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的遊戲程式》下

C斜瞄流浪漢一眼，只見他一副遊戲人間的模樣，樂在「角色扮演」之中，也許真的比我這種腳踏實地的白領快活逍遙得多罷？

「老友，你貴姓名？」一輪《莊子》舌戰後，C對流浪漢起了惺惺相惜之感，再說，反正工作沒半點頭緒，長夜漫漫正無聊，與假莊周胡說八道一番，正好打發時間兼刺激工作思維。

「莊……」流浪漢答道。

果然是瘋了。C心道，口中卻開他的玩笑：「莫非名周？」

「然。」

C不禁哈哈大笑，日間無聊單調缺乏智慧知性的工作悶氣，頓時宣洩不少。

「莊周」上下打量C的衣著──鹹臭腥餿的皺恤衫、領帶像死蛇一般軟叭叭地掛在頸上；西褲褲筒捲至膝上，露出兩條毛腿及泛黃的「白」襪子；皮鞋早已張開小口，本來光滑如少女的鞋面早已殘皺如老太婆；抹布般的西裝外套本來丟在石椅上，不知何時滾倒椅下，「臥屍」草叢。

C被「莊周」看得不好意思，自慚形穢，不由得臉上緋紅，轉念又想：不知在這個「古裝人」眼裡，我們的衣著是否奇形怪狀呢？正想開口問問，忽然只聽「嘟」的一聲響，C立時轉過頭來，竟見「莊周」已擅自打開了C的手提電腦，正在亂篤亂摸。

C登時大吃一驚──這部電腦可不便宜呢！再說，公司新開發的遊戲軟件萬一被他刪掉的話，那可不是說笑，自己可連策劃書也沒寫完呢！C正待撲前合上手提電腦，卻只見「莊周」怔怔地看著電腦桌面上隨遊戲軟件附贈的「蝴蝶採蜜」SCreen Saver，表情忽喜忽憂，似乎瞧見了世上最神奇之物。

C忽發奇想──如果讓「莊周」來試玩那套軟件的話，說不定有相當新的見解呢！再說，單是觀看他的反應，想必對刺激思維也相當有幫助。

「莊周，要不要試玩一下？」C問道。

「莊周」似乎不明C所指，又像是全然沒聽見，全副心思猶在呆望畫面出神。

「這是我們公司最新開發的遊戲程式，還沒上架呢！」C努力解說，愈說愈是興起，自顧自誾誾而言，「角色扮演遊戲你見得多，但扮來扮去都是戰士啦、超人啦之類，脫不開人的形態，沒什麼新意。但我們這套RPG就不同了，模擬蝴蝶的動態、行為、習性，還有視野，」

說著，C忙不迭從公事包翻出一具「潛水鏡」：「只要戴上這副仿照昆蟲複眼構造的特製視鏡，就可以像蝴蝶一樣看到多角度的視野，」吞一口水，朝「潛水鏡」的鼻型位置一指，續道：「最最特別的是這個配件，有香味的遊戲，玩過沒有？氣體裝置會根據遊戲進度、花的距離滲出不同程度的花香，玩者追蹤花的距離進行採蜜，不只手動眼看，還要鼻聞呢！」C滔滔不絕解說，斜瞄「莊周」一眼，他仿如不聞，也不知有沒有聽懂。

「要玩嗎？」C問道。

「莊周」仍沒半點反應。

C再問了好幾次，但「莊周」仍兀自逍遙遊。

一直問到C也煩躁起來，正想突如其來合上電腦嚇他一跳，突然看到「莊周」竟痴痴迷迷地微笑，心念一動，反而一手啟動遊戲，一手強將蝴蝶眼鏡戴到「莊周」頭上去。「莊周」起初還稍稍掙扎，但只動得兩下，就全情投入到遊戲中，連C將他按坐下來也似不知。

「莊周」憑著石椅而坐，一身古裝在河風吹拂下大袖飄飄，似欲乘風而去，倒真有點夢蝶之感。只見「莊周」揚著兩隻大袖子仿蝶展翅，隨著遊戲程式中的蝴蝶上下舞動，御風而行，一臉怡然，孩童般純真的笑容就似沒有煩惱似的。

C暗暗嘀咕：「真有那麼好玩麼？」事實上，C自己也曾試玩過，雖也覺得新鮮有趣，但遊戲終歸是遊戲，明知摘下蝴蝶眼鏡後就回到現實世界，哪能真的如此投入？可是「莊周」卻似乎玩得盡情，甚至伸長脖子用力嗅索「花香」，口中「嗒嗒」有聲，一邊拍「翼」飛行，仿似真的化蝶。

C看在眼裡，先是覺得好笑，漸漸地也不由得受「莊周」的喜悅感染，將一干市場研究、銷售策略的勞什子丟諸九霄之外，靜靜地陪伴在側，凝視「莊周」的快樂，似乎自己也感受到這種久懷了、而且永遠無法回復的快樂。

一直過了好幾小時，遊戲程式告終，電腦熒幕上打出「GAME OVER」的字樣，而蝴蝶眼鏡的視屏亦已回復原狀，模擬香味亦告消失。

C替「莊周」摘下蝴蝶鏡，「莊周」仍一副夢裡不知身是客的模樣兒，C不由得好笑，問道：「怎樣？好玩嗎？」

「莊周」兀自出神，喃喃自語：「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C不由得好笑，用力拍拍「莊周」瘦骨嶙峋的肩膊，笑罵：「莊周夢蝶？！你大概真是疫透了！」轉念一想，反正沒idea，這個點子倒也不壞。於是忙忙抄起手提電腦，打開內裡空空如也的「策劃書」文件檔，寫下「建議名稱：莊周夢蝶」一行大字。頭也不回，瞪著熒光幕，十指不停飛舞，一邊順口問道：「說說感想，好玩到什麼地步？」

問了幾次，也不見「莊周」回應，伸手一推，卻竟爾推了個空。

C抬頭一望，四野無人，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河底水無痕，哪裡還有什麼古裝怪人？「莊周」不知何時已走得不知所蹤，無聲無息地，不帶走一片雲彩。河畔曉風殘月，寂寞依然，就似「莊周」從未出現過。

C暗暗罕訥，滿心不是味兒，突然只見一隻大鳳蝶從蓊鬱樹叢中飛出來，逍遙自在地朝著鴨蛋綠的晨曦飛去，一派怡然自得，了無牽掛。

C目送著大鳳蝶遠去，心頭泛起一絲羡慕，但一想到策劃書限期將至，只得搖頭苦笑，收拾心情，重新埋首電腦默默苦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