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谓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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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在荷兰发起的通过线上时事直播、季度沙龙、读书会等公开活动和社群运营的方式鼓励政治和社会讨论与参与的项目

荷兰停发亚洲厨师工作签证的背后

一个资本家吃人血的故事
作者:卡卡

2021年6月4日,荷兰社会事务部部长库尔梅斯(Koolmees)宣布暂停签发亚洲厨师工作许可签证。在荷兰的中国移民中,第一大群体便是餐饮从业人员。2018年的统计数据显示:在荷兰受雇的华人群体中,43.2% 从事着餐饮业,可以说是华人最集中的行业。(如图)  

图片来源:荷兰中央统计局 CBS

当华人移民因语言、学历等原因找不到当地工作的时候,便以自雇人员的方式为自己提供就业机会,同时发挥自己在厨艺上的天赋——这成为了大多海外华人的选择。目前,荷兰拥有超过2000家中餐厅,几乎每一个拥有相当人口的荷兰村子都有这么一家,为当地人供应着价格便宜、分量又大的中餐。当然,也有中餐厅为了应对激烈的竞争,改变经营模式,并不打低价格战,提供高质、高价的中餐。无论价格如何,中餐在荷兰人中还是非常受欢迎的。可是,为什么荷兰政府突然停发了亚洲厨师工作许可签证呢?

签发亚洲厨师工作许可签证的背景

19世纪初期,华人水手们随着商船队来到荷兰,成为第一代移民,后来他们留在荷兰成为开中餐厅的第一代人。二战后,从荷兰的殖民地印度尼西亚回来的军人们提高了对东南亚食物的需求。随着需求的提升,中餐厅的数量不断增加,相应地,也加大了对中餐厅从业人员的需求。可是,由于中餐厅的从业者十分辛苦——工作时间长,私人时间短,假期短等原因,大多数移民二代不再愿意从事餐饮工作;而由于语言和学历不再是二代移民的问题,他们差不多都能找到其他的工作。在荷兰市场对中餐需求的提升和二代移民不愿继承的背景下,大多数中餐厅在雇人方面出现困难

此外,荷兰社会事务雇佣部以不合法移民劳工会扰乱荷兰就业市场为理由,修改《外国人雇佣条例》以保护当地的劳动力。《外国人雇佣条例》的修订对于中餐厅老板来说,意味着收紧了他们从中国雇佣厨师的可能。2014年初,中餐厅老板们联合雇员上街游行反对修正《外国人雇佣条例》,他们打出的口号是“没有工作签证”=“没有杂碎 (荷兰中餐)”,“没有中国厨师”=“没有中国厨房”。多年来,中餐厅老板们一直以无法在荷兰的劳动市场雇到合格的中餐厨师为理由游说政府。最终,政府推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这就是两年的亚洲厨师签证。

近日,荷兰政府以严重怀疑存在虐待和人口贩运活动为由,暂停签发亚洲厨师工作许可签证这个怀疑并不是无中生有:自疫情以来,由于抗疫措施,大多数餐馆关门,只能做外卖生意,这意味着并没有太多的工作机会。然而,荷兰移民局IND却扩大计划,签发了约500张亚洲厨师签证。当初,亚洲厨师工作签证的出台是基于在目前荷兰的就业市场中无法雇用到合格的亚洲厨师,可是自疫情以来,大部分餐厅关门,很多当地的厨师都找不到工作,为何IND仍签发了500张亚洲厨师签证呢?这个问题也可以换一个问法——为何中餐厅老板仍积极从中国申请劳工来到荷兰,即便,他们的餐厅大多数都因疫情影响而处于半停滞的状态?

资本家吃人血的故事

这背后涉及到一个资本家如何吃人血的故事,环环相扣,惊心动魄。

  • 中介机构与中介费用

若你在百度输入关键词“荷兰”和“厨师”,你便可看到很多分享自己如何通过厨师签证来到荷兰打工赚钱的经历,大多都是夸荷兰当厨师是钱多和福利好,18岁以下的子女就读免费等等。当然,你也会看到一些招聘信息:性别和学历不限,中级厨师证可帮忙办理;最重要是:工作态度好,服从雇主的工作安排。

这些国际劳务中介积极在网络上分享荷兰劳工的励志故事,并且,在各种社交平台贴出招聘信息,这是因为他们在积极地寻找客户。那么,他们寻找客户的动力何在?因为每一位想要来到荷兰的客户都需要支付7-10万人民币的中介费。

牛津大学人类学家项飙通过东北劳务移民研究发现,“这些劳务中介也不是坐着等人上门的,他们要主动出去找可能出国的人……他们会判断谁是好的客户,比方说,刚离婚的妇女,因为她们在中国小城镇里面对很多污名,生活不愉快,可能更愿意出国。我调查中就看到有很多离婚的年轻女性到新加坡、日本、韩国去做工厂的女工。”

这研究发现与我在荷兰某劳工权益保护公益机构当志愿者的经验一致。经我负责的一位个案也是东北人,她便是因家庭变故欠债后,经同学介绍认识中介,借钱支付了7万左右中介费和机票等等,来到了荷兰中餐厅打工。

家庭负债、在当地背负污名、离婚等等的申请者都会被中介认为是潜在的“好客户”,因为有这些背景的劳工即便在荷兰遭遇到劳动剥削也不容易离开,回到家乡去。换言之,这些人也是容易被剥削而难以反抗的人。此外,高额的中介费也是导致劳工容易被剥削的因素。当这些劳工已支付了高额的钱,那么,他们不可能毫无收获便回家。即便他们不想多挣钱,至少希望能挣够那高额的中介费。这也是导致他们被剥削后,难以逃脱剥削的重要因素。

  • 劳动合同

支付中介费后,中介帮忙办理签证,大多数中国厨师劳工都不懂荷兰语和英文,他们看不懂所需准备的材料。事实上,大多数中国劳工都没收到自己的工作合同。依据荷兰劳动法,劳动合同一人两份,雇主和雇员各自拥有一份,据我所知,大多数人都没有劳动合同。

如这网上招聘所描述,“服从雇主的工作安排,如有需要也能从基层做起,做卫生的工作都能做。”很多中国移民劳工都被中介告知,老板让你干嘛就干嘛,服从安排。因此,很多劳工来到荷兰后容易从事着一些并非厨师的工作,如搞卫生,帮老板装修餐厅,挖水沟,维修等等。可是,荷兰政府签发“亚洲厨师工作许可签证”政策的初衷是解决在荷兰的人才市场中招不到合格亚洲厨师的问题。诡异的事情是,这些被以够格成为厨师的理由从中国引进劳工并非都从事着厨师的工作,反而,非常多从事如搞卫生、帮厨等工作。为什么中餐厅老板喜欢招聘这些劳工呢,因为他们是更容易被剥削和更听话的人,值得注意的是,如此的操作完全违背了当初中餐厅老板们以招不到合格厨师为由,游说荷兰政府签发“亚洲厨师工作许可签证”政策的说辞。

  • “厨师们”的收入、工作和生活状况

那么大多数拿着亚洲厨师工作许可签证来到荷兰的人的工作状况是如何呢?他们的待遇又是如何呢?

上面的网络截图中的是来荷兰工作的中国厨师的工资待遇。接下来,我从两方面来分析这份招聘简介:第一,这份招聘简介所描述的与真实状况的相同和不同之处,第二,这份招聘简介所描述与荷兰劳动法的差异。如此一览这些拿着两年亚洲厨师工作签证的华人劳工的工作和生活状况。

  1. 工资:招聘简介上的工资与劳工实际收入相符——他们大多拿着税后约1300欧工资。依据荷兰的劳工法,这大概是荷兰最低月薪标准。大部分拿亚洲厨师工作许可签证来到荷兰的劳工,若他们有合同,大多数工作合同的税前月薪为1890欧。依据荷兰税务计算,税后的工资约为1700欧。与此同时,大多数劳工会被老板要求返还300-500欧,通常以支付住宿费为名。
  2. 工作时长:每天在岗11-12小时,每周六天——这与大多数劳工的真实工作时长相符。所以说,“平均工作时长是8小时左右”的说法并不准确。依据荷兰劳动法,每天不能超过9小时,每周工作时长不得超过45小时。约1300欧的工资薪水与66小时左右的工作时间,这也导致大部分劳工的时薪并不符合荷兰最低时薪的要求。招聘简介中的休息日与真实相符,可显然违背了荷兰的劳动法。 
  3. 住宿:大多数劳工都住在几个人的员工宿舍。据说,这并不是免费的,而需要支付老板300-500欧的住宿费。有些劳工反映,他们住在餐厅的杂物间中,住宿环境非常恶劣。除此之外,经我接触的一位个案,案主住在餐厅里,早上6点到10点,需要搞卫生,下午4点到晚上11点,需要帮厨和搞卫生。从时间方面来看,ta每天工作11小时,与其他中餐厅从业人员毫无差别。可是,如此的工作安排其实是非常不人道的,这意味着ta其实没有整段的时间可以睡觉。凌晨一点左右睡到早上六点多,ta 需起来搞卫生,工作四个小时后,ta便回去睡觉。但 ta 在这期间还需要起床吃午饭,饭后又去睡一会。有人表示,自己就像一台机器一样干活,除了睡觉,便是干活。其实,这一点都不夸张,我认识的仍拿着劳工签证的劳工大多是如此的状态。
  4. 押金:这份招聘简介中没有提到,大多数的劳工在餐厅工作后,需支付2000欧元给老板作为押金,而“赎回”押金的条件是在此工作两年。如此的做法也完全不符合荷兰的劳动法。
  5. 劳工家属:依据荷兰移民政策,劳工家属可以家庭团聚的方式申请签证来到荷兰,可是,这些家属并不拥有工作签证,因此不能工作。但是,申请家属来到荷兰陪工,Ta们也需付相同的高额中介费。对于一个普遍家庭来说,两人申请来到荷兰,只有一个人被允许工作,这显然不足以填补Ta们已支付的高额中介费。于是,一个更隐秘、被剥削得更严重的群体出现了——那便是劳工家属。据一位长期关注在荷华人劳工权益的朋友介绍,这些劳工家属每个月只能拿600欧,做着同样时长的工作。由于这些劳工家属并不是合法工作,Ta们也更难以去争取自身的权益,如此一来,Ta们就更加隐秘。
  6. 永久居留:在荷兰连续居住五年后,若你仍拥有一份长期工作并通过了荷兰融入考试,那么你便可申请永久居留。可值得注意的是,这五年的居住记录必须是连续的,若中间出现过断档,那么这五年的记录需重新计算。很多劳工为了争取拿永居,也不敢与老板对抗。因为,这些劳工的工作许可与居留许可是与老板捆绑在一起的。
有学者 (Van Meeteren. M and Wiering.E)通过研究发现,在餐饮行业中,劳工的居留和工作许可与雇主捆绑一起的移民政策是导致劳动剥削发生和持续不断的重要因素在如此的工作签证法规下,劳工不敢或者不愿意去反抗劳动剥削。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没得选,要不留下被剥削,要不就是离开工作离开荷兰或者成为非法居留者。当他们拿到永居时,他们开始以“自由身份”来自称,这样的称呼方式可轻易在荷兰的中文社交媒体上看到。从“劳工身份”到“自由身份”的转变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一个“自由身份”的反面其实是一段奴隶生活的经历,奴隶生活的结束,才是自由的开始

那么,我们不禁想问,这些帮助华人办理签证,联络雇主和劳工的中介到底是谁?有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自由身份”劳工说,这些在荷兰的餐饮协会实际上便是这些中介。他们以自己在荷兰的优势譬如语言、社会地位和金钱来游说政府签发“亚洲厨师工作许可签证”,其实,荷兰并不缺乏劳工,只是缺乏可以被深深剥削的劳工。如此的劳工签证导致了他们这些拥有“自由身份”又不愿意承受剥削的中餐厨师找不到工作。如果真如这位劳工所言,那么我们就不难明白为何中餐厅老板在餐厅半停滞的状态下仍积极从中国雇用劳工,因为中介费已经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也可通过这些劳工申请荷兰政府的补贴。此外,这些餐饮协会由荷兰中餐厅老板组成,对于那些不听话,敢去劳工监察局告老板的劳工,餐饮协会的老板们互相通气,这也导致了一些劳工不敢维护自己的劳动权益。在劳工NGO当志愿者协助劳工讨薪时,住在员工宿舍的劳工一般都不敢收来自法庭或律师等等一系列信件,因为他们害怕新老板知道他们与旧老板有纠纷,通常他们希望将信件寄到机构地址。

荷兰打击劳动剥削 

自疫情以来,由于抗疫措施,大多数餐馆关门,只能做外卖生意,这意味着并没有太多的工作机会。然而,荷兰移民局IND却扩大计划,签发了约500张亚洲厨师签证。这引起了劳动监察局的注意。疫情期间,劳工被扫地出门,雇主窃取了荷兰政府给雇员的疫情补贴等等,导致劳动剥削的案例激涨。2020年,荷兰社会事务和劳工监察局收到24份亚洲餐厅存在“严重剥削和虐待”的报告,在2019年,这个数字是7,换言之,疫情期间劳动剥削报告案例涨2倍。荷兰劳工监察局的官员说:“这只是劳动剥削的冰山一角!

于是,荷兰政府停止了“亚洲厨师工作许可签证”。值得注意的,目前已经在荷兰的亚洲厨师的签证则不受影响,他们仍可继续申请亚洲厨师签证留在荷兰。由此可见,荷兰政府并不埋怨这些中餐厅老板仍积极地从中国申请亚洲厨师劳工来到荷兰,换言之,并不企图谴责黑心中餐厅老板来解决问题,而是反思为何荷兰移民局IND不严格审查,从政策上来解决问题。

暂停亚洲厨师工作许可签证是基于荷兰整个宏大的打击人口贩运的框架之下,详细请看文章“那些被人口贩运在荷兰的同胞们”。


References: 

Asian 'wok cooks' vulnerable to exploitation. 'I go to work and to bed, that's it'

https://www.trouw.nl/economie/aziatische-wokkoks-kwetsbaar-voor-uitbuiting-ik-ga-naar-werk-en-naar-bed-dat-is-het~b68d245a/ 

van Meeteren, M., & Wiering, E. (2019). Labour trafficking in Chinese restaurants in the Netherlands and the role of Dutch immigration policies. A qualitative analysis of investigative case files. Crime, Law and Social Change72(1), 107-124.

Hiah, J., & Staring, R. (2016). ‘But the Dutch would call it exploitation’. Crimmigration and the moral economy of the Chinese catering industry in the Netherlands. Crime, Law and Social Change66(1), 83-100.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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