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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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生民遊

鹿橋《不成人子》

天地之性,人為貴

生而為人,是很幸運的事。要常常記住自己難得的機遇,珍惜這可寶貴的身世,也要常常想念著那些不得生為人子的萬眾生靈。

  不成人子的故事很多,現在只講一件魑魅魍魎的傳說為“人子”作個小結束。吉林省有的是荒野無人的深山,山下四野又多古老的森林。走長途的人,尤其是走夜路的,常常遇上山魈鬼怪、魑魅魍魎,都是木、石、禽、獸變的。這些有靈、無靈的東西都想修成人,修的年代長短不一,至少也要幾百年。上千年也是常事。生而為人的再也不會想到要修煉成人有這麼難!




  在吉林長白山一帶常見的多半是貓子、貉子、貂鼠、野豬變的。再大的動物像熊、虎變的就少了,可也不是沒有。

  這一帶因為人煙稀少,路程遙遠,出門都是坐大木排子車。這種兩個木輪子的長車至少要兩、三匹馬來拉,多了有用四、五匹馬的。用的馬若是在三匹以上,就要套上一匹老馬,遠遠在前面領著拉車、帶路。

  車上可以坐好幾位客人,人的多少自然也看載貨輕重才能定。車輕的時候,路若不是太上山、下山、可以跑得很快。顛著跑著,拍!拍!地響,一天可以跑一百三、四十裏。不過車上人的骨頭也就顛酥了。下了車,兩條腿站不起來,一定要休息半天才能勉強走路。

  坐車雖然辛苦,但是走路不但慢、危險又多。趕車的人若在路上遇見行人,慣常都是邀他上車同行,路上也有個伴,若是遇上鬼怪,人多勢壯,他們也不太敢來侵犯。坐車走長路的常常要到夜晚還趕不到站,那時候山林裏的鬼怪膽子就大些了。他們或是單個,或是一群常常遠遠地跟了車子走,或是從一棵樹後面竄到另外一棵樹後面,一路跟著瞧望車上的人。

  這些山魈並不是要傷人,他們是要想修煉成人的。這裏人口這麼稀少,多少日子才看見一個過路的,他們要仔細看,好跟人學樣兒。看儘管看,學儘管學,修煉了幾百年也還不成個人形,只是能用後腿站了起來,走路一晃、一晃地,自以為已經很有人樣兒了。東北人,不只吉林一省,都管修到這一地步的鬼怪叫“蹩犢子”,是一種咒駡的話。鬼怪被這樣咒一句,就咒掉幾十年的苦修行。

  修成人形固然很難,修到可以輕身飛走,可以隱形令人看不見,都比人形容易。人的身體不容易模仿,可是人的語言他們努力學些時就能夠和人交談。就像鸚鵡跟八哥那樣。

  因為這個緣故,趕車的人在路上要特別小心。蹩犢子們需要人親口贊許,才能通過最後一關,才能變成人。與他們對話的人說他像什麼,他們藉了這一句話就可以變成什麼,他們就是要借人說話吐出來的這一口氣才能得道。在荒山裹遇見獨自行路的客人常常都不是人,是蹩犢子,穿了厚皮袍子低低地戴了頂大帽子,遮了大半個臉。在冷風大雪裏,眼睛凍得淚水都結成冰珠,趕車的人看也看不清,就邀他上車同行,也不想想這樣深山裏從哪里來的過路人?

  是蹩犢子也好,一路談談,砸破寂寞。趕車的就大聲吆喝著馬,在空中高高地揮他的鞭子,劈劈拍拍地響。馬知道主人不害怕,也就不害怕了,何況又是白天!也輕快地跑著。

  有的蹩犢子來找人就是為了要找機會談談話,談了一段路或是告辭下車走了,或是應答不上來,害怕露了底細,就化成一陣清風,去個無影無縱。這時候趕車人也不在意,把鞭子在空中兜幾下,響幾聲,跟放鞭炮一樣,去去鬼怪的陰氣,並且大聲跟自己的馬匹說:

  “我早就看出他是個蹩犢子!可是我一個人趕路,也願意找一個伴談談。”

  馬匹也就高興地搖著頭上頂著、項下懸著的銅鈴。釘釘鐺鐺,又嘩啦、嘩啦地響著回答,高興地還跳起來,踢幾下,抖一個蹩子。

  準備得很好的精怪,就行徑又不一樣。他們有計劃地來借人口中這一股氣。趕車人若是遇上一個這樣的,看他裝束神氣都很高明,說話也自然流利,就可能把他當作人來結伴。若是在談話中說一句:“您長得真像我老家裏一位叔叔一樣!”

  “謝謝您這一句話!”這精怪就會馬上接上口:“多謝、多謝,我永也不會忘了您的大恩!”他說完就興高采烈地告辭走了。從此他就真可以有一個如趕車人叔叔的形體,真正變成了人。就這樣變成人的親戚、朋友的不知多少。變成人的有的專作害人的事,有的竟比生來就是人的還更有人性、還更和善。

  夜晚行路時遇見的就又是一樣,多半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甚至有的簡直不像話,也想藉了黑夜、看不清楚、來冒充。不等他們走近,馬匹就先害怕了。馬若是知道來了陰魂、鬼怪,害人而又為人眼看不見的東西。就會吐長氣,恐懼不寧,把鼻孔放得很大,嘴脣也翻起來:

  “兔──吐!免──吐!兔──吐!”

  一匹馬這樣出聲音,別的馬就也發覺了,大家就都:“兔──吐!”起來,驚慌起來。趕車人就要立刻拿出他所有的本領來駕馭,否則一下慢了,馬匹先驚跑起來,黑夜裏在這種難走,樹又多的路上,撞上石頭、撞上樹,或是翻了車,或是傷了人。

  所以夜晚駕車的人無論多寂寞,也少有敢邀陌生的人形上車來的。只想快快加鞭早早趕到宿店。馬跑了起來,車座下面懸著一路搖擺的紅布燈籠就照著旋轉的車輪,又在地上投射著零亂的馬腿賓士的黑影子,穿了森林快走。森林暗處大大、小小的蹩犢子,就繞了樹,一齊追著跑。

  趕車的人在黑夜裏就對他們沒有好氣性。馬也害怕,就不停地吐氣。

  就在長白山下,從前住著一位健壯的老太太。老太太特別會趕車,還專門愛趕夜路。不要人作伴,自己也從不害怕。

  她經常駕一輛五匹馬的大排子車,座下掛一雙紅布燈籠,一邊一個。老太太前面兩對馬,前後並排地套著。遠遠領先的是她寶愛的一匹老黑馬,又高又大,頭上大紅纓子裏頂著一個悅耳響亮的銅鈴。

  老太太的鞭子又長,打得又准。她的鞭子可不是抽馬用的。她的馬不用抽,囚為他們都明白老太太的意思。白天趕路的時候,若是有馬蠅子來咬她的馬了,她就用鞭子揮過去,抽個正著。就是繩子落在她前面遠遠的大黑馬耳朵上,足足離她有五十多尺遠,她一鞭子抽過去,再猛回手一帶,那鞭梢就把那馬蠅打死,彈到地上,還在空中清脆的響一聲。那聲音就像松枝在火中爆烈一樣。大黑馬的耳朵就撲扇撲扇兩三下,謝謝老太太。它頭上的鈴聲也隨著急驟地多丁 零兩 三聲。

  這一帶的店家都知道這鈴聲。老太太趕夜路的時候,他們遠遠聽見老太太的車穿出深夜,走出森林來了,就會出店來預備迎接。

  問候老太太與問候別的趕車人不同。不用像安慰別的人那樣問路上有什麼驚險,斟酒給他們壓驚。老太太從來不受驚,也不喝酒。她從車上跳下來,走路也很自如。問候的人第一總是要問這一趟路上兒的蹩犢子怎麼樣?老太太總是謙虛地說:

  “那裏!那裏!”

  其實老太太駕起車來走夜路是很有英雄氣概的。別看她這份鄉下老太太的樣子:穿了厚棉褲、紮了腿帶、駕車時腳不垂在車外,只是把青布鞋裹的腳提起來,盤腿坐在車前。拿了鞭子的手一舉,無論車上裝的貨多重,她出車都是又慢又平穩,就像滑著起始一樣。

  等到她離開村店遠了,入了林子,不久就知道到處都有蹩犢子等著了,她才露出廣大法力來。

  她的大黑馬先“兔──吐!”“兔──吐!”地冒氣。別的馬也都像上陣的兵士一樣,精神抖擻起來小心拖車。老太太也響幾下鞭子表示知道了。她就緩轡,由著馬慢慢的跑,自己盤了腿坐在那裏四面觀看,像一個大將臨陣視察形勢。車上一對紅布燈籠也威武地搖擺著。

  藏在黑影裏、你推我擠的大大小小的蹩犢子就多極了。他們都認識老太太。擠著追若跑了一陣就有忍不住的了。

  “老太太、老太太、您好!”從路前一棵樹後繞出來了一個二、三尺高的。它用足尖,退著跑,為的是要燈光照在它臉上,好讓老太太看得見:“老太太、老太太、您看我像個什麼?”

  老太太也就藉了燈光認真地打量一陣,原來它是一隻小熊。上次從這裏過它走路還很沒有樣子,現在已經可以立起來退著用兩條腿跑了!看它兩隻前爪在空中那樣招著,下面兩雙腳腳尖踮起急速倒換著向後跑,好幾次差一點沒有跟老太太的馬撞在一起!

  老太太就心愛它,就要幫它一個忙:“你真是一個小乖熊!已經跑得很有一個小孩子的樣子!再練練下次再給我看!”

  “謝謝您,謝謝老太太!”那小熊若走再得不到老太太一句話就會跑不了那麼久,要倒下來用四隻腳爬了!老太太說它已經很有樣子,這一句誇獎可抵五、六十年修煉。小熊高興的謝了,反倒真的四隻腳落了地一跳一跳地跑回森林黑暗的地方去趕緊休息、休息。黑影裏就傳出一片歡喜、說笑的聲音。

  燈影裏又跳進一隻貓子。

  “老太太、老太太您看我像個什麼?”

  老太太看它還是一個十足的貓子。想站也站不起來,退著跑也不會。只能從車後追到車前,才回過頭來問一句話,就又被車子落在後面了!急得它像跟人的小狗一樣,在腳下來回的轉。

  “我看你什麼也不像!別這麼著急!”

  因為老太太的口氣還是愛惜的,這個貓子的修行也至少進步了十年。

  話才說完,前面遠處燈光剛照及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小老頭兒,穿了衣服戴了帽子,帽子底下露著兩隻小眼睛,又尖、又亮。他獨自在那裏站著,沒有誰跟他在一起。

  大黑馬一驚,連吐氣都來不及,就站住了。後面的兩對馬幾乎沒有跟它撞上。

  老太太一看就知道這是個黃鼠狼變的壞東西。它恐怕已經修了一千年了!當初作黃鼠狼時就又貪又狠,修行以來,還是照樣兇殘。憑了修來的法力,待這一帶山林的鳥獸都不好,只知橫行霸道。

  他的服裝、言語、姿勢都很成熟,他自信老太太一定看得出,也能欣賞他的本領:

  “老太太,您大老遠地來,路上辛苦了罷!我這個鄉下小土老兒給您請安!”

  老太太把韁繩輕輕抖一抖,大黑馬就開始帶隊,其餘四匹馬就把車拉起來,慢慢向前走:

  老太太用眼盯著看著他,他也盯著看老太太。樹林裏都安靜下來,只有怕落在別人後而看不見的小蹩犢子們還在移動,想找個空,好鑽出頭來看時,踩了地下的松枝,偶然出一聲響。

  這黃鼠狼化的小老頭進了車燈照明的距離了。

  忽然“劈──拍!”一聲大響,老太太飛快打出一鞭子去,打得又准又有力量,把小老頭兒戴的帽子打飛到半天空。帽子底下露出褐黃色亮油油的手,同兩隻老鼠耳朵。

  “什腰鄉下土老兒!我看你還是個老蹩犢子!永遠是個蹩犢子!”

  “吱──吱!”黃鼠狼哭著罵著,竄回深山裏去了。老太太一鞭子抽去了它一、二百年的道行。

  每次老太太走夜路都要獨行就是因為這個:她幫助好心的、有人性的動物從魑魅魍魎變成人,也偶爾一鞭子把那不配作人的打成永遠的蹩犢子。

  本文出自鹿橋小說集《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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