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環遊戲（61）

Long goodbye

同所有人都一樣，我並唔係一踏入社會，就好似大家睇過嘅《北角演義》，或者呢輯《中環遊戲》咁，完全可以掌握到喺職場、以至呢個社會生存嘅技能。作為一件美國大學畢業嘅學院派蛋散，我亦都有過份理想化、諗多過做嘅戇實實時候。

喺我柒吓柒吓四處碰壁嘅時候，真正教精我、協助我成長嘅人，係 Christine。每當我喺個死胡同度轉牛角尖、或者死牛一面頸唔肯接受意見嗰陣，佢都會好不遺餘力咁點醒我 — 「點醒」係包裝過嘅用詞，「屌醒」比較貼近現實。

可以話，Christine 呢個姐姐，係我喺職場嘅啟蒙老師。（還好唔係情場，否則大災難）

由於姐姐同我嘅年紀只係相差四年，喺我哋呢個年齡層，實在好少會考慮「離開」、「退場」呢個問題 — 唔一定關於死亡，有時候，「忘記」都係離開或者退場嘅一種。

咁多年後諗返整件事，Christine 跟住落嚟嘅故事，應該係我離開香港嘅第一發「鎗聲」、我喺香港嘅十年故事嘅「完結篇」第一章。

「其實……其實……唉……我真係唔知點講……」佢滿臉無奈。「其實……我想辭職……」佢將手上嘅辭職信，擺喺我檯頭。

每當人受到重大刺激、可能會引致嚴重傷害嗰陣，身體都會 shut down 受刺激嘅部位，免至承受進一步嘅傷害；呢個係人體嘅自衛機制。由於刺激係由說話而來，所以我 shut down 嘅，係聽覺。

「我……我唔係好聽得清楚你講嘅嘢……」一半扮嘢、一半唔信自己對耳，於是我再問佢。「你可唔可以講多次？」

「唉……」佢個樣有啲無奈。「我知你聽到㗎，我哋可唔可以唔好令大家咁難做？」

「聽……我或者真係聽到……」我好老實咁答佢。「但我個腦……暫時仲未可以將你講嘅嘢，同我哋嘅現實連接。你可唔可以俾啲時間我？」

「咁……咁不如我返房做嘢先……」佢答我。「到你準備好嗰陣，再 intercom 我？」我點頭，佢返咗出去。

我仍然好努力咁嘗試解讀成件事……

點解 Christine 要辭職呢？佢會唔會對我或者 Winnie 有啲乜嘢不滿？定係外邊有更好嘅 offer？但佢唔似為咗錢咁做嘅人喎！唔通佢想重出江湖、重新再開始自己嘅生意？如果係嘅話就唔難解決啦，我俾啲股份佢咪得囉！但諗落又唔似係咁喎。唔同佢辭職嫁人？佢有男朋友我冇理由唔知啫……

一時間，十七萬個念頭同一時間湧入腦海中，我自問唔係咁夠 ram 嘅人，同時間處理咁多資訊，我個腦接近 hang 機邊緣。但我仍然繼續不斷思索……不斷思索……我一定要喺召佢返入嚟再傾之前，搵到一個萬全之策，用盡所有方法，打消佢離職嘅念頭！

與此同時，我嘅陰暗面不斷同我講：一次不忠、百次不用。Christine 開得聲辭職，即係證明佢已經有異心。我嘅管理哲學講求絕對忠誠，一個起咗異心嘅人，其實應該 let go，好過留喺身邊、成為後患……

我必須承認，除咗同 Chloe 有關嘅嘢之外，我好耐未試過咁方寸大亂。對上一次亂晒坑，可能要數返做記者嘅年代。

喺極度混亂嘅思緒下，我迫自己暫停思考一陣，點起支煙，冷卻一下情緒。

呼……

呼……

呼……

80mm（支煙嘅長度呀）嘅冷靜期過後，我㩒 inter，叫 Christine 過返嚟。

「點呀，你 ok 嘛？」佢坐低後問我。「我冇嚇親你嘛？」

「你話呢？」我啤住佢，但其實我冇惡意。「唔係搵啲咁嘢玩下話？！」

「細佬呀……」佢用個懇切嘅眼神望住我。「我哋識咗咁多年，我係點嘅人，你唔會唔知。唔係迫不得已，我都唔想咁做㗎……」

「咁你可唔可以話我聽，究竟點解你要辭職呢？」我好平靜咁同佢講。

「我……我……」佢有啲欲言又止，最後嘆咗口氣。「唉……我身體有啲事，我唔可以再繼續咁樣工作落去……」

「你係咪患咗啲乜嘢病？」我非常渴望佢答唔係。

「喺大半年前，即係我去美國嘅前後，我開始不定期會手震……」佢開始講佢嘅情況。「我最初以為，嗰段時間因為心情唔好，煙酒同咖啡都多咗，所以有啲手震。於是我減少煙同咖啡，手震嘅情況亦都開始停止，我以為就咁就冇事，亦都冇太上心。點知過咗一個月左右，手震嘅情況再次出現……」

「呢次我就算戒晒煙戒晒咖啡，手震都冇停過……」佢繼續。「我同自己講，可能我都有返啲年紀喇，有啲手震有乜出奇唧，我夠有老花啦！於是，我冇再理佢，亦都冇放喺心上。後來返咗嚟香港，然後入咗嚟 Infinity，工作開始繁忙，手震嘅現象亦都越嚟越密……」

手震……我有啲唔係咁好嘅預兆……

「後來喺 NTS event 之前某日，鬧鐘響，夠鐘起身……」佢神色突然變得凝重。「當我想㩒熄個鬧鐘嗰陣，突然發覺自己唔郁得……」

「唔郁得？！」我好驚訝。「咁你點呀？」

「我最初以為係自己責住半邊身瞓、啲血氣唔流通，」佢答我。「點知過咗幾分鐘都係咁，嗰陣我擔心，會唔會瞓瞓吓中咗風、好似你嗰陣個老總咁……」

我喺《初雪》提過嘅老總，幾年前就係咁嘅 case，手尾好長……

「嗰陣我好驚，不停叫自己冷靜，不停諗辦法想 call 你……」佢繼續講佢嘅恐怖經歷。「但點都郁唔到。當我想放棄之際，我隻左手開始郁得返，然後上半身，然後我慢慢可以坐到起身……」

「咁點解你唔 call 我？」我有啲質問佢。

「我見郁得返冇事，call 你嚟嚇你咩！」佢理所當然咁答我。「嗰陣咩時勢喎！個個都忙緊個仆街 event！我諗住係咪都要去睇醫生㗎啦，索性直接同醫生講仲好啦！」我點頭。

「咁你幾時去睇醫生㗎？」我問佢。

「放復活節假嗰陣囉……」講嗰陣佢有少少怯。「入院做咗啲檢查……」

「作死咩你！入院都唔單聲！」我輕輕鬧一鬧佢。「仲當唔當我係細佬㗎你！」

「我就係當你細佬，我先唔敢再煩你呀！」佢好無奈咁答我。「睇住你同 Winnie 搞成咁，我仲煩多你二錢重咩！你有家室㗎喇，係都顧掂自己頭家先啦！何況我又唔係做手術，檢查之嘛。」

「都係啫……」我唔想再糾纏落去，於是問答案。「咁醫生點講呀？」

「唉……」佢長嘆一聲。「醫生睇完報告之後，連佢都唔敢肯定。但從表面證據嚟睇，我可能患上早期柏金遜病……」

柏金遜病……有別於常人嘅認知，我早知呢種病可以發生喺相對年輕嘅人身上；不過，我從來冇諗過，呢個會係 Christine……

呢個病喺外國個別名，叫「Long Goodbye」。我唔會霎時間失去 Christine，佢亦唔會突然離世，但佢會慢慢唔記得我呢個細佬、同埋我哋一齊渡過嘅呢十幾年日子；到最後，佢會完全唔記得晒所有嘢、同身邊所有人。對於佢嚟講，除非仲有其他嘅疾病，否則佢可能唔太痛苦，但喺佢身邊嘅人，就會睇住佢慢慢忘記自己、只活喺殘餘記憶嘅世界之中……

喺呢一刻我先至意會到，「生離死別」唔一定要牽涉肉體嘅死亡，從記憶中刪除，亦都係死別嘅一種，只不過係「從此不再存在」同「從來冇存在過」嘅分別。

「做咩唧你！醫生都未斷到症啦！你緊張啲乜！」可能我嘅反應太詫異，佢嘗試安慰我。「而家都係初步啫，仲有好多其他檢查要做。不過呢……姐姐唔可以再喺呢度幫你手喇……」講到最後，眼淚喺佢面上滑落。

「咁醫生有冇講，下一步要做啲乜？」我冷靜落嚟問佢。

「仲有啲檢查要做，但仲要排期，」佢答我。「所以，我短時間內都仲會繼續返工、唔會一鑊繑起你。我亦都托我美國朋友，幫我問緊嗰邊檢查同治療嘅嘢，如果許可的話，我可能會去美國……」

「美國嘅醫療，點都先進過香港嘅；」我安慰佢。「你仲咁後生，你就想咁早就有得退休喇！遲啲醫好個病，你一定要返嚟同我一齊拍住上！我一定等埋你！」（按：我知柏金遜係不治之症，唔使留言話我知，nobody likes a know-it-all。）

「細佬呀，我唔想潑你冷水，但你真係唔使預我喇……」佢好認真咁望住我講。「咁多年，我一直以為，只要我事業有成，我就乜都唔使愁。於是我將全副心機擺晒落當生意上面，我錯過咗好多其他嘢，錯過咗我愛嘅人同愛我嘅人，錯過咗我嘅婚姻，錯過咗我嘅人生……」

佢停咗一陣、抹一抹眼淚，然後繼續講：

「當我喺屋企唔郁得嗰陣，當我喺醫院等緊做 MRI 嗰陣，我都曾經問過我自己，我咁辛苦向上爬，點解到頭來，我嘅『獎品』竟然會係一個病？我係咪有啲嘢搞錯咗？點解我唔係一個有老公有家庭有子女嘅幸福小女人？點解我要自己一個喺度照X光？點解我病房裏面冇人等緊我返去？」

「其實我唔知柏金遜病會係點，我唔知自己仲有幾耐命。我只係知道，如果有得俾我再揀過的話，我唔會再疊埋心水只係發展事業、而放棄晒身邊嘅一切……」

聽完佢呢番說話，我開始陷入沉思。

「細佬呀，唔好再咁硬頸喇……」Christine 喺臨出去前語重心祥咁同我講。「唔好再同 Winnie 因為工作上面嘅嘢鬥氣，唔值得㗎！亦都唔好將你嘅全副精神時間、擺晒落呢檔嘢上面。好老土講句：人生除咗事業之外，仲有好多其實值得你去花時間嘅人事物。你慢慢再諗吓，究竟你錯過咗啲乜？」

Christine 離開咗我房之後，我一邊揸住佢封辭職信、一邊諗緊佢嘅一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