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son
harson

〈明麗〉

回想起來,林明麗給我的第一印象不太好。 

並非長得不好看,她生得端正秀麗。沒有令人反感的行為,說了不得體的話,都沒有。若究其原因,是她身邊的小圈子,都是群輕浮愛玩的傢伙,而我生性拘謹,害怕惹上麻煩。總與她隔着距離。這時我們十五、六歲,在同一個班上念書。那時,我努力不引起別人注意,循着規矩走,感覺校園生活滿是荊棘;她在班上嘻笑怒罵,一派我行我素模樣,從未見她有煩惱的日子。 

後來,班上座位被重新編排,明麗坐在我的斜前方,幾近觸手可及。她愛聊天,經常轉過身子與我鄰座的女孩瞎聊,通常聊我插不進的話題。她不講話的時候,亭亭坐着聽課的背影,倒是不錯。只是說話有點多,愛找碴,愛用眼角邊兒瞅我,不發話。 

有一次,着實讓我驚訝。學校長期沒音樂課,聽說教席一直懸空,但凡「音樂」堂,學生們跑音樂室讀外文書。這天監課老師甫進來,就喚明麗到跟前,耳邊悄聲說了幾句。我首次看見明麗臉有難色,忙擺手不迭。後來她似乎被說服,站在一旁,臉上緋紅。老師轉身說,明麗代表學校參加音樂賽,需要預演一下,大家安心聽。班上先一陣哄,然後全默下來。她在鋼琴前端坐,緊一緊兩手,翻譜,眼光凝住一點,雙手立於琴鍵上,定着。忽然,一種節奏在教室生起,瞬間填滿整個空間,節奏在明麗身上擺盪着,裙擺下一雙小腿踢踏有致。我第一次以這種角度看她,仰望的角度。原來她會彈琴,我心裡說。 

隨着時間的推移,我慢慢與她走近了。先是她仗義幫忙,那時我正為自己扛下天文學會的職務而後悔不已。招收會員,做宣傳,我一概不懂,誰會對天文有興致?明麗把來了幾位女生協助,幾個男幹事就有了生機,會做事了,結果該辦的都辦好。後來是她排球隊缺人,女子排球隊,但練球時缺對手。她轉身跟我說,星期六練球。我說,什麼球。她說排球,星期六準時到。我一度以為被選進了排球隊,到底發現是湊人數練球的。 

偶爾,我們一同乘地下鐵,她比我早兩站下。說是一同,也是偶遇。是她先踏出校門,我隨後跟從。從校門到地下鐵站,路有點迂迴,路線有幾條,上天橋,入商場,左拐右彎,千迴百轉。明明在前方的人,忽然一拐就不見了,到山重水復,兜了幾彎,卻又遇上。但我不一樣,我精於在心裡估算她的步速,腦海浮現出她的路線,特意繞路而行,剛好在站前碰見她。車上,有時會坐在一起,有時不坐。有一次,她默不作聲站着,在車門的一側,我在叧一側,相對而站。列車進入隧道,窗外黑了,我直視她,她透過玻璃倒影看我,都沒說話。 

轉眼已是畢業季節,心思都往公開考試上擺,課外活動到了尾聲。一天的下午,我獨自一人來到天文學會的小房間,做最後收拾整理。我們是唯一擁有房間的學會,存放觀象器材,某年有人將房間佈置成小型星象館,名動一時,但已荒廢了幾屆,室內充滿塵封的味道。房間在學校禮堂閣樓,從舞台後方暗樓梯往下走,一扇門是天文學會,一扇門通往禮堂外的露台。我將抺拭過的望遠鏡挪到露台上一一架開,去濕氣。露台下就是校園籃球場,再看就是校外的草地足球場,視野遼闊。我搬來一把椅子,擱在門內,往外看。天空一片青藍,遠處有低矮的雲,白得耀眼。我看着白雲緩緩地挪,一點一點地挪,時間彷彿在奏樂。若有人看見這刻的我,定以為我坐着睡了,其實我在看。一種寧靜的感覺,這是我所嚮往的。然而內心有着一股不安在躥動,且一發不可收拾。我仰望身後周圍,後台空無一人,禮堂內想必亦是空無一人。我忽然感覺到孤寂,漸漸地,趨近於一種恐懼。正在這時,我看見明麗,她在籃球場遠處的一隅,跟一個女生排球對練。校園籃球場,是天藍色的地面,女生校裙是青與白格子,她的動態像舞動,裙子帶着風,臂膀和腿白裡透紅。我不能抗拒誘惑,從望遠鏡內偷看她,圈內的她放得極大,但對焦模糊,光映中有虹彩散開。她似是近了,其實還在遠處,難以跟上她的步調。我想狠狠放肆地看她,但內心罪疚感在燃燒,愈演愈烈。我最終放下鏡頭,為自己的行徑感到悲哀。 

幾個月以後,大家已各奔東西。能留在原校讀預科的只是少數,被捨棄的學生要在幾天內張羅升學的機會,我首次嘗到什麼叫作顛沛流離。我到了一所男子中學,聽說明麗到了另一所中學。幾個月後,才輾轉和她聯繫上。當時,網絡上互傳訊息漸趨普遍,在電腦屏幕上,她告訴我已辦好申請,要到墨爾本升學。先讀六個月的預備班,接着升讀學位。她說,你也到澳洲念書吧,我們一起做同學。我回應說,我看看。其實我心裡清楚,自己沒機會出國留學。那是留給部份幸運兒的選項,而碰巧我不在這幸運兒之列。 

她離港的前一天,我記得自己有些情緒。然而事情總避免不了。她到埗不久,就給我地址。互聯網的訊息依舊,似乎一切無甚變化。我開始忙於準備高考,排山倒海的學習計劃,未來大學生活的憧憬,把舊人舊事給沖淡了。 

高考結束的那個夏季,我打工掙了錢。有一天,我想給明麗送份禮物。我在腦中盤算了良久,最後還是不得不先到購物商場,再作打算。在門口,我默禱能找到合適的禮物。說實在,我沒有送禮的原因,沒有必要,也沒什麼可期待。我甚至沒把握她會真的能收到,或得到她的回覆。我小心翼翼地踱遍每一家店舖,到處都有她的形象浮現,穿上或戴上某套衣服某件飾物。我在一家女裝店的窗櫉前佇了許久,盯着一件針織女裝毛衣,想像她穿在身上的樣子,居然看呆了。最終我挑了一條白銀項鍊,夾在信紙裡,寄給她。投入郵箱前,又再默禱了一回。 

三年後,我大學畢業。接着,到台灣生活了五年。 

我先在台中攻讀裝潢設計研究生,其後,在台北的一家文創精品公司找到了職位,工作非常認真。這段期間,我愛上了陶藝,幾乎感到發現了第二生命。我跟隨過的導師都很有水平,而且個性令人印象深刻。我用心鑽研,加上名師引領,自覺有了一定的水平。然後有一天,覺得是時候回去了。 

歲月流逝。又經過好長一段時間。我在香港成為了一名陶土藝術家,跟某幾家私人藝廊訂下長期合作關係,展售我的作品;另外亦有藝術館的合約,作周期性的駐館藝術家。但真正讓我生活穩定的工作,實在還是教小朋友做陶藝。跟小朋友打交道,除了對聲線有不良影響之外,總的來說是一件健康愉快的事。藝術家容易跌入與世隔絕的困局而不能自拔,而小朋友是一扇極佳的門戶。 

這些年來,我談過兩場刻骨銘心的長期戀情(愛得遍體鱗傷),其中一場論及婚嫁,此外還有零星的一些如夢的霧水情緣。目前單身,想專心於工作(至少對外如此宣稱)。 

幾年前,我開始在網上設立自己的個人頻道,投放一些陶藝手工教學影片。我費盡心思,儘量把影片拍得生動有趣,難易適中,最初只抱着嘗鮮心態,後來頗吸引到一些關注。接着,便有出版社編輯主動聯絡,洽談出書項目。 

新書總算順利出版,先別管銷路如何,已是值得慶賀的事。為了替新書作宣傳,出版商安排了一場新書簡介會,在一間多層的連鎖書店舉行。符合事先的預期,到場的人數剛好,並沒有引起什麼哄動,空出來的位置也有路過的填滿了,總算保住了面子。簡介會後,有一場短暫的簽名環節,排隊的看過去都是小朋友,看着也覺有趣。直到其中一個小女孩的家長喊我的名字,我才忽然定過神來,看見明麗。她問,不記得我了?然而我認得她,幾乎在我定神的一剎那就認出了她。歲月在我倆身上都大刀闊斧地留低痕跡,可是在女性身上則更用力些。我認得她,其實她還是明麗,只是不再是許多年前的明麗。我站起來,叫起她的名字,她笑了。 

我們一同離開書店,有她,她的女兒,還有一個外籍佣人。走了一段以後,佣人攜女孩離去,我跟明麗留下來。 

直到深夜,我倆差不多未曾停止說話。我和她緣中心區的大馬路一直走,累了,找到一家開在閣樓的法式餐廳用餐。餐桌之間很闊落,燈光適中,適合聊天。我們喝了點酒,我平常滴酒不沾,但今晚實在意義非凡。酒是由她挑的,令我對酒完全改觀。她問我的情況。事實上,她也知道一點。她的女兒從最早開始已經是我影片的忠實粉絲。最初,當她發現女兒看的影片中有我,感到真神奇。但後來已經平常了。她說,她跟女兒平日相處時間不多,因為工作時間長,照顧女兒全靠佣人姐姐。後來,女兒跟她的關係有點疏遠了,連難得放假的日子亦不太願跟她。好在有你的影片,我跟女兒有了共同語言,她說。她女兒迷上了陶土手工,連帶着她也一同迷上了。母女倆周日在家就依着我的影片去做,家中全副陶藝器具齊備。到最後,我比女兒更沉迷呢,她笑着說。笑容還是往日的笑容。 

我和她互相交換自己的情況,將生活經歷打成片段,以一個接一個問題為線索重新連結拼湊。她告訴我她作為餐酒經紀的生活點滴,還有她目前正籌備開展她的酒窖生意。她說,她雖然年紀不小,但心中依然懷着理想,她想考取侍酒師資格。聽說這資格非常嚴格,很難的,我說。她說,這才稱得上為理想,不是嗎? 

跟她走在一起,以往的她漸漸和眼前人重疊,成為完整的一個,明麗。明麗重新出現,並且就在我的身邊。我心裡感到,事情正在發生變化。餐後,我們向海邊方向走去,空氣有點寒,明麗走着走 着,便挽着我的臂膀瑟縮而行。我心裡感到高興,但口中問她是否冷了,她說還好。臉上卻顯得有些嚴肅。 

我們來到一個公眾碼頭。拍岸的濤聲迴盪,她走到一個岸邊的石墩處,停下。我看着她背影,想起了中學班上的情境。她轉身正視着我,問我說:那時候,為什麼要送我項鍊?突如其來的問題令我有點驚詫,這才想起白銀項鍊的事。她接續問道,你當時把我看作什麼身份,一個舊同學,一個朋友,還是……一個網友?說畢她忍不住笑了,然而眼眸泛起了霧光。我細想了一下,說我未曾想過這一點。實在的是,明麗就是明麗,既不止是同學,朋友,網友的集合,她就是她。但我沒有說出口。然後她坐在石墩子上,有好一陣子默不作聲,看着自己雙腳。然後抬頭告訴我,要跟我說她一段故事。 

她說,一段難忘的事。她問我,還記得送她項鍊的是什麼時候嗎。我說:大概還記得,十九歲的夏天。她說,是六月。 

她說,六月在墨爾本是冬季的開始。一般來說,留學生會離開大學避冬,有些往北部城市旅行,有些會回自己的家鄉。第一年她也是回香港度過冬季。但十九歲的那一個六月,她正面對着困難。那時候,她在墨爾本已經有一年半的日子,剛完成第一年的學位課程。然而當時,她內心生起了強烈的想法,極想放棄學業回港。我問為什麼。她說,當時的情感很強烈,已超出了她的理性。她還記得當時是如何難過,每天一睜眼,意識到要到大學上課,想起步入教室的情境,就會感到惶恐萬分。她在那個學期,多次逃課。有兩門課,因出勤的問題被當掉。她陷入了極深的危機中,痛苦萬分。然而對身邊的朋友,對家人,一直未有透露過這種情況。她的自我,彷彿分裂為二,理性的她,逼迫她繼續學業;而另一個她,卻處於極度脆弱之中,每想到大學的景象,想到那一棟棟面目冰冷的大樓,陌生的街道,她就會心跳加速,腦內轟鳴,感到惶恐萬分。兩個自己在互相衝突,互相折磨。正當她決定為此作個了斷的時候,她收到我寄給她的項錬,還有我的信。 

那天下午,她從信封掏出白銀項鍊,鍊子在她手中熠熠生輝,她哭了。她說,她就有了拯救自己的決心。她決定把她的情況,告訴她的同居室友,兩位預備班上認識的中國女孩。事實上,這是關鍵的一步。室友勸明麗接受大學提供的心理諮商。她照辦了,而且將自己的情況跟家人說了,獲得了家人的支持。那一年的冬季,她就留在墨爾本,接受心理輔導。 

明麗一直望着我身後的某處說話,又或者是眼前某處,或是望着虛空。她臉色泛白,嘴唇也是,我不禁問她覺得還好嗎。她說,還好,心理輔導確實起到了作用,加上朋友的支持,一切都向好的方向走。顯然她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不再打斷她。她說,真正的故事就開始在這裡。 

她一星期兩次到大學接受心理輔導,沒有感到不適。那裡是學生輔導處和心理學系合作的輔導中心,為有需要的學生提供協助。中心所在是一棟後現代風格的建築,不高,外牆是深灰色的,結構成國字型,中間是一片綠化帶,與室內隔着落地玻璃。在這裡,人特別能平靜下來。她每星期兩次,到訪這裡,坐在走道的座椅上,等候自己的輔導時段。座椅是淺棕色一排,但自成一角,面對着落地窗,看得到草坪。每次,她都會提早十分鐘,坐在同一個位置,等候着。我腦海中,想像十九歲的明麗,坐在落地窗前的模樣。她說,幾乎每次都是由同一個男生喊她的名字,提醒她輔導時段開始。男生看起來也是大學生,胸口掛職員證,但穿便服。看外表,他擁有亞洲人血統,但明顯是白人的輪廓和特徵。每一次喊她的名字,聽起來都很溫柔,音量恰當,打心底裡令人舒服。漸漸,她對這個男生多加了注意。名牌上的名字是漢斯,英文名。跟他的氣質很配。臉上帶笑意,眼神有溫度。有一次,他如常稱呼她的英文名字後,又一字一音地,用粵語說出了她的中文名,林,明,麗。接着天真地笑了,他問,我講得啱唔啱吖。明麗很詫異,有點驚喜,她說講得對,發音很標準,用粵語對他說。他們之間就是這樣子開始的。後來漢斯告訴明麗,從她出現的第一天,他就愛上她了。默默留意她。 

漢斯也是學生,心理學系的。他在輔導中心只是兼職,幫助處理行政,是大學提供給學生的工作機會。她問漢斯為何會講粵語。漢斯說,他的母親是香港人,爸爸是土生土長的澳洲人,他們倆在香港認識,後來在香港生了漢斯,一直在香港生活,直至他六歲,舉家遷回到墨爾本的老家。因此他懂一點粵語,但生疏了。明麗說,其實漢斯的粵語說得不錯,每逢漢斯跟她獨處,就講粵語。心理分析師說,明麗出現恐懼症反應,要找出原因非朝夕之事,但可以針對引發恐懼的對象,進行預防。漢斯講粵語,就是基於一種貼心的目的。外此,只要是溫度適中的日子,漢斯會領明麗到草坪上,自己站在室內的走道上等候,二人隔着開啟的玻璃門,相對而視。 

幾個月過去,明麗再次出席課堂。陪伴着她的是漢斯。早上,明麗和室友一同上輕鐵,到達大學站時,漢斯已在。要是漢斯沒有別的事,就一直陪伴至下課。有時也會提早離開,去忙他的。明麗努力適應環境,不作逃避,細心觀察自己的內心反應。她發現對身邊的人了解愈多,恐懼的生理反應便會減低,從此漸入佳境。有一天,漢斯帶明麗到唐人街,結識了開薄餅店的韓國裔老板。他年約四十,有一個剛上初中的兒子,關係很糟糕。老板與漢斯情同父子,對明麗亦照顧周到。不久,明麗就在薄餅店裡兼職,星期一至五,每天四小時。工作不算輕鬆,但有一種踏實的滿足感,而且薄餅很棒,結識到許多有趣的人。有時漢斯會接她下班,有時她自己乘輕鐵回去。到了某一天,明麗意識到,自己已完全適應了在墨爾本的生活,恐懼症的陰霾已經遠去。 

聽到這裡,故事似乎回復平靜。這時,一個頗大的海浪拍岸,水花濺得利害,我和明麗都回頭看了一下。這時,她從石墩上站起,向碼頭邊緣走去。風有點大,她的身體顯得太輕。她站到極邊緣,然後平伸展開兩臂,有一刻我以為她會墮海,腦裡閃現自己衝出去救她的反應。然而她沒墮海,她退了回來,對着海繼續說。 

兩年過去,漢斯可以順利畢業,明麗亦將近修滿學分。兩人決定為此慶祝,漢斯提議到他家鄉度周未。事前,為謹慎起見,兩人徵詢了輔導員的意見,認為可行。於是兩人早晨出發。漢斯的家鄉,其實離墨爾本市中心很近,不到一小時車程的距離,一個叫做Sunbury的小鎮。當地有火車站,與市中心連結,但漢斯認為開車更好。沿途的自然風光,令明麗感到極為舒暢。汽車走在鄉間的馬路上,方圓都是藍天,和一望無際的平原。遠處一排排低矮的小房屋掩映在林中,像幅鄉村畫。他們比預計的時間更早到達,市上一片寧靜。他們先往家中與漢斯父母見面。汽車停靠在一棟平房前,房子很有田野風味,圍繞着平房是一大片青草地。他們剛下車,屋內犬吠聲不停。漢斯愉快地迎上一隻高大的黃金獵犬,然後就見到他的父母迎接。 

午後,漢斯帶明麗在鎮上逛。 

先到他的學校,看起來像一棟古蹟,或是魔法學校。他們帶着犬兒同行,在校內逛了一圈,果然到處都藏着歷史文物。然後,漢斯帶明麗到了一個酒莊。 

酒莊主人見到漢斯,立即上前給予熱情的擁抱。這個酒莊,漢斯自小常跑來玩,亦是他賺取零用的地方。酒莊擁有一大片葡萄園,架上長着青葡萄。近處,有兩座半圓拱頂的鐵皮屋,一座看上去是廠房,另一座卻布置成宴會場地。漢斯說,這個酒莊是會替人舉辦婚禮的。他說,他希望可以跟明麗在這裡舉辦婚禮。熱情的酒莊主人為他們倆倒了酒,明麗第一次嚐到葡萄酒的滋味。 

然後,漢斯帶明麗來到了鎮上的公園。 

公園看上去經過精心的維護,草修剪得很短,有精緻的涼亭。漢斯說,小時候,這個公園是他的樂土,可以呆上一整天。漢斯看了一眼在坡上奔跑的犬兒,笑說,現在這裡成為了他的樂土。公園在小鎮的河流邊,河流在這裡形成了一個小湖,一大群鴨在湖邊上休息。時間已近黃昏,遠處的河面上泛着金光。二人坐在草坡上,看着落日將四周化成黃金的顏色。這時,漢斯站起來,回頭對明麗一笑,然後往犬兒奔去,一邊喊:小傢伙,往那裡跑。 

這是漢斯在明麗腦海中留下的最後記憶。 

確實是最後的記憶,往後發生的事,在明麗腦海裡,似乎已經不存在了。她有意識的時候,是在大學醫院的病床上。她現在回憶說,醒來後,有好一段時間,腦袋裡空空如也,但是情緒很平靜。她不知道要幹什麼,也沒有想去幹什麼。她在窗前張看,對面是市內的樓景,樓下馬路兩邊泊着車輛。落日在遠方照着城市。 

大學派人來探望她幾次,問她一些問題,也有許多不認識的人到訪她。然後第二天,她的室友來了,一見面就抱着她哭,令她不知所措。接着第三天,母親出現在她的面前,也哭了,但只是看着她,默默地流淚。 

明麗轉身面向我,盯着我的肩膀。她說,接着她母親就把她帶回香港。後來,輾轉從各人的口中得知,漢斯死了。他在公園的河中,兩腳陷進土裡,遇溺而死。她自己被發現倒臥在河邊,失去了意識。後來經過了許久,才記起了當日的記憶,但一直只停留在那一剎,就不能再往前。她說,有一部份的她,永遠埋在了那個地方,沒有帶回來,永遠沒有答案。 

她說,這段經歷她沒能力跟任何人提起,就連她的前夫也從未得知。但她有預感,今天就是要來告訴我這個故事的。一陣海風拂來。她說,有沙進眼。 

接着,她痛哭不已。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