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孫
湯姆孫

记忆里的一个污点

1.

几个月前读过双雪涛的一篇短篇,讲述的是一个工人在值班时被从窗户口爬进的人割了喉,凶手无从查知。只是窗户很小,有人推测是女人,是情杀。这个片段是如此鲜明,仿佛成了记忆里的一个污点,我在开车时不断咀嚼,想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我在很小的时候跟父母逛百货大楼时,喜欢在书籍影碟处逗留,看书,看光碟的封面。看书时我希望父母永远在超市里迷路,或者突然碰上一个难缠的熟人,一直聊到超市关门。看光碟的封面时,就意淫里面的场景,台词,怪物,机枪,战斗和鲜血,我非正常的想象力就是从那时逐渐培养的。

我上午喝了一杯咖啡,玩了会王者荣耀,备了一会课,读了一会文献,下午几乎照搬上午的活动。就是心里痒痒的,始终想把那个故事写出来,尤其是在读文学理论和文艺分析时,总感觉自己写出的作品也会以后被人拿来扒光裤子分析。

我不喜欢双雪涛和张贵兴时而不分段老太太裹脚布一般的书写,自己在写作时却懂得了这个不分段的道理,设了一个门槛,扔了很多捕鼠器,又在周围种下了许多五色斑斓的植物,养了很多陆地动物和水里鱼虾,有意无意地炫耀了技巧。好似我在读文献一样,作者们的一段都会占了一页多,读下来,每个句子都删不得,黏蜜又流畅,这是阐述知识留下的不可封杀的痕迹。

那个世界在发生什么?另一个通过文字的,或者通过想象的“语言”像被火车撞了一般所开始的艳遇,究竟跟这个肉体感知的现实世界有何联系?或许打开了无限种可能,或许是这个现实世界坍缩后留下的极高密度杂质。这是无可知的。

2.

李琦在龙城一个小厂子值班被割喉,这件事家属和县公安做了低调处理。厂子十分破烂,坐落于乡下,半个墙塌了,平日转运沙子,刚开始会有村民从破墙过去偷沙子盖房。后来厂子每晚安排了每个人晚上轮流值班,睡行军床,配了一把电棍,养了一条狼狗。李琦当晚值班,半夜看书,被人从背后一刀抹了脖子。

警察过来调查,沙子没少。其中一个王警官办案负责,向老板打听是否跟竞争对手有冲突。老板说卡车经常被交警拦下吃罚单,不管走哪条路,都被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一直怀疑是村那头得沙厂干的,没有证据。王警官去了那个沙厂,也没搜集到任何有效线索。

李琦的老婆姓赵,在菜市场摆了个摊位,丈夫一死,生活拮据。一天中午到警察局找王警官,说是李琦在学校他儿子学校里有个相好,是个语文老师,三十岁,没结婚。赵女士就给了王警官那语文老师的联系方式和地址,赵老师住学校的单身宿舍。王警官就去学校找赵老师,问了问她舍友,当晚赵老师一直在屋里,早早就睡了。王警官看看她舍友,都是些才从师专毕业的孩子,二十四五。王警官走时问语文老师,能问下为什么嘛?语文老师点燃一支烟,说,你又要说我破坏别人家庭是吧,警官。王警官正了正帽子,说,你们的事,外人不能理解,但我明白搞对象事情太多,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多嘴了。说完,问语文老师要了支烟,抽完走了。

3.

过了三年,语文老师正好教到了李琦儿子李卫的初四。两年前语文老师评上了先进教师。暑假开会,初四正好缺一个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班主任早起晚归,早自习晚自习基本要全勤,这语文老师仍然住学校,看没什么事,就主动提出当那个班的班主任。会后校长把她叫到办公室,说了半天,最后终于说到正题,说,李琦的儿子在那个班里,要不要我把他调到别的班。语文老师一愣,说我会好好照顾单亲孩子的, 平日我多关注一下。校长喝了一口泡烂了的茶,说,哪天我介绍你跟新来的历史老师认识下,他教初一数学,为人肯干老实。语文老师笑笑说,其他老师的优秀品质,我一定尽力学习。

李卫坐在最后一排,个头却比最后一排的差生矮一头。李卫要把李卫安排到前排,李卫不肯,在班会上也不说话,语文老师管学生算是有一套,平日不苟言笑,见落了份儿,下课就把李卫请到办公室,训了一顿话,说是不服从老师管理。以前教过李卫的班主任也在办公室里,李卫路过也没跟她打招呼。李卫在语文老师面前,只会说是,或者用沉默代替不。李卫走后,李卫的前班主任跟语文老师压低声音说,之前有个学生假装凶手,在大课间时,用手假装刀从后面要“抹”李卫脖子,李卫用铅笔给人脸上戳了个大洞。语文老师吃惊,说这么恶劣的事,我还从没听说过。前班主任又嚼了一会学生之间帮派、谈恋爱、打老师打家长的一些事,语文老师大开眼界,直感叹自己消息太不灵通。前班主任等放学铃打完,已经磕了半斤瓜子,拍拍肚子走了。办公室里黢黑,黑暗度介于阴天傍晚和冷天清晨之间。

第二天上体育课,李卫到教室批卷子,看李卫在没人的教师里趴着。就问李卫怎么不上课。李卫说,在休息。李卫把头埋在校服里,这语文老师一问就回答了,感觉李卫也似乎没在休息。语文老师批了一会卷子,从讲台喊李卫,说,你跟我出来一下。李卫出来,语文老师没有像教训其他学生一样把他们叫到教师门外喊话,而是不自觉地走了起来,走到了操场。其他同学看他在和语文老师走,纷纷侧目表示惊奇。

又有一中午,班上同学都去吃午饭了,语文老师看李卫在教室后面来回走动,就问怎么不去食堂去。他说他不饿。语文老师从钱包里拿出饭卡,说让他去买点饭吃,李卫不。语文老师在讲台前写了一会总结,就又命令他跟她出去,朝着食堂方向走。李卫称他肚子不舒服,要回去休息。语文老师说,跟我去食堂,吃饭。学生吃饭,天经地义。不吃饭下午不好好上课,就是对班级的破坏。李卫停住了,小声闷着劲儿喊道,别以为你给我一顿饭吃,我就能原谅你对我爸死的责任。语文老师眉毛一抬,随即压了下去,说,这事儿我们去食堂说。

4.

语文老师把他带到了教工食堂,李卫只点了一份白菜豆腐和米饭,语文老师又擅自给他加了一小盘酱牛肉和一个鸭腿。酱牛肉紧实酱香味浓郁却不过分咸,鸭腿肉里的沁进了花椒和辣椒的味道。李卫吃得风卷残云,吃到一半戛然而止,说是不吃了,剩饭要打包。

语文老师说,吃饭要细嚼慢咽,尤其是当着外人,吃有吃相,别让人笑话。

李卫突兀地说,我不在乎,反正我爸爸死了。随即突然情绪激动了起来,说起了要为爸爸报仇,他一定要搞清楚凶手是谁。初四学生的李卫说起了报仇突然话多了起来,却不似初四学生的连贯,有的车轱辘话反复捯。后来讲到如果不是语文老师,说不定爸爸就不至于罪孽深重,就不至于被抹脖子。讲得仿佛里面有什么必然联系一般。语文老师筷子掉在地上弹起声音,声音穿过漆黑的食堂像颜料一样涂到油污的墙上,没有反射回来。

语文老师见他衣服袖口磨得像块抹布一样,闻到了他身上因不洗澡而散发出的油脂气味。当天晚上就提着一箱子鸡蛋和牛奶,照着学生信息册里的地址到了他家做家访。到的时候七点,龙城冬天的七点天已经像黑狗一样黑了,能听见外面下起了雨夹雪,楼道里有别人烧煤的呛人气味。等了半小时,刚要给他妈打电话,就听见楼道里传来他和他妈的声音,李卫声调比平时高很多,说着中午学校老师请他吃饭。走到四楼,也就是顶楼,看到语文老师,一时不知如何转换面孔,说了老师好。语文老师看见另一个矮小的黑影,就是他妈,手里大概提着一堆今天没有卖出去的菜。他妈就把她请进家里。

5.

平铺直叙的写作,海明威式的写作,似乎只是在用最浅显的语言讲一件事,或者,很多件事。他的故事有些都不能成为故事。但他流水账的写作里面也会有很多对景物、心情、环境、微妙神态的描写。有人说,名作家的作品多一字不多,少一字不少,似乎也未必。重点在于堆砌,在于慢慢铺垫,小火慢炖。当然,这也得看节奏,看颜料,看动作,看一切,好的写作超脱于这个世界,成为德里达笔下的arch-writing。世界的本质是写作,一切事物运行的规律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给写了出来,而后由各种科学家偶尔发现一两个定律,偶尔搞错了一两个定律,但最经常的是用人工的语言来迷惑他人,阻止他人去探寻那最本质的语言,最本质的语言就是自然之语。原始人看见巨人,用自创的语言大呼,我感到巨人。啊哦!这巨人是个形容词,是比喻,却略过了成为signifies的步骤,直接走向了signifieds。然而这signifieds没有被其他人正式地抓住,成为官方用语,因而也就永远地奔向了其终极意义,它定格在了永动的这个状态,像是可以永远再分为两半的从0到1的数学游戏。但是一旦定格在终极意义上会是怎样呢?它就会不得不与其他语言网络相关联,产生化学反应,从而使它的意义变质,变成了一个另一个从我的想法来说更加不稳定的signified.所以巨人既不是signifier又不是signified,却是一种更加表面上的意义,如果有真理的话,它就更加接近真理。比喻的语言有种字面意识,字面的语言终究会产生锈迹。

6.

那么故事的走向是什么呢?

我的一位朋友说,其实最开始就是语文老师情杀了李卫他爸爸,这样一切就会像凹凸一样,契合在了一起。因情杀人,因同情而同情被害者的儿子,最后到了被害者家吃饭。等喝到大醉时,就像被害者妻子坦白了这一切,双方抱头痛哭。这是走的犯罪人救赎向,如果写到酒醉后坦白就结束的话,留了很多,能给读者很多种可能,我小时候所产生的种种导演或者作家幻觉,就能在他人身上重现了。不把故事完全写到写不下去,不写开心大结局,不免让很多人跳脚骂娘。请他们出门左走去看漫威电影吧。

我的想法是,故事很平淡,最后老师就送完礼物下楼走了。像是发生在世界上的大多数事件一样。

另一个想法是,老师和这个男孩又产生了恋情,而后写一写情色镜头,爱上一个男人的女人最终又爱上了这个男人的儿子,有种宿命式的悲剧色彩。另一个我就跳出来骂我,只顾着自己玩弄文字,却丝毫没有意义,没有激情,像是很多被拿来写文学评论的文学作品一样。

不如就让他们三人在漆黑的楼梯道里相遇作为结束吧。小男孩成了一个在外面的世界里拘束,而在母亲面前无拘无束的小男孩,而见到老师的一瞬间,就立马恢复了正常人的社交功能。他可能会是一个社会意义上有出息的人吗?可能他注定会变成另外一个打工仔,但在帮妈妈收拾摊子,一起在雨夹雪的路灯下搀扶着回家时,他俨然成了一个英雄。他的爸爸到底是为何死的呢?可能是周围竞争对手给沙场老板的下马威吧,那是中国山东的九十年代,那是一片阳光始终要透过一片尘土才能落在田地里的年代。可能是流窜杀人犯仅仅是为了练手,他爸爸的脖子上就多了一个堵不住的血洞。永远有无数种可能性来解释世界上一切无法解释的事情,只是可能性或大或小。不如我改变所有的故事线,让一切回到尚未发生的状态:

李琦仍在沙场值夜班,他有着一个当老师的情妇,和一个在菜市场摆摊儿的老婆,他们有着一个一切都是平均值、没有花花心思的儿子。未发生的状态里面已经发生了一个偏离正常状态的事情,即婚外恋。然而一夫多妻制。或者一妻多夫制,在人类的历史里面是常态,只有近现代才出现了婚姻、市场、值班、义务教育等的观念。这初始状态在其他时代、其他文明体系的人或者生物看来,才是不可理喻的呢。

我不知道。只是几个月前读过双雪涛的一篇短篇,讲述的是一个工人在值班时被从窗户口爬进的人割了喉,凶手无从查知。只是窗户很小,有人推测是女人,是情杀。这个片段是如此鲜明,仿佛成了记忆里的一个污点,我在开车时不断咀嚼,想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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