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顥中
王顥中

採訪編輯 | 苦勞網(台灣) Editorial Journalist | Coolloud Collective

這是一場屬於誰的戰爭?也談血友病童爭議

2月3日,第一架武漢包機返台,很多人都對上機名單有疑慮,甚至揣測中國大陸方面惡意安排確診的肺炎患者回台「木馬屠城」。那時候,最被大力炒作的,就是「血友病童」的故事,對包機有意見的人無不拿此事大作文章,批包機沒按照「優先名單」,才害他被特權擠下飛機。結果隔沒多久,病童媽媽接受媒體訪問,原來她們人在荊門,根本不在武漢,當時開車出入武漢都需要出示檢疫證,時間上來不及申辦,因此才錯過包機。接著,「血友病童」藥不夠用的消息傳出,人們一面謾罵著籌劃包機的台商,一面為這即將斷藥的小孩子揪著心,深怕他有個閃失,直到另兩名台商馬拉松接力送藥,才終讓危機暫告一段落。

豈料,就因為病童媽媽發了一則感謝文,裡頭沒有直接提到蔡英文政府,只感謝了海基會、海協會,就遭到台灣網友蜂擁洗版,說她感謝文獨漏台灣(事實上感謝海基會也等同於感謝台灣了)。但真正慘的是,這病童的媽媽,原來是名陸配,還是個韓粉。這時候,「血友病童」的形象已經徹底翻轉,甚至有人聲稱,在中國大陸也不是買不到血友病的藥,批評她們急著回台,只是為了用健保省錢,一切都只是為了錢,所以批他們貪婪。

就這樣,全民揪著的那一顆心,全給解開了,但卻不是因為血友病童有救了,而是因為發現患病的原來是敵人(的小孩)——故事前一個版本說的是那個被「特權親中台商」排擠掉名單的小男孩,此刻故事版本說的是搶健保的貪婪「中國人」,隨著故事與政治立場需要,我們可以任意建構對人的想像。


「那是場不屬於任何人的戰爭」

我不斷回想起一部講述喬治亞內戰的電影《橘子收成時》(Tangerines,中國大陸翻譯為《金橘》)。這部片的背景,是1992-1993年的喬治亞和阿布哈茲人的戰爭。

1991年蘇聯解體後,喬治亞共和國獨立,但立刻又爆發內戰,喬治亞境內西北地區的阿布哈茲人(Abkhazians),在俄羅斯協助下希望尋求獨立,於是和喬治亞開啟戰端。

電影故事環繞著老木匠伊沃和果農馬可仕這兩個愛沙尼亞人,由於戰爭爆發,多數人都逃回愛沙尼亞老鄉去了,只剩他們兩人放不下原來的家,還有一大片待採收的橘子。後來,馬可仕家門前發生兩軍對峙的槍戰,伊沃和馬可仕在屍體間救下兩名分屬敵對陣營的軍人:一個是受僱於俄羅斯、協助阿布哈茲獨立的車臣僱傭兵阿赫麥德,一個是喬治亞人尼卡。

兩個重傷者,在伊沃家中休養,呻吟中還不忘時刻叫喊著要殺死對方,但又礙於伊沃的情面所以答應不在屋內動手。兩人相處一室,成日鬥嘴,直到最後一天,談到槍戰中死去的同僚,才發現彼此有著相類似的失去,也才終於相互釋出些許善意,為對方的失去表示遺憾。那天稍後,一車阿布哈茲軍人來到伊沃家門前,他們不認得阿赫麥德其實是同個陣營的車臣僱傭兵,懷疑他是喬治亞人而決定射殺他,尼卡在從屋內對外掃射,才救下了這名他在過去幾日裡的「敵人」,自己卻也隨即挨了一槍,當場斃命。

片末伊沃和阿赫麥德一起把尼卡埋葬在伊沃兒子的墓旁。伊沃的兒子不顧伊沃的反對主動投入了阿布哈茲獨立戰爭,說要保衛家園,卻在戰爭初期就被喬治亞人殺了,伊沃反對的理由是,「那是場不屬於任何人的戰爭」。

從台灣眼光看這部片,格外有意思。一方面,電影裡說的是民族衝突,可從一個台灣人的眼光看來,什麼喬治亞人、阿布哈茲人的,看上去根本是同一種人(電影裡最後車臣人阿赫麥德也被阿布哈茲人誤認為喬治亞人),我想,外國人看亞洲人也常是這個樣子吧。再來,台灣跟阿布哈茲都有追求獨立的聲浪、也都面臨不被國際承認的困境,然而台灣是想擺脫共產主義陣營的中國大陸的控制,並寄望於美國的支持;阿布哈茲分離主義則是親俄的,希望脫離親美的喬治亞共和國。從少數的邦交國來看也是如此,如今仍願意和中華民國維持邦交關係的中南美邦交國,幾乎都是當年蔣介石的親美反共獨裁連線;而承認阿布哈茲共和國的,則是俄羅斯、委內瑞拉、尼加拉瓜等反美政權(如果不說它們是左翼政權)。簡言之,兩者之間既有相似的面向,但放到冷戰框架來看,卻又有著完全相反的面向。

戰爭/仇恨主體的召喚

無論電影或者現實,軍人是戰爭機器,目標就是殲滅敵人。於是,阿赫麥德和尼卡痛恨彼此,誓言殺掉對方。可唯有當他們坐在桌前,向彼此在戰爭中的失去致意的那一刻,他們才脫離了戰爭意識形態,也就是在那一刻,才真正是兩個人,人與人,面對面,真正的對上了話。

電影呈現了一種人最終從戰爭意識形態中奪回自己主體性的烏托邦想像,然而回到我們自己所處的兩岸問題上,現實卻是反烏托邦的。兩岸目前還沒有發展成嚴格意義上的戰爭,可意識形態之戰卻早已烽火綿延數十年,無論哪個陣營的人,都不斷被戰場召喚而自願成為仇視敵軍的戰爭機器。

昨天,王智明、黃文倩兩位學者在聯合報發表了一篇文章,大意是說,抗疫無國界,台灣社會在防疫之餘,不應該抱持歧視的心態,愛台灣也不必要反中仇中。這些呼籲立意良善,但我也感慨,在此刻輿論氛圍下,能接受如此論調的人,恐怕多半也是原先就抱持同樣想法的人而已。

我們怎麼看待「血友病童」,選擇用什麼故事來述說他?他究竟是被中國人欺侮的可憐台灣病童,還是企圖搶奪台灣健保資源的中國人?兩種說法,或許只不過是同一個故事的雙生版本:為了說一個中國人壞的故事,我們為病童揪心;為了說一個中國人更壞的故事,我們造謠病童的媽媽嫁給台灣人只為了騙健保,病童也是中國人生的。

我暗自猜想,多數台灣人心裡最初真正的意願,應該既不是反中,更不是歧視,而就只是像伊沃的兒子那樣,單純為了保衛我們的家園,而這份情操是那樣的真摯可貴。可一轉念,我難免又要揣度,這究竟是一場屬於誰的戰爭呢?

山丘上,阿赫麥德問伊沃,兒子是被喬治亞人殺的,為何現在卻把尼卡這麼一個喬治亞人埋在他身旁。

伊沃只回問了他一句:「阿赫麥德,這有不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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