個地方到一下個目的地,安定的生活只會摧毀他們,但他們的生活方式卻會摧毀身邊的人。

女生說,她總是像追趕着甚麼,又甚麼也抓不住。生命,就像是一場漫長又徒勞的追逐。

「只有在路上,我才覺得自己是活着的。一旦停下來,我的腦袋就會一片空白,整個人也像空掉一樣。」

女生也去過挪威,在深山裡露營,待了一個春天。小時候她爸爸教過她造弓箭射箭,於是她在山裡打獵,於溪流捉魚;她一個人一路搭便車,從北歐到南歐,還在西班牙大病了一場,靠着陌生人的幫助,一頓飯、一晚沙發;她睡過很多人家的沙發,也在街上睡過被警察驅趕;她試過餓了兩天沒攔到便車,在路上昏倒又自己醒來……

她終於看懂,女生的眼睛即使清澈,底下卻是騷亂。那片波瀾不驚之下,也許是一個個會把一切吞進去的漩渦。談起旅行的一切,那雙眼睛閃爍着瘋狂與失控。

她相信,女生確實是會把自己一直往路上逼,無法停下來的一個人。她甚至可以想像出,那嬌小瘦削的身影充滿活力又敏捷地在山林中鑽來鑽去,繼而撲通跳進水裡捉魚的畫面。

女生並不是通過旅行來休息或增廣見聞,也不是為了沉澱和思考甚麼。如女生所言,旅行就如吃飯喝水一樣,是活下去的方式。

「不過我雖然去了好多地方,還是喜歡在自然山林裡。至少我睡在哪都不會有警察趕。」

她笑了,女生也露出柔和的笑容。

「不過啊,山林也一定要像芬蘭挪威的山林,是真正的山林。沒有給遊客走的山徑,只有登山者自己尋出來的路。我只喜歡這樣的山林。」

她表示同意地用力點頭,讓女生笑了起來,掀走她頭上的平頂帽,搓了搓她的頭頂。

她看着女生笑起來露出的酒窩,想:說不定,女生真是從森林裡蹦出來的芬蘭精靈。

 「看起來要下雨吶。」

聽到女生的話,她才注意到天上的烏雲。本來還是覺得刺眼的陽光,早就不知在何時被遮住了。

因為在交談中知道她的民宿就在附近,女生便建議她回民宿躲一躲雨。而她也確實覺得冷了,即使一直被抱住,也抵不過陽光褪去後襲來的寒意。於是便背起背包站起來,把平頂帽戴回。

「那你呢?」

「我今天就在這裡過夜,上去那個瞭望台就好了。」

女生一臉輕描淡寫。這樣在野外過夜,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然而她看着女生的眼睛時,卻又覺得女生並不想就此分別。

「你要一起進民宿躲雨嗎?在裡面暖和一點,民宿主人應該也沒所謂的。」

女生咧嘴露出一個雀躍開心的笑容,向她伸出了手。她無奈地一笑,伸手把女生拉起來。

「腳踏車由它停在這吧,反正我會回來睡的。」

不在意地說着的同時,女生又不在意地牽起她的手走出小樹林。

走到一半果然開始下起雨,女生戴上了軍帽,順着她指示的方向拉着她跑到民宿屋子前。

女生在玄關跟民宿主人用芬蘭語聊了幾句,便民宿主人很爽快地招呼女生進去。她領着女生到樓上的房間,剛放下背包脫下外套和帽子,便見把女生大字型攤在地板上,發出舒服的嘆息聲。

「要熱咖啡還是茶?暖一暖身子。」

她兩手舉起茶包和咖啡粉包,女生懶懶地指向咖啡粉包那隻手。

「呃……咖啡泡得有點難喝。」

「不關我的事啊,這是民宿的咖啡粉包。」

聽着她的反駁,盤腿喝咖啡的女生挑眉點點頭,然後把杯子放在地上,挪近靠床邊坐的她。

女生東張西望地看房間的擺設,又好奇地拿起她放在床上的旅遊書。女生看不懂她旅遊書的中文字,只好皺着眉喃喃地讀着上面僅有的英文字地名,然後不斷隨手指着一句話讓她翻譯成英文,吐嘈旅遊書上對景點乏味的描述。直到看無聊了,女生便把旅遊書隨手放在一邊。

不知是否因為回到一個封閉安靜的空間,她一直侷促地小口啜着咖啡,完全無法主動和女生開展話題。

「你很大膽,可是很害羞呢。」

她一愣,轉頭便對上女生帶着笑意的眼睛。窗外的雨仍在下,房間很暗,女生原本清澈的眼睛也彷彿蒙了一層陰影。但她依然移不開對那雙眼睛的視線。

女生突然把臉湊近了她,使她有點慌張地向後縮,伸手抵住女生的肩。女生噗哧一笑,伸手往她額頭輕彈了一下,便站起身把空掉的杯子放到桌上。

「剛剛衣服淋濕了很不舒服,我可以脫掉嗎?」

女生把話題一轉,彷彿剛剛甚麼都沒發生過。她正好也想把身上的衣服換回乾爽的,剛想回答時,女生卻已把上衣脫掉,她本能反應地嚇得叫了一聲,連忙轉身背向女生。

女生大笑起來,她聽見女生走向自己,卻只能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雙手緊張地掐着衣角。

「都是女生,我有的你也有啊。」

她感覺到一個冰涼柔軟的身體貼着自己的背,因為緊張和莫名的害羞而越發僵硬,女生卻慵懶地把頭擱在她肩上說話。但也許因為她一直呆呆地沒反應,女生又扳過她的身子,面對面站着。

脫掉衣物後,女生的身體線條和肌膚都一覽無違。身上的肌膚如臉的膚色一樣白晳、毫無贅肉的小腹、瘦削卻有線條結實的手臂……不自覺地,她像照鏡子一樣盯着對方的身體。

她一開始不知道這樣盯着會不會冒犯了對方,但她很快打消了這層憂慮。因為女生往前湊近她,修長的手指輕輕捧起她的臉,唇被溫柔地吻住了。

第一次被一個女生吻着,感覺有點奇異。但她更訝異自己竟順其自然地接受了這份奇異。

她只覺得那一刻內心膨脹着,滿滿都是想緊緊擁抱、用身體探索面前這個女生的心情。

「認識一個人,是一場無終點的旅行。」她已經忘了是從哪裡讀過這句話了。

她彷彿看見自己再一次在旅行的路上,她看到女生在路邊攔截便車,她看到女生正在拉弓瞄準,她看到女生蜷縮在不知借住何處的沙發上,她看到女生微笑着看自己,用那雙清澈的眼眸。

她發現自己面前的女生,眼睛一如既往專注地注視着自己,她也彷彿能從那片明淨的冰藍中看見自己。

不管在剛剛的小樹林草地上,還是現在的房間裡,都只有面前的這個人。如同身處一個完全與他人隔絕的空間,而那雙眼睛的視線由始至終都專心一意地只落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一笑,在看到那雙眼睛在無聲對話中泛起溫柔的笑意時,便依着自己的本能,給予同樣無聲的回應。當她凝視着面前的那副軀體時,也知道那副軀體的主人同樣地凝視着自己。

她們在安靜中無聲地感受彼此的身體,又一遍遍把所感受到的付諸於擁抱的力度,直至她無法分辨她所感到的體溫,是來自誰的身軀。

一切都是在安靜與溫柔中進行。沒有叫喚對方的名字,因為她們並沒有交換彼此的名字。

似乎一下午用言語的交談不足以理解對方,於是此刻在身體的親密觸碰、擁抱時的體溫交融中感受對方的心;又像是兩個不完整的人,剛好在此時此地,找到了恰好填補自己的對方,於是緊緊相擁。

當重新出來的陽光爬滿房間,她才發現雨停了。看向被自己圈在懷裡的女生,她輕輕把女生的前髮撥好,然後點了一下她的鼻子。本來閉着眼的女生緩緩睜開眼睛,微笑仰看着她。

她記得,在剛剛半黑暗中與女生緊緊相擁時,看到那雙冰藍眼睛裡的不平靜,好像在咆哮、吶喊些甚麼;到底是黑暗讓她的眼睛讓她的眼睛蒙上一層黑,還是因為在黑暗裡,反而更能看清那清澈底下的黑暗?

在那片不完全的黑暗中,她還看見自己。矇朧的鏡像。

然而染上陽光,那雙眼睛又回復一開始的清澈。

她低頭在女生的眼角印下一吻,又在那微笑的酒窩親了親。女生的笑容更深,頭頂往她的下巴蹭了蹭。

「雨停了喔。」

「嗯。」

「我的衣服,應該也乾了。」

「嗯。」

「所以,我要離開了。」

她看着女生,兩人對視了十多秒。那片冰藍裡沒有悲傷,是一開始那樣的平靜溫暖。

「我陪你走回去瞭望台吧。」

「現在這時候看日落正好呢。」

女生露出雀躍的笑容,她鬆開手臂,看着女生走下床。

出去時民宿客廳一片黑暗,房間的門都關上了,顯示民宿主人已然入睡。兩人牽着手回到當初相遇的小樹林,女生牽着她走上瞭望台。太陽總算變成夕陽的樣子。她這才看看手錶,卻已是晚上十一點了。

「這幾天都只有一小時左右是天全黑的吧。剛落下不久,又馬上能看見它了。」

女生看着落日,她看着女生的側臉。

「不拍張照嗎?我覺得蠻漂亮的。雖然你不像遊客,也好歹擺一下遊客的樣子嘛。」

她依言用相機把夕陽拍下。本想把看夕陽的女生也偷偷拍下來,但想了想,最終於是把相機收起來。

有些風景,正因為太美麗、又太喜歡,所以她不用相機拍。她不願自己對女生的回憶,被一張失真的照片框住。她寧願時間可能把部分記憶沖淡,但最後留下的那些小碎片就是最值得被記住的。

女生的尾指輕輕勾上她的,她把尾指收緊。太陽已經看不見了,只有剩下的光表示仍未落盡。天全黑之前,黃昏依然是黃昏。

「半夜了,你該回去休息了。不是還要一大早趕火車?」

終究還是女生主動提醒她,這個下午、這個黃昏,再漫長,還是有完結之時。

她輕輕點頭,轉頭對上女生的眼睛,比之前都要注視得更久。女生也幾乎眼都不眨,掛着溫暖如陽的笑容看着她。

她吻了她,她與她擁抱。

「Thank you for a great evening.」

沒有道別,只有道謝。

(4)

第二天清晨離開民宿趕火車時,她沒有繞路去瞭望台看女生在不在。因為明白,她和她曾經交集的空間與時間線,在日落之時已經分離,而且只會越來越遠。

在民宿裡,當她看懂女生的眼睛時,她就很清楚,眼前的女生無法屬於任何人、任何地方。就算她們能再多相處一段時間,終有一天,女生會突然離開,就像當時突然要抱住她一樣。

那個下午,在羅瓦涅米,她認為自己確實喜歡過那個女生。而這份喜歡,永遠凍結在羅瓦涅米的黃昏。現在,偶爾她會在看見日落時想起那像森林精靈般的女生,想起那個彷彿太陽一直不會落下的黃昏,僅此而已。

<完>

(原文刊於2017.03.24澳門日報小說版;2020.07.17修訂。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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